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风雪人间》

1988-07-15 01:07楼适夷
读书 1988年1期
关键词:丁玲风雪人间

楼适夷

丁玲的《风雪人间》,是她的一部未完成的最后的遗作,但文学史将肯定这是丁玲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之一。

与丁玲阔别二十二年,经过了党十一届三中全会,终于得重新相见。除大家已经老了之外,她还是老样子,依旧那么精神,那么热情,那么活跃,浑身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似乎“九九八十一难”,一点也没有使她受到凋伤。她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她没说,大家也没问,好象不过经过一次短暂的小别,没有什么可谈的。可我心里在暗暗地祝愿,祝愿她安安静静坐下来,赶快写出她未写完的几部长篇,特别她这二十多年不为人知的经历。可她那么忙,那么劳碌,天南地北,海内海外,马不停蹄,一次次出去开会、讲学、访问,甚至还办刊物。叶老圣陶师对她说:“我九十岁开刀动手术,勇气算不小了,可你,八十岁办刊物,勇气比我大。”我对她说:“何必呀,你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坐下来写!”可她不听,就是不断地奔走,不断地劳碌,最后病例,不能再起来了。谁也想不到,除了陆续发表的新作,她还留下那么多的遗作,真不知她在短短六年烦忙生活中,什么时候悄悄写下来的。由于陈明同志化悲痛为力量的忘我劳动,把遗稿一一地整理出来,《魍魉世界》出来了,《风雪人间》出来了,这两者显然都是未完作,但正是我们,也正是热爱丁玲同志的千百万读者所热切盼待的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两段经历的回忆录,或者叫做自传。

我读《风雪人间》,我的心发抖。我老伴一边读,一边流泪,她说“我实在读不下去了!”可是一口气读完了。这是一本惨不忍睹而又放不下手的书。在印度,社会分成许多种姓等级,什么刹帝利、婆罗门、首陀罗……直到最下层的一种,叫“不可接触的人”。马路上见一妇女踽踽独行,浑身包着黑纱笼,连脸孔也用黑布包住,只露出两只眼睛,可只准低头看地,绝不许抬眼看人。看人,就是犯罪。宾馆的服务员也分等级,最低一级只准擦地板,扫厕所,绝不许用手碰一碰桌子和床椅,那是得由高一级的服务员来拾掇的。我万万没想到象丁玲这样一位绝代才华,国之瑰宝的优秀作家,党的忠心耿耿的女儿,竟然也曾成了“不可接触的人”。“你有什么资格睡午觉?”多么骇人的壁垒,多么不把人当人的岁月呀!

丁玲如实地写出她的遭遇,却一点也没涉及到个人的恩怨。我们经历过的人人人知道,在那种年月,在极左路线的措施下,曾经突然地涌现出数以十万计的“不可接触的人”。明明大家一起工作过来的同志,突然不见,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被押走的,却被宣布为“不可接触的人”,对他们不许再称“同志”,见面时不许握手,不然就犯了“教规”,成了立场不稳的错误。

因此在《风雪人间》中,丁玲虽只写了她自己的经历,实际却写出了几十万。事情已经过去,旧帐毋须细算,但一定得记下来,记下来永不忘记,告诉后人,象这样愚蠢的、悲惨的事,从此以后,世世代代,子子孙孙,再也不可重演了。作者还告诉我们,象这样的事,不仅仅是身受其害者的灾难,实际是国家的,亿万人民的祸害,是我们党的重大的损失。只有心心念念,心里有人民,心里有党的人,才能象丁玲那样地经得起这种惨烈的考验,而保持其健康的身心和美丽的青春。她写的不是“创伤文学”。

丁玲把在南京国民党特务机关遭受幽囚的回忆命名为《魍魉世界》,因为那是在鬼土里,而称回忆北大荒生活的作品叫做《风雪人间》,因为即使天寒地冻,风狂雪暴,可以活活把人冻死,但毕竟是在人间。在人间,总是有温暖的。她写黑龙江文联负责同志的接待,她写嘻嘻哈哈的那些养鸡的姑娘,她甚至写应该象董超薛霸式的手执水火棍的解差人物,也闪烁出人性的光。人越在苦难中越会敏感地发见这些闪烁在黑暗中的光霭。恐怕呆过牛棚的人都多少有过这样的体验。开过了狗血喷头的大批判会,低头独行,四周无人,忽然有一个也在会场望见过的同事,低声的向你慰问,给你鼓励,“身体要保重”!外调的红卫兵拔拳相向,陪在旁边本单位一位小将挺身把你护住了。一鳞一爪,一个刹那,你就会相信,眼前那种恶狗村那样的场景,只不过一场恶梦,最后是会消失的。《风雪人间》写出这种闪光,因此它也不是暴露的作品,它是一本歌颂的书:歌颂党,歌颂人民!

(《风雪人间》,丁玲作,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及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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