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散文诗选

秦秀珍

明天，明天!

度过的每一天，几乎都是那么空虚，那么懒散，那么毫无价值!它给自己留下的痕迹是多么少!这些一点钟又一点钟消逝了的时间，又是多么没有意义，多么糊里糊涂啊!

然而，人却要生存下去；他珍惜生命，他把希望寄托在生命，寄托在自己，寄托在未来上面……噢，他期待着将来什么样的幸福呀!

可是，他为什么设想，其他后来的日子，将不会同刚刚过去的一天相似呢?

他就是没有料想到这一点。他向来不爱思索——他这做得倒很好。

“啊，明天，明天!”他安慰着自己，一直到这个“明天”把他送入坟墓。

好啦——一旦在坟墓里——你就不得不停止思索了。

1879年5月

敌与友

一个被判了终身坐牢的的囚徒，从监狱里逃了出来，马上拼命地飞快奔跑起来……。追缉者们跟踪急迫着他。

他全力跑着……。追捕者开始落后了。

可是，就在他前面横着一条岸壁陡峭的河流，一条狭窄的、但好深的河流……。可他不会浮水!

一块腐朽了的薄薄的木板，连接着两岸。逃跑者已经抬起一只脚要踏到它上面……。可是，就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河岸边的有:他的一个最好的朋友和他的一个最残忍的敌人。

敌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交叉起两只手；但是，朋友却大声疾呼道:

“得啦吧!你干什么呀?你醒悟吧，疯子!难道你没有看见木板完全腐朽了吗?你一踏上去，它就会断的——你也免不了要死掉呀!”

“可是，没有别的渡口呀……而他们已经追上来了，你听见吗?”不幸的人绝望地叫苦说，而且跨上木板了。

“我不允许!……不，我不允许你死!”热诚的朋友大喊起来，并且从逃跑者脚下抽去了木板。那位逃跑者立即轰然一声跌进了汹涌的浪涛里——淹死了。

敌人洋洋得意地笑起来——然后，走开了；但朋友却在岸边蹲下来——开始在伤心地痛哭着自己不幸的……不幸的朋友!

然而，他没有想一想，朋友的死应归咎于自己，……他一刻也没有去想一想。

“他没有听我的话!他没有听!”他垂头丧气地喃喃说。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末了说道。“他本来要在可怕的监狱里受一辈子折磨!现在，他至少不再受苦受难了!现在，他可轻松了!大概命运给他作了这样的安排!”

“但从人之常情说来，依然令人觉得可惜!”

于是，这个好心肠的人，继续在无法安慰地号啕痛哭着自己的不幸的朋友。1878年12月

我们将战斗下去!

一件极微末的小事情，有时候也可能完全改变一个人!

有一天，我一边沉思默想着，一边沿着一条大路走去。

沉重的预感，紧压着我的胸膛；我充满忧郁的心情。

我抬起头……。在我前边，在两行高大的白杨树中间，一条大路象一支箭似的伸向远方。

穿过它，穿过这条大路，离我十步远的地方，在灿烂夺目的夏日的金光里，整整一窝麻雀一个跟着一个地跳跃着，它们敏捷地，开心地，过于自信地跳跃着!

特别是里边有一只麻雀，是那样侧着身子，侧着身子，起劲地跳跃着，鼓起嗉囊，大胆地吱吱喳喳叫着，俨若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好一个十足的征服者!

而这时，在天空高高地盘旋着一只鹞鹰，也许它注定要来吃掉的正是这个征服者。

我望了望，笑了起来，精神也振奋起来——忧郁的念头顿时消失了:我又感到自己有了面向生活的热情、勇敢和大无畏精神。

让我的鹞鹰也在我头上盘旋吧。

“我们将战斗下去，让一切都见鬼去吧!”

1879年11月

乞丐

我在街上走着……一个乞丐——一个衰弱的老人挡住了我。

红肿的、流着泪水的眼睛，发青的嘴唇，粗糙、褴褛的衣服，龌龊的伤口……呵，贫穷把这个不幸的人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

他向我伸出一只红肿、肮脏的手……。他呻吟着，他喃喃地乞求帮助。

我伸手搜索自己身上所有口袋……。既没有钱包，也没有怀表，甚至连一块手帕也没有……。我随身什么东西也没有带。

但乞丐在等待着……他伸出来的手，微微地摆动着和抖颤着。

我惘然无措，惶惑不安，紧紧地握了握这只肮脏的、发抖的手……。“请别见怪，兄弟；我什么也没有，兄弟。”

乞丐那对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他发青的嘴唇微笑了一下——接着，他也照样紧握了我的变得冷起来的手指。

“哪儿的话，兄弟”，他吃力地说道，“这也应当谢谢啦。这也是一种施舍啊，兄弟”。

我明白，我也从我的兄弟那儿得到了施舍。

1878年2月

(以上均由明摘自《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