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极富戏剧性。而摆在你面前的路,往往又只有两条:或者攀上峻岭,或者跌入深谷。
坦率地讲,我事先没想到我会被免职。就像当我在手工合作社作裁缝的时候没想到有一天会成为海盐衬衫总厂厂长一样。
9个月前,我刚刚向县委、市委立下军令状:给我3年时间,我要使海盐衬衫总厂恢复生机,重新起飞。从那天起我把烟戒了。报上写过:“步鑫生吸烟的数量是一天两包”。一下子戒掉,不为别的,只想寻找一种卧薪尝胆的感觉:厂里情况不好转,我就不再吸烟。1988年1月13日,我同厦门鹭鹤公司草签了一份合同。根据合同,我厂将为该公司生产30万打广告衫间接出口。仅此一项业务就够我厂干一年。原料、制作、印染等关键工序已全部落实,该合同若能兑现,合计税利160万元(我厂全部债务290万)。那天我刚刚松了一口气。我的副厂长和财务科长也松了一口气。他们说我不妨吸一支烟。
我点上一支烟,那支烟的牌子是美国进口的“万宝路”(这种烟我过去也轻易不吸的)。
两天后的清晨,我突然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中听到了我被免职的消息。我怀疑不是收音机就是耳朵出了毛病。事后我知道都没出毛病。当天上午免职通知下达到我本人。
我不想掩饰我对此毫无心理准备。
两年多以前,我的朋友、鞍山无缝钢管厂厂长王泽普被免职时,我曾向新闻界发表了不同意见,提出质疑。我说该免掉的不是王泽普,而是那些免掉王泽普的人。因为王泽普领导的无缝钢管厂生产连年上升,免职简直莫名其妙。但是今天对我的免职我却无话可说。
因为我毕竟打了败仗。败军之将,又何敢言勇?
细想起来,我并非没有想到过失败。我清楚在中国搞改革意味着什么。我和大家一起目睹了这些年来一些改革者纷纷中箭落马(自然原因各不相同)。我也从来没有打算把海盐衬衫总厂厂长这个位子直坐到死。我曾几次和朋友、同事们探讨过我这个厂长退位交班的可行性。但说心里话,我决不想在这个时候下台。
我和海盐衬衫总厂血肉相连。是我领着她攀上峻岭,也是我领着她落入深谷。作为法人代表,我对她的兴衰荣辱均负有不容推卸的责任。我时常把企业比作一条船,厂长就是船老大。水手们在老大的指挥下同舟共济。风平浪静如此,惊涛骇浪更应如此。现在这条船正值危难之时,我这个船老大弃船而去,心里的滋味可想而知。
我首先感到是的一种深重的负疚。我对不起厂里的几百名职工。他们曾经给予我那样巨大的信任,但他们的脸上已经很长时间暗淡无光了。去年年终奖又少得可怜,眼看春节将近,他们买得齐年货吗?
我对被免职最大的遗憾,可以说就是失去了作为厂长同他们一起走出困境的机会。我相信海盐衬衫总厂的困境是暂时的,我相信海盐衬衫总厂没有步鑫生地球照样转天也不会塌下来,我从心底祝愿我的继任早日率领海盐衬衫总厂恢复生机。但我的遗憾也许是终生的了。
作为厂长,我大概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如果你作过厂长或者准备作厂长,你就会理解这种遗憾的痛彻心脾。
免职对我是一付很好的清醒剂。它既从主观上逼迫我也从客观上给我时间以进行认真的反思。
回顾这些年走过的路,至少有一点不容动摇:海盐衬衫总厂从一个几十人的小手工合作社发展成初具规模的现代化企业,靠的是什么?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是改革。没有三中全会就酿不成改革局面,没有改革就没有海盐衬衫总厂就没有“步鑫生”。海盐衬衫总厂陷入困境步鑫生吃败仗,只能说明改革并非轻而易举。而企业的出路中国的出路依然在于改革也唯一在于改革。
人不站起来不会跌倒。但是人不能总不站起来。而我的跌倒,抛开外部环境不谈,有着明显的自身原因。
我固执。固执产生了两个效果:对事业的执著追求,为人行事上的刚恢自用。我珍视我追求的执著,痛悔我的刚愎自用。它使我丧失了很多纠正失误于萌芽之中的时机,现在悔之已晚。
我轻信。轻信使我心无芥蒂,待人以诚;也使我误听谗言,举措失当甚至出尔反尔。我因此徒交了很多事业上的朋友,也因此使很多工作上的合作者离我而去。我真心怀念那些由于误解而失去的合作者们。
我过于理想主义。一个记者对我开过这样的玩笑:“你大概搞错了。你应该成为一个诗人而不是企业家。”这话难说是褒是贬。我认为企业家应该具有诗人的理想色彩及想象力。但现在我更明白:诗人恐怕当不好厂长。
企业素质是全体职工的素质,海盐衬衫总厂的职工全部来自我们这个小小的县镇及农村。企业素质又归结为厂长素质,我这个厂长只是个高小毕业的裁缝。如果仅仅守住旧摊子,我们可以不费力地应付。但我们的目标是开拓,是发展,是参予国际竞争并战面胜之,于是便暴露了我们的先天不足。海盐衬衫总厂的发展未能与企业素质的提高同步,这二者之间的不平衡早已酿就了失败的契机。而我最根本的失误,正是对这种不平衡的忽视。
事业出人才,事业出才干这些话并不错。但人才和才干都不是出于“无心插柳”,而是出于“有心栽花”。事业的发展向我们提出的首先挑战就是提高我们自身的素质。这一关过不去,仗无法打赢。步鑫生如此,海盐衬衫总厂如此,我想,整个中国莫不如此。
我们都是刚刚脱胎于小农经济与小生产方式母体的婴儿。
我免职在家,每天都要接到很多信件、电报和电话。那么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学生、厂长、经理、教师、教授、党政干部、军人和新闻工作者,有的表示慰问,有的给我分析失败原因,有的邀我前去工作,有的要求随我去创新业,还有的寄来自己的发明专利让我选用。面对如此盛大的情谊,我感到真正承受不起。
而来信者大多数都是青年。
我每天处在感动与激动之中,又每天都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同一个问题:我凭什么被人们如此厚爱?
我步鑫生算什么?一个县办工厂的厂长,一个尽管胸怀激烈却在实际中跌了跟头的败军之将。我不想计较某些报道传闻的是是非非,但我同样明白,我个人实在不应领受这样高的注视和赞许。人们关心我,声援我,扶助我,器重我,寄希望于我,仅仅因为我曾致自己之微力于改革。一百个步鑫生下台也不足为怪,但是改革不能下台!任何一个企业受挫也不足为怪,但是人们不愿看到改革受挫。
人们关心、声援、扶助、器重、寄希望的不是步鑫生,是改革。民心、党心、中国之心在呼唤改革。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我们浙江人鲁迅曾写过:中国一向少有敢于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
我为此热泪盈眶。
根据安排,我应该去县二轻公司报到。而我本人则确曾有过急流勇退回去作个裁缝的闪念。但仅仅是个闪念而已。至于去公司坐机关,我从来未予考虑。每个人的人生道路各不相同。我已经认清了我的使命。
我的使命就是东山再起。
舍此之外,我今生已别无他求。
昨晚又读了《亚科卡自传》。亚科卡是我非常敬佩的人物,他的自传我已读过几遍。
1978年,亚科卡在美国福特公司总裁任上被解职,其时他已54岁。之后又出任克莱斯勒公司董事长,短短几年内使这个濒于破产的公司扭亏为盈,仅1984年就获利润24亿美元,超过该公司前80年利润的总和。克莱斯勒的振兴,被认为是当今美国的一大奇迹。亚科卡也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企业家。
中国同美国有诸多不同,把亚科卡搬来也未必行得通。但世界各国的企业家至少有一点应该是共通的:那就是在挫折与磨难面前不屈不挠的精神。
亚科卡以54岁之年不失雄心,重建大业。我今年也恰好54岁。我希望这不仅仅是个偶然的巧合。
也许,我仍然力不从心;也许,我还会再次跌倒;也许我至死也未能如愿。假若如此,那么就请青年朋友们毫不犹豫地从我身上踏过去。
中国的希望正在于前赴后继地开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