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冬
大概每个普通的中国人都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在某个场合,自己的尊严无端受到侵犯,人格不被尊重。虽然都是些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小事,但却关系到整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和人道主义水准,所以应引起全社会的重视。下面这些青年的亲身经历便是明证。
北京岳之秋:
我推着自行车从人行横道上穿过马路。“嘿,站住!”背后一声断喝。大约不是喊我,我想。“喂,喊你呢!长耳朵没长?”我下意识地摸摸有关部位:长了。肯定不是喊我。
“穿黄茄克的小子,你给我站住!”这第三声喊去了我的三魂七魄:小子穿的恰恰是黄茄克。胆战心惊地掉过头,一位威风凛凛的交通警正严厉地朝我招手:“过来!”
“怎么了?”我蹭过去,惴惴地问。“你聋啦?这么喊你,就是不过来!”“我不知道是喊我……”“废话!不喊你喊谁?!”这使我感到荣幸,别人够不上被喊的资格。然而我还要申辩:“路上这么多人……”“呀,你倒有理了。你今天还想不想走啦?”这倒是个实际问题,于是马上急流勇退:“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您叫我干什么?”“先别问干什么。你刚才是什么态度?”态度?我疑心他问反了,又不敢说,只得频频点头:“刚才是我态度不好,下回一定注意。”他这才转移目标,指着我的自行车问:“车子上的牌照呢?”我往后一看,才发现自行车上的牌照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交五毛钱吧。”他掏兜摸收据。我无话可说,赶紧掏钱。“慢着,冲你刚才那个态度,得加罚你两块;既然你认了错,罚一块吧。交一块五!”天呀,我刚才的“态度问题”比违反交通规则还严重!罚五毛钱我心服口服,谁叫你丢了牌照哩。可这一块钱……我又想申辩,但是看到那边跑过来几个人,口中喊道:“又逮住一个!”再要恋战,就有被包围观赏的危险,何况那“态度问题”的罚款大抵是“上不封顶”的。我边逃边想:惭愧!幸亏他刚才喊到第三声时我站住了……
把职责演变为权力,把权力作为整治人、欺负人的手段,这是不少公共服务人员的恶习。此风蔓延,其恶果是普通人之间对人的尊严的相互践踏。
北京:舒迪
一天,我正在家里专心写作,忽然一群人不打招呼就推门而入。要不是看清是一群戴红箍儿的老妇人,我真以为是抢劫的呢!她们在我家的门框上、窗棂上、椅*上东摸摸,西蹭蹭,有一位甚至趴下身来,往床下看个究竟。我这才明白,是居委会检查卫生来了。我被挤在墙角,看着她们俨然象屋子的主人一样指手画脚,评东论西,然后又直奔阳台。阳台上发话了:“哎,这上边挂的椅子可要拿下来,明天要评文明楼。”好容易待她们走了,我赶快继续写作,椅子一事早丢到爪哇国了。
第二天,二位老妇人又如进自家一样跨进门来,“咱们楼就因为你家阳台上的椅子扣了分,没有评上文明楼,你想个法子吧!”我真想大发其火—阳台是我家的,我爱放什么就放什么。可一看都是些比我年长的妇人,我的话就变成了—“我屋里如果还有地方的话,怎么能把它请到阳台上呢?”她们看看我那拥挤不堪的房间,还是说:“那也不能因为你一家影响全楼。”为了尽快打发她们,我干脆请她们把椅子抬走,她们居然乐呵呵地应承下来。
第二天,我们楼果然挂上了“文明楼”的牌子。我的家门从此也平静了。
她们弄错了自己的权力范围,弄混了公和私的关系,以为只要是“公”就可以指挥“私”。应该懂得,除了符台法律规定程序的国家侦查人员,任何人不经房主人允许不得入内,也无权对主人家具的安置发号施令。河北杜九升:
我们这儿有一种十分讨厌的现象,就是专爱打听别人的私事。比方说,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刚去接,马上就有人问:“哪来的?找你什么事?”有的人还装作看文件,竖起耳朵,屏心静气地听。远方给我来了一封信,又有人问:“谁写的?怎么这样的信皮没见过?是不是情书?”我说不是。“不是,那为什么不敢给大家念念?”弄得我哭笑不得。我伏在桌上写东西,有人竟想方设法凑上前来,踮着脚,偷偷瞄几眼。假如朋友来找我,我的处境就更尴尬了。“你那朋友是干什么的?”碰上异性朋友,大家的精神头更大。“她是谁?和你什么关系?”免不了评头品足,叽叽喳喳议论一番。我对这种作法表示愤慨。有人说:“这点小事不值得发火。”是啊,事是不大,可一根小刺扎到皮肤里还要痛好几天呢!
议论、干涉别人私事的市民习气不仅源于趣味低下,也源于这些人根本不懂尊重人的常识。可悲的是这种习气威力很大,弄得很多人畏首畏尾,谨小慎微。这对人的灵气和创造力是一种慢性消耗。北京洪茵:
我庆幸我的合同医院是北京一家有名的医院,因为我的小宝宝将在那里降生。带着阵痛的不安和迎接新生命的喜悦,我不无骄傲地走了进去。首先冲进耳鼓的是产妇的呻吟声和助产士的斥责声—“叫什么,怕疼还生孩子!”“现在知道疼了,当初干什么去了!”随后进入眼帘的便是产妇们痛苦得扭曲的脸。一个产妇手捧着肚子呻吟着上不了床,被助产士连拽带推抻了上去,并挨了一句:“在我们这儿可别象在你家那样娇,你看这不也上来了?”我明白了,到了这里必须要克服骄娇二气。“大胖子,你躺下。”正在茫然的我被人推了一下,“嘿,叫你那,躺下,检查!”从这时起,我的名字成了“大胖子”。量完,查完,只听到“巨大儿,准备剖腹!”好在我早有此准备,心还算平静。忽然产房里又传出训斥声:“看,叫你刚才吃点东西。瞧,又没劲了吧!”为了预防万一,我赶快拿出鸡蛋硬往下咽,只听得“哎?大胖子,谁让你吃的!你剖腹产,不能吃东西。那么胖了,还吃呢?”
一声啼哭刺破了手术室的平静。“嘿,男孩。大胖子,你快看看!”我笑不出来。只一天之隔,我对新生命的到来就有了不同的态度。一个人得不到尊重,生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把人类迎接新生命的伟大时刻视为动物的繁衍,肆意讥笑挖苦无力自卫的病人,如此,人道主义还有什么根基?她们的行为不仅贬低了别人,也贬低了同是人类,同要做母亲的她们自己。
江西刘晓:
我是人事部门的一个青年干部。上个星期的一天,人事处长让我上午8点半给他汇报工作。我因急着处理一件上访事件,进处长室时晚了15分钟。处长批评我不遵守时间。我解释了一下,处长火了:“你应该先来个电话嘛,让我干等着。你对领导太不尊重了。”我心悦诚服,责备自己的疏忽,连声说“对不起”。时隔一星期,我去厂矿搞了人事工作的调查,处长让我第二天上午8点半汇报。我一夜没睡,整理了一份汇报提纲。第二天差5分8点半来到处长室,不料,处长室是锁着的。等了一个小时,不见处长影,问别人,谁也不知处长去向。两小时之后,处长总算回来了。我说:“处长,您让我白等了两个小时。想去干别的事,又不知您几时回来,您走时在门上给我留个条子就好了。”处长眼睛一瞪:“怎么,领导出门办事,还要向你请示?”听了这挖苦,我眼泪差点掉出来。
冒犯了处长当官的尊严,所以处长才想起了“尊重”二字。须知,尊重的根本含义是平等人格的尊重,而不是下对上、民对官的专用字。长春曾林:
和许多街头一样,这里也聚起一团人,每个成员都尽力拉长着全身一切可以拉长的关节往中间看。“什么?”“一个傻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光着脚,上衣扣子全部解开。众人看着他,他看着众人,眼光全都木然。突然,他长啸一声,就地和身一转,立正,敬礼。于是众人便笑,他也笑。
“傻子,来个忆苦思甜。”几个小伙子喊,看来不是头一次看这种演出。主角便眯起眼睛,缩了脖子,摆出受难者的架势,“提起旧社会,两眼泪汪汪……”又是一阵轰笑,还夹杂着几下掌声。演出渐至高潮,观众越来越多,人人脸上漾着欣喜和满足的神色,似乎在庆幸造物的恩典,不曾将自己造成这主角的模样;也在庆幸造物的周到,毕竟在同类中造出了这主角,能使自己一睹为快。
年轻的母亲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挤过来。“妈妈,他是谁?”“他是傻子,好玩儿吧?”“好玩儿!”于是年轻的母亲受了感动,又往前挤了挤。身后一个新潮女郎在拽她的男伴:“走吧,傻子有什么好看的?我看和你差不多!”“我要是那样,你该跳河。”“哼,快了……”说罢,便也伸了脖子去挤,而不是去跳河。几个小学生从人丛里伸出头来,朝主角扔石头,主角便骂,小学生也骂。笑声更加热烈……
那位年轻的母亲在做着世界上最坏的事:用“恶”来毒害幼小的心灵。由此也可推断出扔石头的小学生从小缺乏人道主义教育。那位新潮女郎,那几个小伙,也许平时最憎恨别人倚仗权势来傲视他们,此刻却仅仅因为自己是健全人而生出一种上等人的优越感,去侮辱取笑无辜的同类。多么可怜的愚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