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然与何必不然

1988-07-15 01:07闰无忌
读书 1988年3期
关键词:冯梦龙狗肉曲子

闰无忌

读大块文章大长句子读概念翩跹跋扈太久了,就搬过几本笔记来消遣,想来古人不会“名词轰炸”我吧?其中一本就是《古今笑》,这书是冯梦龙的游戏之作,是“不堪复读《离骚》”(韵社第五人《题<古今笑>》)而自娱的东西,想来和我今日的情绪毫无二致,但还是不行,读了半天竟难能一笑,想起《共产党宣言》中的那句有名的反问,“人们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这难道需要经过深思才能了解吗?”以及咱老百姓的谚语“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就收拾起那份怀疑。也就放下了沉甸甸的“预期意识”,不再把这书当做什么“幽默三百首”。

这《古今笑》绝大部分是谈文人的,标记了他们的潇洒机智以及无聊无行以至无耻的行状。红尘攘攘,大化衍衍,诸班读书人一一登场表演,聚集了知识分子的纷纭万象。上至皇帝(即便有少数几个开国皇帝是“幼年失学”但想必后来还是通过了“扫盲”的吧)下至寒儒酸丁。这部书有很多是引自各代的书籍中故事。如《世说新语》,其体例也如《世说新语》分三十六门,且部门的名称也有相同或相近的。但《世说》多是些“发言玄远”,如松下风、岩上松的藐姑射之山的玉面郎君们,而《古今笑》却平民化得多,且看这些部门的名字,《闺诫部》、《灵迹部》、《非族部》;而篇名居然有《恶妇人》、《汗臭汉》、《不洗脚》。龙子犹大概不大理睬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的诫条,这种审美趣味的“平民化”让我们看到的就是“人境”了。

的的确确是人境了,虽然象《聊斋》中的“山市”一样有点隔膜,但确能体会到人的动静了。虽则从太史公那儿就已知道古代绅士能“仰天大笑,冠缨索绝”,但那毕竟有点象混沌之初的事儿,而总觉得文人最多象至圣先师那般莞尔莞尔。可从这儿(当然不只是从这)你会知道原先的书生也象今天一样能笑得五彩缤纷,决非总是满脸非礼“四勿”的呆子,或象《世说》中的“精神病”,当然并非仅仅如此,再譬如色情。

少年时读到秦少游的“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不禁耳热脸红,但毕竟还是正宗的“发乎情,止乎礼义”,待读到“三言二拍”《金瓶梅》及一些杂剧时,不禁又吃一惊。后来大了,想来这类拟话本小说戏剧本是娱人之作,“俗文学”带几分轻薄招赉耳目,提高票房价值本是自然的事儿(况且这班人于仕途大多是有意无意或无奈的),以后又读了些诗词,也无非在“暗解轻分”水平徘徊。而读到《古今笑》就截然另一番模样了。

《古今笑》中谈到色情的地方很少,只零散分布在各门中,但这里还是可以看到那种活的东西。冯梦龙在他编辑的《山歌》(又名《童弄二痴》)的序中写道:“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男女者,亦可训做饮食男女之男女也,在《古今笑·自叙》也说,“一笑而道德亦假,则标榜倡狂之路绝”,由此可见,冯梦龙编书是有一定的“主题先行”的自觉性的。我还是引诗词来说那“人境”吧。

在第二十七门的“文戏部”中都是些“以文为戏”的篇什。在最后一节《词曲》的第二则是记录某士人名王威宁者,“尝于行师时见村妇便旋道旁。”而写了一曲〔塞鸿秋〕。曲子是这样写的,“绿杨深锁谁家院?见一女娇娥,急走行方便。转过粉墙东,就地金莲,清泉一股流银线。冲破绿苔痕,满地珍珠溅,不想墙儿外,马儿上,人瞧见。”比之秦观自不同,比之李后主的“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也不同的。虽说早有“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定理,但如是语当真耸人听闻——写成如此态度,在中国文学中实在是万一。写得俏皮而从容,当然有人也可以谓之下流庸俗而掷书于地洗洗眼睛,但绷出如此道学面皮又很容易让人想起“两程先生”观妓的故事,“心中有妓”与“眼中有妓”这是两种观照的角度,也体现着两种态度。《红楼梦》,用鲁迅先生话说,不也有见《易》见淫诸多解释吗?我在〔塞鸿秋〕中见到的是色情。

这曲子我看写得不错,它的语言并不少见,属口语入词的一路,但在行文之间也见张弛跌宕之致,描述角度及方位的变换也使这曲给人以“丰满”流动的感觉,感情色彩纤毫不失,戏谑之中又有得色,活脱脱一个无行文人的“映象”。在“文戏部”的题记中,冯梦龙道:“视文如戏,则文之兴益豪。”并说“能以文为戏者,必才士也。”这曲子也果真见了些才气,起码起承转合流畅贯一,不着痕迹。有人说中国诗词的传统在乎“顿悟”、“感兴”而“大多数最上乘的作品遂为‘即兴或‘口占一类的短诗,就是说,是些大诗人底灵魂最丰满最充溢的顷间的自然流露”。(《诗与真二集》)这曲子自然不是大诗人的作品,也不是什么代表作,可却也是无行秀才“灵魂最丰满最充溢的顷间的自然流露”吧,也就是冯梦龙所谓“兴益豪”之兴吧。这种诗词,使人体会到的更多是读书人的东西,而“轻分笑唾”之类的却让人觉得那是读书人的作品。

有句俗话,“挂羊头,卖狗肉”,这位墨憨斋主人当初象是要卖羊肉的,也以为案上确是羊肉,而那“观念、观点和概念”在今日的,“社会存在”下又呈另一番“观念、观点和概念”了——羊头之下,已是狗肉了。而要的恰是这“狗肉”,毕竟,时下的“历史状况”与此语当年不同了,今天当然是狗肉贵。冯梦龙未必逆料到竟有此风光,但“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谭献《谭评词辨》)洋鬼子斯威夫特不也说过句“In Homer more than Homer knew(读荷马见出荷马也不懂的东西)”么?

读过这种书,使你知道了在“彼时”的文人的心肠,站在“此时”的你自然就消除了很多对“彼时”的神秘感,而比较具体可感地摸到了那“脉搏”。这也就是我所说的“狗肉”。

狗肉是好吃的,但饕餮这种狗肉却非是小吃摊上的逍遥。多半象法朗士所说的“灵魂的冒险”,所以呢,这“接受主体”就得提防点,“倘不小心,被他诱过去,那就坠入陷阱。”(《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但这些好象已是题外话了。

末了,借鲁迅先生的话以壮行色,还是上面所引的那篇文章中的,曰:

“讲扶乩的书,讲婊子的书,倘有机会遇见,不要皱起眉头,显示憎恶之状,也可以翻一翻”。

(《古今笑》,〔明〕冯梦龙著,河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十二月第一版,2.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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