李怀峪
“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
当我如约准时来到湖畔石舫旁的白玉兰树下,她也匆匆赶来了。大概是见到我那张被乳白色的灯光映得有些异样的脸,她抿嘴一笑,说了这句话。的确,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这位初次见面的女同胞。我被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呛住了。
“未必吧……”我嗫嚅着。
“你肯定在想——她真漂亮。”她扬起下巴颏儿得意地说,“是吗?”
我的脸蓦地红了:“瞎说!”
她咯咯地笑了:“你脸红了,说明我没瞎说,也说明你不善于瞎说。初试合格!”
还未等我从第一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她又晃着头说:“我再猜一下,你这时一定在想,她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拖到二十五岁还没有男朋友。”
我的脸又一次红了:“又瞎说!”
“我又说对了。”她放声笑起来。
看她笑得那么欢畅,我想:不,不能再这样被动挨打了。
“你给我站住。”当我掀开门帘正要赴约,妈妈在后一声大喝。
“怎么了?还有什么注意事项?”
妈忙走到我身边,把已经为我理过十几次的领子又扯了扯,又弯下腰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已经象刀口一样挺直的裤线,还一个劲地从上往下来回地捋。然后,她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说:“差不离了。”最后,她又走过来把我头上两绺垂下的头发往上梳了梳。
“都二十六了,还啥都不懂,尽让妈操心。”她埋怨道,“前几年你说要读书,这两年你又说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现在呢,你又说搞啥改革、承包的。老胡弄我这做妈的。这可是给你娶媳妇!老爱耍贫嘴,讲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上次那个姑娘就让你的贫嘴给耍飞了。”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象个幼儿园的娃娃一样又白又嫩,矫揉造作地尖声说笑,咧着嘴老想从脸蛋上挤出两个酒窝来。也难怪,她是演员。
临走时,她歪着头问我:“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我叹了口气:“你是个好演员。可惜,我分不清,这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
她夸张地“啊——”了一声,两手在胸前抱成团,身子也随着摇晃起来。然后,她“怨恨”地白了我一眼,跑了。
她一定以为我会追出去。遗憾,这些场景我在电影里见得太多了!我只能对抱怨而来的妈妈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膀。
现在,她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自我介绍一下吧。敝姓李,单名芳。芳龄二十有五。人称辣椒小姐。”
我的“才”气被她诱发出来了,“敝姓刘,名建章,字未取,没有号,现年三十去四。人称贫嘴先生。”
“妙!”我们一起开心地笑了起来。
“喂,贫嘴先生,背一背我的条件。”
“小意思。第一、身高不限,相貌一般,……”
“记性可以。”她撇了撇嘴,笑道,“我姐姐就让身高给耽误了。如果你矮,那你穿高跟鞋,我穿平底靴。我们颠倒一下,以满足世俗的眼光。看来,”她打量了我一下,“这个问题好办,你有一米七七吧?”
“一米七六点五。”我谦恭地说,“我的相貌……对这个问题我还是有信心的。”
“一般!”她肯定地说,“很一般。不过,相貌出众的奶油小生也没意思,他可能会沾花惹蝶的。”
“信任是爱情的基础!”我宣誓般说地。
她有些犹豫,说:“你好像很有经验。老手?”
我急忙表白:“不,那都是书本知识。”
“第二个条件……”她两只明亮的眼睛毫不羞怯地盯住我。
“要懂日语。”我闭着眼睛背着,随后又马上反诘了一句,“你是日本归侨?”
当妈妈跟我说起这点时,我大吃大惊:“妈,我可不想里通外国。”妈也疑惑不解地:“这条件我也听着玄乎。能说话,不结巴也就罢了,要懂日本语,干嘛?”
她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要能看懂!”说完她严肃地看着我。我本能地知道,这时我如果表示看不懂,她会毫不犹豫地拂袖而去。
我安慰道:“我不但会说‘八格牙鲁,‘米西米西,而且确实能看。”
“改天我要考核的。”她宣布道,红扑扑的脸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
“第三呢?”
“第三……要有大专、本科机械专业文凭。”我说着把毕业证书掏出来。这哪是“神圣”的爱情?简直是招聘工程技术人员!
她欣喜地接过毕业证书,说:“好样的!”
“认真看看,没准是假的。”我不屑地说。
“说话别带刺。”她扬了扬毕业证书,“光有这张纸还不能说明真才实学。不过。初试基本合格。”
我悄悄松了口气,一见面就绷紧的神经总算稍稍松弛了些。我觉得,这紧张的气氛不亚于毕业论文的答辩。
每个男子汉都有这种痛苦的经历:到二十四岁以后,每长一岁,好象都给家里带来一次强烈的地震,震中一般都是性急的母亲;震源来自“男大当婚”的强大的社会舆论。
“你再罗嗦我搬到厂里住。”昨晚听到妈妈又在絮叨,我拿出看家本领——这是“最后通牒”。
妈又气又恼:“你听妈说,这个姑娘包你满意。是你姑姑介绍的,只有三个条件……”
“够了,够了。”我拍着床沿,“还不是身高、文凭和几十条腿!无聊!”
“嘿,我的小冤家,你听清楚。人家几十条腿倒没说,高矮也不论。但要懂日本话哩。”妈妈耐心地解释。
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懂日语?怪事。”
太神了。这姑娘近乎刻薄的条件吸引了我。我站起来:“管它狼山虎山,待我探来再说!”
她探询地看着我,说:“开动你的机械脑筋想想,我为什么提这些条件?”
我无奈的耸了耸肩:“请指教。”
“我需要助手!”
“你需要助手?”我乜了她一眼。
“大男子主义?”她两眼闪闪发光,咄咄逼人地问道。
“结婚前没有,只有温情和奴隶主义。”我毫不知羞地说。
她逼视着我的眼睛说:“如果你有幸跟我,永远不许有!温情主义倒需要永远发扬。至于奴隶主义嘛,看情况再说吧。”
“我一定尽力而为。”
她笑了:“你还有点讨人喜欢。”她第一次显出了女性的娇柔。
“才有一点?”我大失所望,“我还以为能让你一见钟情哩。”
“就凭你这德性。”她红着脸白了我一眼。
趁着这时,我才大胆地看着她,她发觉了,瞪了我一眼,将脸转向闪着鳞光的湖面,轻声说:“欣赏吧……”
她,细高挑的个子;乌黑的长发得体地烫了几个大波浪,垂在浑圆的肩上,象一道柔软的瀑布;两泓泉水般清澈的眼睛里有精明、有聪敏,也不乏柔情和刚毅;那秀气的鼻子微微翘起,为这张漂亮的脸庞添出许多活泼的神态来。
过了好久,她略带娇羞地回过头来:“怎样?”
“一般,”我报复地,“很一般!”
“你要为这句话后悔的。”她一扫羞态地反驳我。
“我很愿意这样。”
“我们可算针尖对麦芒了。”她认真地说,“好了,我们象两个好孩子一样,好好说话,别吵了。你们厂搞承包了吗?”
“傻瓜不承包,改革年代嘛……”
“你呢?在一旁袖手旁观?”她问。
“那可能是你。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领导了三百个工人弟兄的车间主任。任期两年。”我自豪地说。
她惊喜地叫了起来:“真的?!”
“当然这不是你所能想象的。”
她全然不理睬我的挪揄,说:“太棒了。你先走了一步……”
我疑惑地望着这位穿着花俏的连衣裙、漂亮的高跟皮凉鞋的年轻姑娘,喃喃地:“就凭你……”
“二十几岁的姑娘家,又没文凭,成天只想打扮,找男朋友,还能搞承包?是不是!”她连珠炮般地向我反击,“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
“确实如此。”
“别以为一米七六点五就是顶峰了。陈月芳还二米零五呢,你还够不到她的下巴。”
“我最佩服的女性是马克思·燕妮!”我招架不住了,只好找了个不丢面子的台阶。
她嫣然地笑着。
我厚着脸皮说:“可惜的是,辣椒小姐,根据我目前的观察,你势将成为刘建章夫人。”说完,我准备承受更大的打击。
“成为刘建章的夫人?”她竟一点也不气恼,沉思着说,“这要看你的真才实学,要看我承包的情况,量才录用。”
“我无法看出你成为我的夫人与承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当你被人称为厂长的爱人,而不是我被称为厂长的爱人时你就理解了。”她大言不惭地说。
“有事业心的女人,向来被排在男人们挑选对象的最后一栏。”
她反唇相讥:“恰恰相反,这也只能说明你担心,被有事业心的女人排在挑选对象的最后一栏。”
皎洁的月亮在众星的围拱下,高悬在无垠的空中,辉映在水中的月光被湖中的情侣们泛舟的夜桨,划成斑斑碎银,幽辉闪烁。
多么静谧的夜晚!也许,只有我们这对唇枪舌剑的初晤人,和这宁静环境是不协调的。
她在这短暂的沉静中,悄悄叹了一口气说:“说真的,我需要你,需要你的知识。”
“哼,阴谋与爱情。”我笑了笑说。
“随你怎么说都行。厂里贴出招贤榜,号召有志之士挺身而出。”
“这助长了你的野心?想当厂长?”
她毫不理会我带刺的话:“那是第二步。第一步我想包个车间模索点经验。我们车间从日本引进了条生产线……”
我恍然大悟:“所以你需要懂日文,会机械的男性贤内助?”
她坦然承认了:“可以这么说,你不知道,我原想好好工作几年,等三十岁再成家。现在,形势变了,紧迫了,我的计划也提前了。当然,你的功劳不会被埋没,在评功授奖时会附上一笔——这个有志改革的姑娘得到她的男朋友刘建章同志的大力支持。”
“承蒙厚爱,深感荣幸——”我将右手按在胸口上,微微躬了躬身子。
她竟摆出厂长的派头,傲然地点点头说:“不必客气。车间承包后有经验了,我就要竞选厂长。那时我将聘请你到厂里来做我的助手,职务待定,但奖金一定从优!咯……”
“典型的野心家!”
她也模仿着我的动作,将右手轻轻地按在胸口,微微躬着腰:“谢谢。承蒙夸奖,我也深感荣幸……”
这个美丽的姑娘深深地吸引住我的,不是她花容月貌的长相,而是她高雅脱凡的气质,是她充满活力,奋勇上进的精神力量。我被俘虏了。
“好吧,我们开始进入实质性谈判吧,我们的关系什么时候确定?”我说。
她笑嘻嘻地:“我们先签订试用合同。转正之日,当然就是正式合同生效的那一天。”
我迫不及待地:“天哪,我要等多久呀……?”
“等我当厂长之日!怎么,你没有耐心吗?”
“有……多么美妙但又多么遥远。啊……”我哀叹般地笑了笑,说,“总算这前景还足以使人耐心等待。”
她自信地说:“不,不会超过两年,至多三年。我要再干上十年厂长,然后,光荣引退。我有自知之明。从现在世界科学技术日益更新的发展情况看,到那时我们的知识将老化,我们,也要老化。会有许多象我们这样的‘野心家”、‘阴谋家把班子接过去。”
我被她的雄心壮志感染了:“我什么时候开始‘上班,厂长阁下?”
她笑了,说:“八小时以外随叫随到。你了解一下我的日程表:晚上七点到九点,我上夜大。如果你愿意可以在教室外徘徊。九点到十点,我在家自习。十点到十一点娱乐。但现在这一个小时又需要作些变动,我想请你给我上日语和自动化专业课。”
“太残忍了,一点时间也没给我留下。”
她乐了:“别伤心,不是还有星期天和节假日吗?”
“你简直象个吝惜鬼,不花钱给自己找个家庭教师。”
“别忘了,你有可能由此获得我的最高奖赏——我付出的爱情。”她笑着说。
“这样的爱情是寒冷的!”
“假如是热的呢?”她哈哈大笑,“不信,你可以到保险公司申情登记。”
“爱情保险公司?哈……”
她看了看手表:“行了,别逗嘴了,我该回去了。会面到此结束,祝你晚安。”
我艾怨地说:“电影里的约会可不是这样。”
“所以现在的影片票房价值很低。”
不知怎的,我突然留恋起这白玉兰树下的短暂的初会。
她依依不舍地,似乎还有些惆怅地说:“走吧,日子长着呢……”
我们刚挪了两步,她指着走在前面的一对情侣说:“我们怎么不能象他们那样……”说着,她的脸红了。
那对情侣紧偎着,手挽着手,缓缓地在我们面前踱着。
我大胆地挽起她的手臂。
她笑着甩开我的手:“你到底懂不懂日语?”
我一怔,茫然不解地:“随时准备接受考核。你提问吧!”
“那你怎么不懂礼节?”
“此话从何说起?”
“你见过哪个国家的恋人走在一起时,是男的挽着女的?”
哦,是这么回事。我笑着说:“……考虑到目前我仅仅是‘厂长阁下您的助手,我只得作了‘改革。”
她笑了:“诡辩!好吧,就按你的改革进行吧?”
我挽起了她的手,我们向灯光通明的大道走去……
(摘自《爱情小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