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小说)

1987-08-24 05:50老何
中国青年 1987年10期
关键词:陈勇井架井场

毕业后,我分到钻井队当了技术员;实际当时我什么也不懂。

我们队在海边打井,周围全是只长着野草和矮灌木的盐碱滩;芦苇结着雪白的花絮;黄青菜连成一片一片的玫瑰红地毯;红茅柳、蒲草郁郁葱葱。清早和傍晚,太阳象一头金色的狮子立在原野尽头。天空发红,地上也发红。到了夜里,四野的蛤蟆一会合唱一会独唱,此起彼伏。很有诗意的。

开始的时候,我特别想写诗。那一阵,海风时常刮,空气湿润而带咸腥味。入了秋就很有几分寒意了,工人们上班都穿上了棉袄。我把新发的棉工衣穿上,学工人们的样子,用根细棕绳把腰扎起来,兴致勃勃地立在井场上看。

井架高得很,形状象塔,所以也叫钻塔;逆光中,井架的剪影简练灵秀。工人们就在井架上面或下面干活。那天,许多人在拉一根大绳,边拉边吆喝边谈笑。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咬着牙,瞪着眼,身子仰得几乎快挨地,拉得很卖力。这情景让人想起《伏尔加河纤夫》《黄河纤夫》之类的画来,但气氛并不悲凉。钻台上有个人在喊号子,他的棉衣没有扎,任海风掀得张起,他挥着手不停地喊:“拉哟;一——二!拉哟;一——二!”他的喊声让人心里涌起点什么,我就走上去,加入拉大绳的行列。那个40岁左右的人冲我一笑,让出个空来。他告诉我,钻台上喊号子的人,是队长,姓刘。

荒原上时常刮很凶的风,下很狂的雨。风把芦苇叶吹得漫天飞舞;雨打在荒原上,轰轰隆隆,如千军万马在厮杀。风雨吞没了我们的木板房,吞没了高高的井架,吞没了荒原。荒原便变成了白茫茫的大海。大自然神奇的力量叫我坐立不安,想干许许多多的事情。

我来了不久,队上打完了第一口井。往新井位搬设备那天,干到下午3点多,大伙还没吃上午饭。刘队长冲着营地方向大骂,说回去非把做饭的那几个家伙屁股揍烂不可。然后又回头冲大伙说,不管怎么样,今天的活得干完。可是有几个人还是坐在地上抽烟。刘队长骂了几句,也没办法。这时来了一辆丰田吉普,一个矮墩墩的汉子跳下来,冲我们走来。刘队长转过身,对大伙说:“赶快起来,干去!”然后迎上前去。我饿得心烦,什么也不在意,猛地就听见那矮汉子扯着嗓子大叫:“没吃饭就不干?没吃饭就不打井啦?你们白拿国家的钱!脸红不红?真是饭桶!”大伙已经散开,我也只好起来,心里好不恼火。

拖拉机开始跑动,吊车开始旋转,吆喝声响彻井场。这个骂人的家伙停止了叫嚷,很快地走到满是油污的钻机前,利索地爬了上去。这时候,我知道了这家伙就是公司的经理。我以前听到过不少这家伙的故事,都说他是油田上的一条汉子,天不怕地不怕。我以为他一定象电影《创业》里的周挺杉,膀阔腰圆的象个铁塔,没想到是这样的矮墩墩的汉子。

我就这样熟悉了井队生活。上完白班上夜班,学会了打大钳、拉猫头、扶刹把。工作很累,一个班下来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想说一句话,只想挺挺地躺在床上,睡死。除了上班,多数时间我钻在队部屋里,听刘队长讲生产上的安排。我漫不经心地翻报纸,有时用笔把“记模范共产党员×××”最后三字划掉,改成张有福或队上其他人的名字。张有福就是我上班头一天,腾出空让我搭手拉大绳的那个人。时常有公司的经理、副经理,书记、副书记,主任、副主任等等下来检查工作。他们来,我便出去,一个人在荒野里走。寒气已经很重,野草被霜打得耷拉着叶子,空荡荡的荒原蒙着雾气。没有一只鸟。

我开始感到孤寂。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我是油田子弟,生在新疆戈壁滩上的一座土房子里。记得三四岁上,我经常一个人出去,望着戈壁尽头,等待一辆汽车从那里开来。离我家不远,有一座看不到边的原油池子,经常有饮水的老鸹扑进去,在油中挣扎,那情景使小小的我激动不已。从那时候起,大自然就深深迷住了我,震慑了我——这当然是长大以后才清楚的。我在平坦坦的荒原上走,就象小时候在戈壁上走一样,感到庄严和自豪,心里很舒坦的。可为什么现在竟感到孤寂,却说不清楚。

刘队长待我不错。这个人牌气挺暴,常常骂人,不时还想动手,对我算例外。他常给我讲组织生产的办法,也讲些处世的道理。他的身体很糟。我听说半年前,刘队长曾把队上的方木拉了一车送给了干休所,似乎是有个老干部答应调他到环卫站当站长。结果让公司知道了。那一阵,公司开大会小会,总少不了刘队长的名,刘队长便总象小学生罚站一样低着头。每当看到他箱子上摆的药瓶子或者看到他犯了牙疼病,捂着腮帮子在井场忙碌,我心里都很不是味道。

冬天到了。风把枯死的野草撸得干干净净,荒原裸露着板结的黑土。荒原象一条冻僵的恐龙,我们就踏在恐龙背上,上班、下班,一身汗一身泥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上级要求干部必须跟班劳动,确保冬季生产。刘队长让我跟第一工程班。这个班的班长叫陈勇,和我差不多的年纪,留着长发,上班穿一条劳动布做的牛仔裤。

陈勇挺怪,上面的干部来检查的时候,这家伙不好好干,还看不惯别人干。但平常干活他是没说的。有一夜下钻,陈勇说:咱今晚“玩”个痛快。然后上了钻台。他舒臂展腰,利落的动作象打拳一样好看。后半夜陈勇脱了棉袄,只穿一件衬衣,一会打大钳,一会扶刹把,一会拉猫头;汗水和着泥浆顺他的脸流下,划出许多褚色道道。大家也都性起,脱了棉衣干。那一夜,我们象打一场蓝球,互相密切配合,没有一点闪失。凌晨5点,我们下完了钻,一个班完成了两个班的工作量,大伙都说痛快。

陈勇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情。他常常发牢骚,对公司头头看不上眼。他歌唱得很漂亮。他能喝一斤“洋河大曲”。闲下的时候,我们就喝酒。有次喝酒,陈勇告诉我,“有一回下大雨,满井场是一米多深的水。如果晒两天,地干了,搬迁设备不费事。非让抢搬!结果拖断了38根一寸钢丝绳,钻机滑到了河边,眼看就翻,没有人敢上去挂绳套。经理提着鞋子,老远就喊:‘咋啦?咋拉?张有福拖着绳套就上去了。他刚离开,钻机就翻了……”

“没有人让他上呀。”我呷了一口酒说。

“后来我问张师傅,他说原来不想上,听到经理喊,以为喊他,心里一慌就上去了。”

我看着酒杯。这是一只美人杯。酒已经净了,自然没有美人。我看着杯底乱七八糟的颜色,脑子里有点乱。

有一阵,陈勇变得特别变蛮横。他不管班上的工作,谁要问他点事情,他马上瞪起眼睛,吓得全班人谁也不敢理他。刘队长对我说:他心里不痛快,班上的事情你多管管。

陈勇谁也不理,下了班就闷在屋里。有天,队上有个叫小二的小伙唱着歌从陈勇的板房前经过,唱的大概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陈勇从屋里跳出,揪住小二就是一顿好打。

全队人都很气愤,小二擦着鼻血找到刘队长,刘队长唉声叹气,没说一句话。

荒原裂开了许多口子,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正午的太阳照着,仍不能融化,天气越来越冷了。

技术员的活弹性大,我自觉干得不错,可让上面的人臭骂过好几次。有一次因为我把完井资料交得晚了一天,让经理骂得好惨!还说让保卫科押我去修路,扛石头,“好好锻炼锻炼。”我听得寒心得很,真想写请调报告。

腊月里下了两场大雪,空气更加清新湿润。茫茫荒原白得耀眼,不见一点杂色,雪景很美。眼看就到了年关了。

公司早已下令,节日期间一个人都不许走。隔三五天,一辆带喇叭的车就来到营地,放一通喇叭:“……过好革命化春节。要有吃一顿饭管24小时,睡一觉72小时不休息的精神,为石油工业的腾飞……”每听到一次,我都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腊月二十五,上面下来几个干部,说要跟大家一起过春节。他们住进队上最好的板房里,门口停着两辆吉普车。每天他们都去井场好几次,站在那里指手划脚,有时也干点什么,实际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但我挺高兴,我知道他们的老婆这时候一定过得不自在。这就好。腊月二十九,食堂里开始忙着准备年饭。空气中飘荡鱼香肉香。指导员带着几个临时家属给每幢活动板房的门边贴对联。我门上的对联是“一年一年不在家,一心一意干四化”,横批“心甘情愿”。我当时有些激动,往井场走的路上,我啄磨,应该写首诗。

队上一多半人都在井场,上面下来的干部也在。井场的四周插着彩旗,那辆喇叭车正对着钻台呜里哇啦喊什么。机声轰鸣,钻台上的人个个穿着雨衣,臃肿得象登山运动员,但没有人家神气。泥浆不时从钻杆里喷出,顺着他们的雨衣流下来。他们就在泥水中吃力地推动钻杆,推动大钳,一口井就这么一米一米地深下去。

刘队长和一群人在井场中间谈笑。到跟前,我看见他们脚下有一头猪,旁边有一块木板,上面用红颜色写着;“井场是战场,此猪作为奖,班上一千米,杀了大家吃。”我问怎么把猪弄到井场来了?刘队长哈哈笑着说:“凑个热闹。”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去了值班房,在那里缩着头抽烟。不一会,刘队长那群人走进来,他们说一定要把节日生活搞好,让大家高高兴兴;说团支部要组织联欢,队上拿出钱奖励;说要把炮仗、礼花拿到井场,把炮仗挂到井架上面的二层平台放……值班房是用铁皮做的,中间架着烧废油的炉子,炉火熊熊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6点多钟,钻台上传来咣□一声。大家一下子起来,挤出值班房,往钻台上看。

井架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上面的灯白亮亮。钻杆斜靠在二层平台上,“卡了!”我知道这就是卡钻。刘队长跑上了钻台,我也跟了上去。钻台上的弟兄脸色发紫,给队长讲事故的原因,他们喷出一大团一大团的热气。张有福去拾大鎯头,他的手僵硬得不听使唤,两股青鼻涕挂在他鼻子上。他扛起鎯头毫无表情地往井架上爬。陈勇也跟了上去,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回过头,冲我笑笑。

我下了钻台,从远处看他俩往上爬的身影。我知道能不能解卡关键就看他们俩。约有两分钟,他们爬到了二层平台。二层平台离钻台约有30多米高。我看见他俩在空中一个帮着一个爬到了钻杆最上端的水龙头上。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解卡了!钻杆自己解卡了!钻杆向下冲去,那两个人影象两片花瓣落了下来。我呆住了。

张有福的头不知撞在什么上面,脑浆迸裂,当时就死了。陈勇看起来没有外伤,脸色白得象雪。大伙把他抬到了值班房,他躺在铁凳上望着大伙,忽地微笑了一下,摇摇头说:“唉,他妈的,我真倒霉。”他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死的。

钻机继续轰鸣,井场灯火一片。原野中还有那么厚的雪,在夜色中显得那么美。雪呀……

我受不了,我想掉泪,我就回去钻到被子里无声地大哭。我早就想哭了,我想用泪水把自己淹死。刘队长进来了,隔着被子拍拍我的头,说:“嗐,别象个娘们”我听到他的声音也是沙哑的。

我在痛哭中睡去,不知睡了多久。有几次我被冻醒,但脑子里一无所有。我掖好被角,在冷冰冰的小板房里继续睡下去。

“梆!”一声闷响把我惊醒,随后听到一阵怒骂声。从窗口看出去,只见刘队长立在院中,那张沾满泥点的脸上印着5个手指印,眼里满是泪水。一个老人在使劲地嚷着:“我不要见你们,我要我的儿子!”我听出这是陈勇的父亲的声音。老头子前几天来队上,原准备带陈勇回四川老家探亲的。老头子发过火,又用粗大的手抹了把老泪,呆呆地看着刘队长,然后把一只手扶在刘队长的肩上,摇摇花白的头,轻轻说:“勇儿,好小子呀!”刘队长两眼发红,他点点头:“是个好小子!”声音沉沉的。

我想起陈勇。想起上井架的时候,他冲我笑的神态。想起刘队长告诉我的事情。他的对象在什么地方的卫校上学,前些时候,那女孩来信,说看了一部叫《遥远的爱》还是《爱并不遥远》我也说不清楚的电影,“我终于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了”,于是跟他吹了。陈勇爱干净,长得象周里京,但比他肩宽得多,浑身上下都是肌肉块。我经常从窗口看见他和同屋的几个小伙子脱了工衣,只穿个裤头在门口擦洗,他们不愿意把屋里地板搞湿。隆冬时节,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立刻就蒸腾起一股热汽。我还记得有一夜,陈勇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去了荒原深处。我们等了好久不见回来,就分头去找。我往北走了老远,就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歌声。那一夜很黑,我看不清陈勇的面孔,可他的歌声却深深印在了我心里:

今天是七月七

牛郎会织女

阿哥望着银河

想起了未婚妻

……

我也想起张有福师傅。从我刚到队上,第一次上班在他身边拉大绳起,我就认准这是个好人。张师傅的妻子患有奇怪的精神病——他在她身边,十分正常;他一离开,她就成了疯子。可他很少回去。张师傅经济拮据,一直抽1角2分的“丰收”烟。每次买来烟,他都给全班每人散一支,不管你会抽不会抽。张师傅年年当劳模,也上过报纸。但报纸上的张有福不是他。

我用被子紧紧包住自己,时醒时睡,昏昏迷迷,不知过了多久……

几天后,雪消尽了,旷野又恢复了它那青灰色的严肃面貌。我们终于打完了这口油井,又要转移新战场。

临走时,听说刘队长把陈勇的骨灰撒在了井场上。我想这绝不会是刘队长的主意。后来报上登出整整一版的文章,题目叫“甘洒热血为油龙腾飞”,说陈勇为了事业,不惜抛弃爱情,临终嘱咐把骨灰撒在井场等等。我把报纸撕了。

我第一次刮净了胡子。我的喉结已经突出,嗓门粗了起来。我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哭了。我感觉自己已经长大。我看着吊车把我们的板房一幢幢吊上卡车,看着刘队长站在钻台上,挥舞双手指挥拉大绳。

荒原沉而且静。依旧没有鸟啼声。然而我分明听到了鸟啼声。

我们搬到了黄河口。从井架上看,黄河就象光亮而富有弹性的胴体,慢悠悠地走到河口,和大海融为一体。转过身来看,苍茫的荒原上点缀着点点绿色,沼泽中的积水反映着天上的云彩。一条土路从井架下通向地平线,一辆接一辆的卡车驶进荒原深处……我感觉脚下在微微震动。我看见我熟悉的人们在井架下劳动,他们在忙着,我想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没有他们忙。

我就这样看了荒原许久。

作者简介老何,原名何汝吉,1962年11月出生,油田子弟,现在山东省东营市胜利油田钻井工程公司宣传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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