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的翅膀

1988-11-01 03:18张健伟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7期
关键词:蝉蜕惰性西西

张健伟

小时候,常观察蚱蝉幼时的蝉蜕:是一种脱壳的过程,浑身扭动着,瘦弱的腿不停伸屈,很痛苦的样子。但终于把束缚的旧壳淘汰,赢得一对新翅膀。所谓“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司马迁果然说的不错。

长大了,不再有幼时的兴致。但生活的艰辛却让我自身的“壳”脱了几回。于是忽然醒悟,所谓当代人也总有蝉蜕的过程,不如此,便不能完成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便没有青春的成熟。

——题记

(一)

第一次见到刘源是在授课的时候。我讲“新闻认识论”,同这位搞人文科学的女研究生本没有什么相干,但她每讲必来听,雨雪都不能阻拦。她不做笔记,只静静地听。我因此惶惑,因为我没有研究生的文凭,只是个“本科”,不敢劳她做我的学生。

我的惶惑还在于,她的行为举止象个高贵的公主,大有不能见容于浊流的模样,有时一笑,总是大有深意。女孩子倘漂亮,能使人欣喜;但漂亮而又莫测高深,便让人惑然了。一次课下,她“教训”我说,“你的历史知识丰富,对你的授课大有助力。但要深刻,还要有哲学。”我因此又佩服她的大胆与率真,渐渐对她生了好感。

一天授课前喝了一杯咖啡,神经给刺激得太兴奋了,讲话便没了遮拦。对着一双双瞪得圆圆的眼睛,我大声讲道:“不要以为有了文凭就成为现代人了。不,还差得远。在今天这个时代,改革与守旧,解放与僵化,方生与方死的东西正并存一世。象蝉一样,痛苦地脱壳的过程谁也逃不掉。”这时,我见刘源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闪了一下,很快便息了它的光芒。下面的话,她便不再听,似在沉思什么大事情。

隔几日,她又见我,说:“毕业后,我想到那边去。”

“那边?哪儿?”

“深圳。你看怎么样?”

几年前,深圳简直是热血青年的圣地。那片土地上呐喊出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给苍老的四千多年文明注入了一丝活力。封闭得太久的人们朝那片土地奔去了许多。不过,那股热劲儿似乎已经成为过去。现在,这位25岁的姑娘却要孑然一身地去冒险,莫非受了我的盅惑。我可不愿担这份责任。

我委婉地说:“我讲的一些新观念,说说轻松,真的实行,很艰难的。”

她说:“这个我懂。我这个想法好久了。我想呼吸新鲜空气。”

“可一个女孩子,我想……”

她脸上露了微嗔:“你也这样想吗?”隔一刻,她慢慢的,但带着强力说:“我要是个男子汉,早走了,决不用与任何人商量。”

她走了,似乎带着遗憾。我立在原地,反省了一会儿,觉得并没说错什么话。

几天后,把我这事儿说与一个同她熟识的朋友。朋友说,“你算说到她的痛处了。为了那句话,她同她的男朋友吹了。”

她原来已去过深圳了,在放暑假的时候。去时,她还端着“高贵公主”的架子,但一到深圳,那架子便泥似地碎了。她发现,在深圳,人人都是“自立”的,包括大学生、研究生,并不用父母养活。每个学生都打工,以维持学业;每个毕业生都自找工作,投入激烈的竞争。这情景,给25岁仍生活在父母的襁褓中的她以深深的刺激,忽然觉得载她长大成人的温床有些可恼了。在放假的一个月中,她在深圳劳作了一个月,为一家公司干打杂的活计,赚了200多元钱。这第一项用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成果,使她无比兴奋。她觉得,在这里,有她做几年的梦一般的希望。那依稀的奋斗而通向成功的希望向她召唤,她有满盈盈的鲜活的热力拥抱它……

返校后,那希望仍使她兴奋。那是一个表里如一、不折不扣地成为一个现代人的希望。

她把这希望讲给周围的好友们听,好友们说她神经病,证据便是她的“打工挣钱”和“哪有女研究生干这种下三烂的差事!”

她于是抱着被理解的希望,又把那希望说与交往已颇深的男友,男友也说她神经病,口气愈加强硬。

谈来谈去,越谈越崩,终于绝情而分手。

这番波折使她的希望之火消灭了几分热力。她本想到我这里寻一块支持那希望的干柴,不料,我却又泼一杯冷水。

我感到歉疚,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向她做一番解释。

(二)

转眼便是冬天,很冷。我正在北京的记者宿舍撰写一篇稿件,刘源来访了。

原来,她已经完成了硕士毕业论文的撰写。导师劝她毕业后留校执教,她不干,执意要去深圳自找职业。同班的尚有四位同学,无论男女,一律留在内地任职,不愿象她一样去自寻烦恼。

“我很矛盾。”说“我不知道我的选择对不对。也许,只是一念之差。我也可以立刻返回旧有的轨道,成家、生孩子,做个幸福的贵妇人。”

她似乎等我的回答。我却沉默。她仍把我当做“老师”,但我无能做她青春抉择的指导。

“好吧,你不说,我就全说了吧。说完就走。我不想带着烦恼走。”

“就因为我的心野,我已经同三个男朋友分手了。不是他们不好。不,他们都很好。他们都讲过类似的话:‘我决不低看你,我的钱就是你的钱,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们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生出那对野翅膀,老老实实做个好妻子。这是一种好幸福好幸福的生活;可我只要听任这种命运,就没有我自己了。我要追求自己的希望,但一个女孩子,我看到的那希望也许根本不存在。深圳真有那希望在,而我准能抓到手吗?也许,我正在浪费已经到手的幸福呢!损失掉幸福,我苦恼;可没了我追求的希望,我也决不能享受幸福,那么,便追求希望,凭我的心劲儿去闯,这样一来,好啦,任何一个男人也不愿要我这样的野女人。等着瞧吧,这世界上也许又会多了一个大龄女青年。”

她讲得很激动。但她确讲的是真情实感。这几年,愈是在高层次的青年中,便愈多的是这样被一些男人讥为“生活在天上”的“理想主义”女青年。男人要她们“降落到地面上来”,报刊杂志也委婉地劝她们“现实一点”,但他们不乐意。于是,大龄青年的队伍日渐壮大。

“你同你母亲谈过这些吗?”我问。

“没有。”她说:“今天,我说了最多的话。妈妈说,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么走了吗?”她说,眼中的泪滚下来。

我暗然无语。好久才问她:“那么,你别去深圳了吧?”

“去!”她说。

说完,披衣提包,走了。

(三)

两个月后,我又在家中见到她。她已经在深圳联系好工作了,在一家叫做“环亚公司”的对外技术贸易部中任职,等到三月,她拿到硕士学位,便去深圳正式上班。

她看去似乎成熟了许多,没了那种淡淡的忧愁。我猜想,或许是深圳的风使她改了装束,那一头秀发已然变了,望之缥缈如蝉翼。我想起《昭君辞》:蛾眉非本质,蝉鬓改真形。”

“我变了吗?”她对我的感觉很惊讶,“我根本没变。”

我说:“去了深圳,怎可能不变?”

“那么,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我想,深圳那地方,总是让人朝好处变的吧。”

“对男人是这样。女人不同。女人去了那儿,变好的少,变坏的多。”

“这倒是个新说法。愿闻其详。”

“人们都以为深圳是开放的窗口,但实际上,那是个半开放、半封建的地方。”

“你这新提法,同历史学家商议过吗?”

“商议什么!这是我——一个女人的直觉。”

她到深圳的时候,正撞上警察抓人,抓的全是姑娘,据说是搞什么“扫黄战役”。她一打听,这些姑娘绝少当地生养的,全是从上海、北方的城市跑去的。她举这个例,支持她关于深圳的论点。

我笑了。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报纸上很少透露,但事实总也瞒不住的。不过,我倒以为这不值得大惊小怪。刚刚开放,一些低层次的人追求低级趣味的东西,在所难免。

“低层次的人?不,”她反驳说,“有些人的层次比我们一点也不低。”

我注意到,深圳有一些专为港商或外国人准备的商品小楼,那里出入的一些女人是内地去的,许多人不过是外商的小老婆而已。

开放的生机勃勃的深圳向外界掩蔽了这些悄悄滋生的惰性——女人的惰性。

是男人的自私纵恿了这种惰性,还是女人的没出息投奔向这种惰性?

一面寻找着答案,她一面找工作,“环亚公司”热烈欢迎了她。她感到,深圳的创业者们对自尊自强自立的女人是垂青的。

在内地,是男人瞧不起的“理想型”的女人,他们找贤妻良母,在深圳,是女人自己瞧不起“理想型”的女人,她们要男人干活,而自己钻进安乐窝。

那些一度被宣传、被鼓吹的女经理、女厂长哪里去了?她们奋斗过,难道只为了寻找一个安乐窝吗?

安乐窝也在寻找她。

是一个澳大利亚的商人,邂逅相逢的。他50多岁了,说他奋斗了一生,想安定一下了;说他不是那种靠不住的男人,他会对她好,并不是要她做小老婆,而是共同生活,共有财富,共有未来。

她客气地谢绝了。她说,她确实想很好的生活,也想有财富,有未来,但须是自己的领地,自己创造而赢得的,这样的幸福才坦然。

她把这一切讲给我听,问:“你说我傻吗?我这样一意孤行,没个女人的样子,也许以后会后悔的。你说,人生的哲学应是怎样的?”

我笑了。想起她曾教训我“要深刻就需有哲学思维”的话,不敢再给她讲人生的哲学。我只讲了一个神话故事,以为它是最荒谬、也最深刻的人生哲学。

一个叫西西弗的神,犯了诸神的律条,宙斯便罚他苦役。一个巨大的石碾,让他推上山顶;石碾滚下来,他必须再推上去,循环往复,以至无穷。谁也不能忍受这样的命运,但西西弗昂扬地迎受着它。只在石碾滚下山时,西西弗朝山下走,才能算作休息一会儿。就在这一会,他产生了一个警醒世人的哲学:“不要以为这是苦役。否则,你将倒下,永远爬不起来。你还有创造力,那么,穷尽它!”他走向石碾,再次向山上推去。石碾隆隆滚动,西西弗永不停息。

我讲完,她沉默了好久。

“能做到吗?一个女人……”她问。

“能。”我说:“象你这样的女人!”

(四)

那次谈话后,又有两个月了。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听说她已经去了深圳。没见她来告别,倒叫我心安。以她的性情,一定要干出个模样才会再回来。

已是初春的天气,蚱蝉或许又快脱壳了吧。忍受住这次痛苦,才会有将来的飞鸣。

无非是为了一对翅膀——值得吗?

我似乎听到了来自远方的她的声音:

“质轻蝉翼,事重千钧。”

(摘自《八小时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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