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明
威廉·布莱克的名字对中国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凡是读过他的《天真与经验之歌》的人都会对这位英国诗人孩童般天真透明的抒情风格和恶魔般深刻峭利的讽刺笔调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布莱克的主要兴趣并不在此,而是想凭借一系列他自称为“先知书”的散文诗和长诗,把“宗教神秘主义、社会批评、感官的强度和哲学的思辨奇妙地熔于一炉”。
布莱克生于牛顿逝世后的三十年即一七五七年,正是理性主义和机械论世界观已经形成并臻于完备的时代。笛卡儿早在上一个世纪就宣称他发现了统治世界的至高无上的原则——数。一切可用数字度量,一切可用规则约束。牛顿接过他的衣钵,将充满活生生的灵性的宇宙降为一架按照力学原则冷寂运转的机器;而洛克则更进一步将灵感和想象逐出了认识领域,宣称心灵不过是一块被动地接受感官刺激的“白板”。作为这种机械世界观的具体体现,则是蒸汽机的问世(一七六五)。于是纯朴的“快活的英格兰”被卷入了工业革命浪潮,成千上万的人离开了乡村,被驱赶到布莱克斥之为“魔鬼的磨盘”(Satanic Mill)的机器旁,“时刻不停地擦亮铜和铁,繁重地劳作着,却不知它的用途”。(《伐拉,或四天神》)
面对这个枯燥乏味的“由理生”统治的世界,布莱克作为一个具有非凡的幻觉和灵感的艺术家,比常人更为强烈、更为敏锐地感到了抽象理性统治一切将给人的生存带来的威胁。在一七八八年出版的两个小册子《没有一种自然宗教》和《所有宗教同出一源》中,他首先对牛顿、洛克的机械的认识论展开了攻击。通过反论的方式,他力图指出感官和理性的局限,以恢复想象和灵感的崇高地位。在他看来,崇尚感官和抽象理性的力量只会使我们越来越成为自然和物质的奴隶,只有想象力或“诗才”才能使我们超越有限的感官,直接进入无限而在瞬间把握住永恒真理。
一年以后在欧洲大陆爆发的法国大革命和继而在英国引起的反响更使他确立了这样一种信念:世界上许多罪恶皆起因于丧失想象力和不愿自由地开放人的活力或激情。在他看来,法国大革命是一个征兆,它标志着转变或循环的时代来到了,理性压抑激情或灵魂压抑肉体的时代将被激情统治一切的时代所取代。在这个时代里,肉体或官感将成为“灵魂出入的主要通道”。作为一个自觉的先知和预言家,他感到自己有责任为这个天地的诞生,为“地狱里激情”的复活大呼大叫。于是写下了《天堂和地狱的婚姻》这部预言式的奇书。
从某种意义上说,《婚姻》是布莱克思想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它为诗人构建神秘的象征主义体系奠定了思想基础。
初看之下,这部散文诗集简直是一个大杂烩,一首序诗、五篇“难忘的幻觉”、七十则“地狱的箴言”、一首“自由之歌”仿佛是临时凑合到一起的。这正是恶魔般尖刻的布莱克有意和被理性驯服得萎缩了的老人开的玩笑。“凡宏伟的作品对弱者来说必然是晦涩难懂的。”他对一位朋友说,“我才不在乎白痴能否看得懂呢……”其实,全诗的内在思想是一致的,即从善恶观入手展开对传统的以理性为基础的价值观的批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布莱克在这里实际上比尼采早整整一个世纪就提出了“重估一切价值”的口号。
按照传统宗教的观点,善恶之间的界限是划分得一清二楚的。“善是被动的,它服从理性。恶是主动的,它来自激情。善就是天堂,恶就是地狱。”但在布莱克看来,这不是善恶的本来面貌,善恶的本来面貌已经被虚伪的宗教弄颠倒了,必须正本清源,在历史的考察中,来个彻底翻转。人,就其本性来说,是无所谓善,无所谓恶的,只有顽强的生有意志和欲望。是它们推动着蛮荒时期的人们不屈不挠地沿着“死亡之谷”播撒生命的种子,把“玫瑰种在荆棘丛生的地方”,让“蜜蜂在不育的灌木丛中歌唱”。于是荒野变成了沃土,累累白骨上长出了血肉。人类的文明由此而建立。但随着文明的建立出现了那么一些“恶棍”,“他们的欲望已经微弱到足以抑制了”,于是把完整的人性割裂成灵与肉、情与理两个截然分离的部分,在这基础上建立起一种弱者的道德和宗教。这种道德最大的弊端是造成了人的驯服和萎缩。人在压抑了肉体的冲动、生存的欲望的同时也丧失了创造力和行动的活力,社会因此而僵化,创造世界的巨人被弱者的镣铐所束缚。
针对教会对理性的崇扬和对激情的否定,布莱克用七十则“地狱的箴言”提出了一套完全与之悖反的价值观——行动哲学,一种强者的道德。在他看来,衡量善恶的唯一标准是行动。有为即是善,无为即是恶。“有欲望而无行动者是罪恶之源”。“有欲望而没有行动等于把婴儿扼杀在摇篮中”。“审慎”不过是“无能所追求的一位富有而丑陋的老处女”,丧失了生育能力。只有行动才能使荒凉的自然变成丰盛的果园,而“丰盛即美”。但是注意,布莱克对“行动”的含义是有严格限定的。他在一本书的页边写道:
我所理解的恶就是否定……阻碍别人不算行动,这是矛盾,这对我们自己的行动和被阻碍者的行动都是一种限制。因为那阻碍别人的人忘记了当时他自己的责任。谋杀是阻碍别人。偷盗是阻碍别人,诽谤、中伤、陷害以及所有否定的行动都是恶的。
可见,只有肯定性的亦即创造性的行动才是真正的行动,因为它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前进。
布莱克的令人赞叹处在于他掌握了辩证法的精髓,看到了“没有对立便没有进步。吸引与排斥,理性与激情,爱与恨,对于人类生存都是必需的。”同样,行动者与阻碍者,亦即创造者与毁灭者也是对立面的统一,就象后来弗洛伊德说的“本我”与“超我”一样,永远处在不断的斗争中。创造的过度的欢乐必须由毁灭象海洋一样来吞没掉。“地球上总是存在这两种人,他们应该互相为敌;谁想使他们和好,等于毁灭掉存在本身”。
《婚姻》中的基本思想,在《先知书》中以象征符号的形式表达出来了。
《先知书》是布莱克在九十年代创作的一系列预言式长诗的总称,其中包括反映当代历史大事的“革命先知书”(《法兰西革命》、《阿美利加》、《欧罗巴》、《罗斯之歌》)和模仿圣经的“先知书”(《由理生之书》、《阿哈尼娅之歌》等)。在这些长诗中,诗人开始了他的最富有独创性的尝试:用象征的符号体系来阐释当代历史事件,努力找到其中隐含的人性结构,揭示出人类的命运前途。他创造了四个神话式的象征形象——由理生、罗斯、艾涅哈蒙、奥克,把这些长诗连为一个整体,构成一个二元的动力系统:由理生和奥克的永恒冲突。
由理生(Urizen)这个形象,从字面上看,是由“你”(you)和“理性”(reason)构成的。另有人认为这个字无论从音响或意义上都源于一个希腊字horizon,意为“用罗盘仪画图,立界限”。无论如何,由理生这个形象象征理性、秩序、限制、界限是毫无疑义的。由此,由理生成了一个具有多重面目的“神”。
从神学或宗教的角度看,由理生就是《圣经·旧约》中的那位嫉妒的上帝,他在混沌中创造了世界,又把它严格限制起来,“自我封闭,排斥一切”;他创造了最初的人,又用神秘的宗教之网和严格的“十诫”来控制他们,使他们逐渐萎缩而丧失了创造的活力。从政治的角度来看,由理生象征了东西方各民族的一切国王、专制暴君,他们颁布种种法律,控制一切活生生的形式,力图在变动不居的世界中建立一体化的永恒秩序,“只允许一种命令,一种欢乐,一种欲望,/一种诅咒,一种重量,一种衡器,/一个国王,一个上帝,一种法律。”(《由理生之书》第二章)从伦理的角度看,由理生象征了一种奴隶般服从法律、道德、传统和一切既定习惯的幽灵。
但布莱克特别着重的是由理生和抽象理性的联系。在他眼中,由理生就是牛顿、洛克这些机械论哲学家和机器文明的具体化身。前者将完整的世界切割,划分,度量,使之成为按照力学原则冷寂运转的机器,后者则将活生生的人降为机器的奴隶,丧失了一切创造力和活力。
与由理生对立的形象奥克(Ozc),按字面意思是地狱或地狱中的魔鬼。他是有机体中待释放的能量、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者,政治上永恒的左派、革命和反抗的精灵。奥克总是住在火中,以婴儿或蛇的形式出现,而由理生总是住在冰雪中,以老头的形象出现。
在布莱克看来,人的存在之悲剧性命运就是由理生与奥克之间永无休止的冲突,也就是革命与保守、激情与理性、心脏与头脑、婴儿与老年、魔鬼与上帝的永恒冲突。这种冲突既发生于人类群体中,也发生在每个个体内。在这种冲突中唯一起缓冲作用的是罗斯(Los)——铁匠、艺术家、“永恒的先知”,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化身。他努力在由理生统治一切的社会中,通过创造性的艺术活动来升华奥克,以恢复人性的和谐。
从一七九七年开始,布莱克投入了《伐拉,或四天神》的创作,企图建立一个体系更完整的神话模式,对人类历史和个体心理史作一个更系统的描述。他把《先知书》中的四个形象归并到新的体系之中,从而稍稍修正了《先知书》中的思想。
从形式上看,这部长诗和布莱克同时代的感伤主义诗人爱德华·杨格的《夜思》十分相似,整部诗篇由九个“夜思”构成,但从思想上看,两者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伐拉,或四天神》,按照著名的布莱克研究专家比尔(Bill)的说法,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有趣而又最奇特的作品之一”。布莱克狂放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在这里得到了最出色的体现。按照长诗的描述,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巨人或宇宙人(Universal Man)。他的元素——他的理性、激情等等——就是他的完整人格的碎片。宇宙中的万物,如我们看到的海洋、大陆、森林、田野、鸟兽虫鱼、男人女人,甚至日月星辰都是这个宇宙巨人的组成部分,例如森林是他的头发,河流是他的血管。但是巨人病了,他的元素互相争斗,分裂成不同的实体。
于中可见,布莱克对人性的认识大大深化了。他简直是在用现代系统论的观点来描述人性,把人性与自然元素、躯体中的位置、地理上的方向等一一对应,在相互关系中加以考察。按照布莱克的看法,完整的人性(“宇宙人”或“永恒人”)具有四种能力或由四大元素构成,即理性、激情、想象和怜悯,分别由由理生、路伐、乌通那、大马斯这四位天神作为象征。在永恒之中,四天神本是和谐地共处于“永恒的巨人”胸中的,即人的各种天性是互相平衡的。这种平衡也是人与自然、人身各个器官的功能、自然间四大元素、宇宙中各个方向的平衡,是一种有序结构。但由于人类精神的自我解体或自我异化,这种平衡状态被打破了。于是永恒的巨人病了,由理生和路伐争夺对巨人的统治权,结果由理生获得了胜利。罹病的巨人将统治权交给由理生,自己堕入昏睡之中。由理生利用手中的权力逐出了其他三位天神,控制了一切生命形式,以使自己的统治永恒化。但他的努力遭到了其他三位天神的逐个反抗,从而使他精心建立的秩序陷入更大的混乱。
不难看出,这正是工业社会中人的存在状态的真实写照:抽象的理性从完整的人格中分裂出来,统治一切,从而造成人的精神支离破碎,各种天性互相冲突。但尽管如此,人仍保持着对和谐状态的回忆和梦想,正如分裂后的四天神时时回想起永恒中的完善状态一样。布莱克认为,这种梦想是人类打破由理生的垄断统治,恢复理性与激情、精神与感官、灵与肉、人与自然的平衡和谐的希望所在。《四天神》最后以巨人的觉醒、由理生的忏悔、黎明的到来为结局,象征地体现了这一思想:人类结束了抽象理性统治一切的噩梦时代,恢复了人自身、人与自然的和谐。
不过,对布莱克的作品作寓言式的阅读是很危险的,因为那就会陷入他所痛斥过的“由理生之网”,把活生生的充满情感和幻觉的诗篇肢解成抽象概念。布莱克的诗首先是诗。尽管自《天真与经验之歌》以后他就基本上放弃了抒情诗的创作,而投入了象征主义体系的构造,但优美的抒情调子仍不时透过神秘的面纱荡漾出来。《四天神》中有许多片断本身就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即使你不懂布莱克的那个体系,也仍能体会到它的奇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