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志:本岛孤悬海外,形椭圆。位于我国之最南部……西人尝评海南台湾两岛为吾国之二目,可以知其价值也。
然而多少年来,这个中国第二大岛一直穷得要不得,缺吃少穿留不住人才。建国至1975年国家陆续分配给海南的中专以上科技人员单是农业口的就有170,00多人,到1979年底剩下不足3000人。
1987年下半年,中国的这只眼睛骤然间大放光芒起来,中央决定海南筹备建省,实行比特区更特的政策。外商投资热、购买房地产热、企业内联热……全国各地的各类专业人才潮水般涌来——截至1988年1月6日止,短短几个月,来访18069人,来函81622人,两者相加近10万!
海南第一需要与人才第一需要——在人海口看源头,兼答日本记者的疑惑
海口。琼苑宾馆。4名日本记者采访中国海南人才交流中心负责人。
“这么多人来海南,是向往资本主义吗?”
负责人摇摇头。
海南人才交流中心
地址:海南区党委组织部招待所二楼
这幢小楼座落在海口市海府大道。往日不起眼的小楼如今热闹非凡。屋里挤满人,走廊挤满人,楼梯口和门厅也挤满了人。
登记。填表。找人。谈话。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中心工作人员或眯着眼或板着脸细心听取一个个“为什么来以及怎样来”的专题介绍。
全国30个省市自治区除台湾外都有人来。“看上了海南的更特更加开放”,“想成就事业,提高自我价值”,“坦率地说,赚高工资也是目的,以自己的能力获取更丰厚的报酬,没啥不好意思的。”……
还有:出国可以便当些;生活会更多姿多彩些;蓝天绿海椰子树比起黄土地来也毕竟浪漫些……
他们来了,瞒着单位甚至瞒着父母妻儿来,双手抖抖地拿出几年的积蓄来,坐硬座,睡车站吃方便面一路辛苦地来……他们几乎是尽其所能,倾其所有想兑现一个海南梦。
他们需要到海南发挥自我,实现自我。海南又正好最需要能够发挥才能的人。海南第一需要和人才第一需要一接通,便形成巨大的对流:一股人的巨流。
在大陆不特的环境下工作生活学习的人,看到的是海南“更特”的魅力。在海南人才流这一社会景观中又可窥见大陆人事制度的若干弊病。
他们为什么要走?所有走了人的单位和所有想留住人的人事干部可以设想一下:要是本单位也象日本企业那样实行能力资格制,谁有能力谁上;要是本单位不是对他们只管不用;要是他们在当地能够挪一下窝干得舒心些;……
我们为什么要走?所有已经走和准备走的人才也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单位里的人才都象我们这样因为环境不理想而走了;如果海南也不那么理想;如果世界上本来就无所谓完全理想的环境;……
于是大家走进同一个问号:人才到底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环境?
理想变奏曲:从唱“请到天涯海角来”到吃“难民饭”
在北京,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天真活泼的姑娘得知海南筹备设省的消息,老哼哼那首《请到天涯海角来》。她相信海南一定非常非常美。她说她非常非常想去。
成千上万和她同龄或不同龄的知识分子到了海南,到了浪花飞溅的天涯海角,反而唱不出这等欢快的曲调来了。生活毕竟不是歌。来海南能找到一件工作,也实在不易。
海南不是不要人,只是一下子要不了这么多人。截至1988年1月6日止,海南人才交流中心为1044名外地来岛人员落实接收单位,签发商调函和聘书,还不到来岛人才总数的6%,差不多只占要求来海南人才总数的1%。
相当部分的人才不仅把海南引进人才想得简单化了,而且把海南想得太理想化了。没有想过海口之夜没有路灯。没有想过衣服洗了一半突然停水。更没有想过五指山区还有兄弟几个轮换穿一条裤子的穷困。
来自沿海某都市的一对男女,又跑了一天,又没戏。回到招待所的简易食堂,7毛钱一客的饭菜吃到一半,突然吃不下去了:“他妈的,我们来海南图什么?就为了吃这难民饭?”一遇到困难就把自己看作难民的人第二天便打道回府了。
更多的人不想就这么回去。他们还要争取,争取进入幸运的6%的行列。
他们的种种争取又一次证明他们是人才,他们有着崭新的素质和观念当然也有着旧的印痕。
观念1推销自己到了人才交流中心,每个人都是那么健谈。学历。学习成绩。工作能力。工作成果。各种奖状、证书。还有报上发的豆腐干文章……。充分地宣传自己。他们在表现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以期在未来中为自己争得尽可能好的席位。
每个人都在推销自己。但人又不同于商品。人同时又主宰自己,把握自己。在一次次的碰壁面前,他们也反问自己:我这个人才——理想么?
观念2卖汤元烤羊肉串人才在大街上烤羊肉串卖呢!人才卖羊肉串合适吗?
烤羊肉串的那两位(平头、卷发)认为合适。
平头:
到了海南,工作一时没着落,带来的钱又用得差不多了。要吃饭,总得想个办法。”
卷发:
这么一天叫卖下来,大学生的优越感全没了,可也绝对没有自卑感。自食其力有什么难堪的呢?
有给人擦皮鞋的。有卖领带的。有在小吃店跑堂的。在三亚市人民政府门前有人才香烟摊。在大东海水浴场对面还有人才开办的不回头汤元店。
中国知识分子新生代的素质确乎是新了。不那么考虑面子。也不讲究选择手段。为了更高程度地实现自我价值,为了更好地生活,怎么干都可以。不是什么委屈,也不是低三下四,而是生活,生活能力、丰富的人生!不过在认为合乎情理的同时产生困惑也是自然的:人才之所以要来,是因为在原单位才能得不到充分施展。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到海南来做他们并不擅长的小买卖,不也是浪费人才,甚至可说是更严重的浪费吗?大学生卖汤元烤羊肉串——这理想么?
观念3回到铁饭碗来海南的各类专业人员都要填人才登记表,——一式两份。大多数人在“本人对交流的要求——地区”一栏里都注明:海口、三亚。
为什么那么多人找不到接收单位?有关方面人士分析:大家都想进海口、三亚是个重要原因。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要进海口、三亚?当事者自己表明看法:海口、三亚是海南岛的发展重点,单位条件都比较好,以后有前途。找一个饭碗不容易,要找就要找一个保险的。
有的辞职。有的和本单位关系搞僵了。南下求职本身便是打破保险,闯荡世界来了。铁饭碗曾经是人们的工作理想。但那是旧时的理想了。在时兴招聘,辞职和跳槽的今天,怎么走了大半圈又走回到铁饭碗里来了?也许人们原本就没有走出多远,或者说刚刚起步的观念又被现实拉了回来。招聘、辞职、跳槽虽然时髦,毕竟还难,体制变革的沉重迟缓不仅显示于外部,也体现在人们的内心深处。对于人们(包括敢想敢干的青年们)来说,有一个题目还不那么好答:铁饭碗——还是理想吆?
海南有几道闸门要打开
第1道闸门:能人会把我挤掉。武大郎开店,比自己高的店员不要。在20世纪80年代的海南岛,这样的节目并不少见。一位小有名气的青年作曲家到海南后跑了好多单位,准确地郑重其事地一遍又一遍地向对方介绍自己作了多少曲,曾经为蒋大为作过曲,也为舞剧《丝路花雨》作过曲。越说人家表情越不对头。开始作曲家还不大明白,某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我干嘛要把自己说得那么能呢?说那么能人家不敢收我。
显然,原因不是对方不行,正是因为对方太行。若太行的一进来还不比照是我辈不行?由于自己不行,怕别人行,怕和行的人共事、竞争,怕竞争中自己的位置丢了,这是极普遍的一种保守心理。考虑眼前,竞争确实对不行者不利。着眼长远,竞争却是出路。只有在竞争中强壮自己,才能真正利于不败之地,从这个意义上讲,走向竞争便是走向胜利,起码在观念和素质上战胜了一个陈旧的自己!
第二道闸门:只认纸片不认人。一位脖子上挂着贝壳项链的青年决定到海南某农场去看看,能不能当个教师什么的。结果试讲十分成功。那就谈流动方式吧,招聘,还是借调?“慢。你先让我看看大学的成绩单。”“没带。能代课不就行了么?”“没有成绩单我怎么知道你的能力?”课讲得好不就是教师的能力吗?你们究竟是引进人才还是引进纸片?贝壳项链怎么说也不灵,只得叹口气离开这个只欢迎成绩单的地方。
在人才交流中查看必需的证件,证明材料是对的,但事事都得看档案,又未免太拘谨了,有点郑人买履的味道。档案能说明什么?说明一个人的过去(有的还不一定能说明)。对明天而言,今天的考核比昨天的记载更有意义。
第3道闸门:进人的权力。大一统的计划体制造成的权力过分集中,权力高于效益,在用人问题上也表现得相当突出。海南某公司的一位副经理感叹:一方面是急需人才,另一方面是人才迟迟进不来,我们目前的体制有点不大适应。象我们公司,前些日子经过当面考核,初步确定接收8名,可往主管局一报,一个也没批下来。没办法,进人的权力在主管局不在公司。
急需人才也初步了解人才的公司无权进人,而对公司需求和人才情况两不知的官僚却掌管进人大权。需要的人进不来,不需要的人进得来,这不是对我们以权力为主线的一层管一层的层层叠叠的人事管理制度的莫大讽刺么?
整个海南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面前:比特区更特的政策,冲着更特政策而来或想来的近10万人才。据抽样调查,他们中35岁以下青年占87%,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占86%。不必算人才来了以后能创造多大的经济和社会效益,单是算一算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需要多少钱,便知道这是一笔多么巨大的投资了。
同时海南人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旧的观念不变便,容不下人才,旧的体制不变,便用不了人才。看看内地,一些边远省份正苦于人才外流;回首以往,海南也曾有过留不住人的教训。如今人才又来了,海南应该想到——要引进人才得有怎样的渠道?
让海南热烧一烧大陆的冻土,为中国人事制度改革作序
海南:我需要人才。人才,欢迎你来!
人才:我在这里干不了什么,海南又在叫我,我走吧!
原单位:人才都走了,我们还怎么发展?我们同样需要人才,我不放你走!
走有走的说法,留有留的道理。走与不让走的矛盾在一些边远省区显得更为突出。边远地区本来就是极其缺乏人才的,别说现有人才外流,就是外面再往那儿流过去一大批也不为多。但对人才来说,一个需要人才的环境并非就是最佳的环境。技术设备,物质生活以及观念体制等等的落后都影响了对人才的使用和发挥。在奔向海南的人才巨流中,来自边远地区的为数不少。海南人才交流中心1987年12月的一次抽样统计结果:
来海南人数多的几个省区依次是:贵州、湖南、四川、陕西、甘肃、广西。其中尤以贵州来人为多,占了全国来访人才总数的24.5%。
一些沿海发达地区,虽说人才相对密集,但想来海南的却不多。浙江、天津、上海、广东要求来海南的信访总数在全国名省市区中分别列第28、第21、第18和第17位。
经济发展梯度高,人才外流少。反之,外流就多。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现象。
海南建省筹备组负责人对新华社记者发表谈话:边远地区人才暂不引进。
诚然,问题的解决没有那么简单。想来的还是要来。水要流,尚且宜疏不宜堵,一个个有思想有个性要生活更要工作的人要往这边流,你能堵得住么?堵截是否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呢?
边远省区在思索。海南在思索。所有想留住人才的单位和所有希望单位放行的人才都不能不思索。
问题是:人才流动提了好多年,实际到现在还不大流动得起来。从1987年9月到12月底,海南人才交流中心给898人发了商调函,所在单位同意放行的只有124人,占13.8%。目前我们国家有116万人要求流动,但真正流动了的仅有14万人,只是一个零头。
流而不畅,原因何在?
原因1:鸟儿属于笼子。内蒙古某单位一位学日语的专业人才要想调离与日语毫不相干的单位,单位死活不放。“为什么不让走?”“因为你是我们的人。”简单极了。国家把人才分配给单位,这人才便成了我单位所有,用与不用,放与不放,全凭单位怎么样了。人才是鸟儿,单位是笼子,尽管鸟儿在笼子里唱不出悦耳的歌来,但只要笼子的门不开,鸟儿便永远只能在里面呆着。
原因2:高低贵贱之分。
有些单位看人才有高低贵贱之分。全民所有制的才要,乡镇,集体企业的不要。
原因3:盖不完的公章。公文旅行,在中国司空见惯,人事调动也不例外。繁琐是认真,拖沓谓惯重。从武汉调来海口的一位中年知识分子前年办调动手续整整办了一年。如今轮到她引进人才了,她吸取经验教训,亲自去有关部门,非要看着对方把商调函盖好章塞进信封而且看清这信是寄给人才本人不可。被引进的人才是有福气的。而更多的姑娘小伙子没有这份福气,便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磨着嘴皮去求那一个个红艳艳的印记。
原因4:内中必有原因。人才要走了。领导、人事干部以及群众先是惊讶,继而惋惜,接下来便议论纷纷了。是不是想出风头?是不是出了毛病犯了错误,比如生活作风?是不是对领导有意见?
在一个人不如人意的方位,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可能生出一个不安分的魔鬼。魔鬼没错,错的是方位。
为了能比较自由地校正方位,也为了能把不安分的魔鬼变为创造的天使,必须打破人才单位所有制,建立人才流通的市场机制。1987年下半年的海南堪称全国最大的人才市场。10万人在这里选择方位并接受方位的选择。
虽然有些环节还没配套,有些干部还不懂行,但海南毕竟人才若渴。需要本身便是磁石。需要单位的人才和需要人才的单位在这里自由碰撞,自由恋爱,人才交流中心只是个牵线搭桥最后开个结婚证的角色。如果中国的各级人事部门都能转变职能,由分配人,管住人变为提供单位和人才的双向需求信息,起引导和媒介作用;如果整个中国就是一个大的人才市场,以需求而不是以长官意志为调节杠杆,以“让你更好些”而不是以“不让你走”为吸引手段,那么人才们的乌拉声会响成一片。尽管新旧更选刚刚开始,但海南1987人才流已经昭示人们:中国人事制度改革势在必行,这是历史的大流向!
(插图:李晓军)
(林栋摘编自《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