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麦黑色“自由城”

1988-11-01 03:18阎纯德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6期
关键词:丹麦

阎纯德

丹麦,没有高山,没有大河,它是北欧的小国。但它有美丽的岛屿、丘陵、平原、森林、小湖和涓涓小溪;安徒生、小人鱼是有名的,哥本哈根是有名的,城中的克里斯迪安尼亚(CHRISTIANIA)也遐尔闻名。

在巴黎,法国朋友就讲,丹麦首都有一座“自由城”,名叫克里斯迪安尼亚;在汉堡和不来梅,德国人也说,那是一座黑色“自由城”。于是,一到哥本哈根,便想看看、逛逛这城中之城。我向丹麦导游小姐提出了这个要求。

“好吧!我们可以去看,但是有一条,你们必须成群结伍,不要分开,不要单独行动。那里什么人都有,他们会抢你,也会打你,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去。你们中国人,个个都象日本人。日本人有钱,但钱是祸根。在那里,如果出点‘事故,警察又进不去,那可咋办?!”法国司机菲力普担心起来。

讨论……争论……一部分人认为去不去无所谓,一部分认为去见识见识也好。最后,被大家戏称为“领导”的邓先生说了话:“我看可以去,但是不下车。

巴士行驶了十几分钟,左转右拐,过了大桥,便是AMAGER岛。这个小岛是哥本哈根的一部分,岛上街道繁华,有九十米高、400个外部台阶的镀金大教堂和机场,“自由城”就在这里。

大家都在争看巍峨的大教堂,而我,心里却嘀咕:哪儿是“自由城”……

“请看右边,这就是‘自由城……”

导游小姐的话音未落,大门已经闪过,我们隔着车窗,看到的,只有一人多高的木板墙,墙上的彩色竖线条——“荒诞派”式绘画,墙里茂密的绿树,以及隐约的屋顶。我举起照像机,留下了——树如野蒿,墙似倾倒,一辆破自行车,孤独地躺在墙外……这不是战争毁灭的城池,也不是瘟疫抛弃的荒村,是一个没有极乐鸟歌唱的“自由城”,是一个别样的社会。

不少人没有看慢这座“城”。在他们心里,留下的只是醒目的名字,似是而非的联想,和导游时断时续地解释:“自由城”原是丹麦的一座军营,1971年初,军队撤离后,无人居住。是年秋,一个晴朗的早晨,六七百青年学生、无业青年、“嬉皮士”,突然涌进大院,撬门破窗而入,安营扎寨,宣布该区为无军队、无警察的“自由城”,要建立自己理想的社会……

十几年过去了,精神还只是在口头,蓝图仍是几幅绘画,至今,这个今天我走,明天你来的“自由王国”,没有“国王”、“宰相”的实体,领袖是无政府主义。彼此均无约束力,包括自己对自己。事实是,这个仍然存在的存在,一代不如一代,情况不是越来越好,而是越来越糟——贩毒、吸毒、暴力、穷困潦倒……

巴士回到旅馆时,是下午五点。这个临时增加的“访问”,实在太玄了,除了导游的点滴说明,再没别的。于是,稍事休息,决心步行去摸“自由城”。

虽然走了冤枉路,但终于找到了。六点钟的太阳,把教堂的影子从西铺到东,似乎铺到了“自由城”的脚下,于是,那段调色板一样的木板墙,便有了一种新的颜色——影子。

“自由城”的大门没有门,也没有墙,它斜对着十字路口,在两座构成直角,而没有接联的三层旧楼的顶头处。山墙上有壁画。几个黑人在门口摆着专售装饰品、纪念品的小摊,各种型号的非洲木头人、象骨制品、参差不齐的大珠串,摆得满满的。几株低矮的树,胡乱地长在那里,一身枝枝叉叉,无人修剪。灰碴土路上,有灰土、烟头、纸屑。两根并立的、四五米高的大木柱,上方平钉着一块一尺多宽的褪色红木板,黄漆横写着“CHRI-STIANIA”(克里斯迪安尼亚),一头是白花,一端是白鸽,这就是“自由城”的城标,设计者心目中美与和平的凯旋门。

我们在这个作为大门的豁口徘徊着,往里窥视着,心里斗争着:进去,不进去?照像,不照像?

斗争、思考,终于找到了勇气。我壮着胆,试探着照了一张。这时,门里那两个一左一右对面而立的“门卫”立即跑过来阻止。他们仅仅是干涉,对我并没有采取什么激烈的行动。之后,他们都从口袋里掏出棕色的,像被油榨过的芝麻饼一样的东西,摊在手掌上,要我尝。我不知是何物,没有尝;接着,便举到我的鼻子下,一种说不清楚、从未经验的味道,直冲鼻翼。但我还是不懂,他们做了一个“抽烟”的动作,方使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出售大麻、大麻树脂、古柯硷、海洛英、可卡因一类的玩意儿。此时,我仿佛嗅到了国际反毒和国际贩毒网之间斗争的气氛。我告诉他们,我是一个纯碎的旅游者,对这些没有兴趣。他们挺和气,却如触电似的紧张,坚决拒绝与我合影。理由只有一个:如果警察得到照片,在“自由城”外,他们就有被捕的可能,

与他们的交流,减少了导游小姐种下的恐惧感,我们踏进了“自由城”。门里有两个女人,两个货摊,东西不多,都是些小件纪念品和一些当作“古董”唬外国人的旧什物,我问了一不,索价惊人。她们是以此为生的该“城”居民。冲着大门,是一个简易小棚子,忙碌着一对中年夫妻,只卖三明治、热饼、啤酒和桔子汁。

院子里长满了半人深的蒿草,垃圾堆在硬是用脚踩出来的小路边儿,不知已有多久无人清理。几对年龄不同的男女,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躺在石头上,手里拿着酒瓶,口里嚼着东西。他们是自由失业的“自由”公民,生活在这片只有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座楼下,斜靠着二十多辆破旧自行车。墙上绘着由乐器、昆虫、少女头像和旗帜组成的“连环画”,挥洒点染,色彩鲜艳,连窗户也构成了画的一个部分。一座敞棚房的宽大山墙上,以金黄为主色,绘制了东西合壁的宗教画:云端,是东方菩萨,地上,是西方和尚;山下,河畔,禾稼金黄,草绿,花红,一株千年古树,荫护着和平景象。这是“自由城”最有表现力的作品,代表了这个“王国”最初的哲学思想、社会理想。但“自由城”的第一代公民们,早已星散八方,几乎没有一个元老,能忠诚地厮守着这个阵地。现在的千把人,已无法计算他们属于第几代,他们由简到繁,成份不断进行着裂变。除了无政府主义、空想主义之外,他们之中,还有流浪汉、酒鬼、贩毒者、吸毒者、同性恋者,据说也有暗娼。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梦想长久地在此“安居乐业”,他们多数无业可从,只是在无立锥之地的时候,暂借一个栖身之所,不用交房租,只须交电费,吃饭——有自己便宜的食堂。社会的大潮把他们推向沙滩,前途消失在黑夜,他们找不到路。站在社会的对面,他们呼吁、反抗、不满。但他们是弱者。

摇滚乐伴着激烈的嘈杂声,在这片处处透着荒时暴月之景的空间,一浪盖过一浪,那鼎沸的人声,像正紧张进行着一场辩论。“自由城”的公民们,虽然都生活在同一条生命线上,但思想却千差万别,又多喜欢交锋,所以有始无终的辩论会,时有发生。为生存,要政府,或无政府,是每次辩论的重要主题。那里,只有几座仓库式的平房和木屋,路边堆积着许多金属啤酒桶,八九个穿着各异、形容不同的人,间散地站在那里,旁边还有五条大狗、两个孩子。那就是“自由城”的中心,“贸易中心”——只有三十米长的“贩毒者街”,它的贩毒走私活动祸及北欧和西欧,成了众矢之的,许多国家强烈要求丹麦政府取缔“自由城”,但丹麦当权者的行动都归于失败。原因甚多:“自由城”公民的反抗、舆论的压力、政府的顾虑……平时,则有几十条专门与警察作对的恶狗,忠实地守卫着这块“自由”的土地,使警方例行的巡逻也难进行。

蹓达,访问,思考,两个小时便串遍了“自由城”各个角落。李杨给我打趣,把这次成功的参观说是我导演的一次“丹麦黑色行动”。我不管是黑是白,“自由城”给了我一次自由。

当“自由城”的旗帜——红地上印着三轮金黄太阳的三圆旗,无声地远送落日时,我们已经跨出了大门。回头看看,薄暮垂地,“自由城”的一切还在那里……

(摘自《世界青年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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