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民
24岁,也许还不到感叹人生的年龄,但谁能知道我已感叹了多少次?也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自我多情而已。想来都是因为那篇倒霉的文章。1980年,我还不满18岁,正在上高中。我一时兴起写了一篇千字短文投往报社,没想到竟被登到相当显赫的位置,还收到了10元稿费。于是,这篇文章把我引上了邪路,小小年龄,竟发誓将来要当大作家,用笔去讴歌人生……
考大学名落孙山,我毫不心灰意懒,反而阔步挺胸,信心十足。为何?因为手中有几篇铅字文章。我暗暗发誓,不出3年,一定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现在想来直觉可笑,别说3年,就是3个3年,我能步入文坛也就不错了。
在农村生活了4个多月,县化肥厂内招工人。当时我父亲在化肥厂供销科任科长兼党支部书记,我自然有份。谁知好景不长,县里下了个文件,说这次内招不符合上级文件精神,予以取消就在我卷铺盖回家的同时,我父亲因受贿被判处3年有期徒刑,我也立时从一个干部子弟变成了囚犯的儿子,家庭的担子一下子落到我这个19岁的青年人身上,既要照顾正在读书的弟弟,又要去看望在监狱里的父亲,而且还要偿还我母亲生前治病时欠下的3000元外债。我忍辱负重,在别人的白眼和讥笑中为一家人的生计奔波。开始,我斗胆向别人借了三四百元,和几个上些岁数的人往湖北贩猪仔,谁知涉世不深,没有经商的天才,一下子赔进200多元。旧帐未还又加新帐,一夜之间,我的头发愁掉了许多……
我死了做生意这份心,从继母那里带回来100多只将要成年的鸡,仔细喂养,我并不希图抱个金娃娃,当个万元户,只图维持生计,替父亲还些外债。谁知养鸡的人多,鸡蛋跌价,蛋钱还保不住饲料钱。祸不单行,一场瘟疫,百只成鸡几乎全部一命呜呼。
我大病一场,差点随生母而去。如果说以前对文学的爱好只是出于青年人向往光明的本能的话,那么在这种时候,我才知道了一支笔的分量该有多重,重得我难以把握。交易场上,人生路上,到处是形形色色的人和错综复杂的矛盾,它们似乎都可以成为文学家笔下的素材,而我却身陷其中,自顾不暇。
大病之后,我的女朋友宣布和我断绝关系。我不卑不亢地与她分了手,事后却真想大哭一场。我再也不想蜷曲在这块使我痛苦的上地,便带上后来和别人合办手套厂挣的几个钱,去四处漂游,3个月的时间,大江南北,黄河上下,我游历了11个省,观名胜,看古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回来之后,我闭门谢客,苦学苦写,订了许多报刊,购买了儿百元书籍。总之,文史哲经法,只要能看到的,我都一一拜读。在此期间,我写出了40余万字的小说、散文、杂感等作品。那时,我的思想情绪处亦低潮,笔法直露,自讲自演,既没有思想性,又没有艺术性。可我从不剖析自己,全怪编辑有眼无珠,“世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终日抱恨人世无情。一份份稿件都给退了回来,付诸铅锌的不足千分之一。为了事业,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又一次的退稿之后,我气得浑身哆嗦,这篇作品我修改了7次之多啊!一怒之下,我把手稿付之一炬。
继之而来的是浑浑然,噩噩然,不知何处是路,何处是径,终日与一些酒友饮酒作乐,喝得酩酊大醉。那时我最烦听人讲什么理想壮志,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既然大任在肩,又为何这苦酒一杯接一杯没有尽头?
适逢招收新兵,我抱定宗旨,要到部队上干一番事业。来招兵的听说我是个“文才”,很想把我带走。可我的政审通不过,父亲是个在押犯,不能当兵,
继而听说河南中原油田招聘教帅,我不加思索就跑了800余里前去应聘。刚下车就接受了考试,站在招考教师面前,一时竟激动得连最简单的问题也答不上来。结果是:“回去等候通知。”高兴而去,扫兴而归。
我觉得任何打击都不会再使我痛苦了,因为我的神经已经麻木,热情已被剥夺。然而实际上,我麻木的胸腔中始终都跳动着一颗滚烫的心,它随时准备融化躯体的冰冷。
一个意外的喜讯,使我的心沸腾了。县文化馆通知让我第二天报到上班。我连夜飞车到文化馆,问清情况。原来全国搞文物普查,规模宏大,而文化馆负责文物工作的只有一个人,让我帮忙。他们说:“只要干得好,有可能留下来长期工作。”
我拼命地学,拼命地干,借来文物书籍,日夜苦读。严寒酷暑,我的足迹踏遍了我县12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遍布200多个自然村,从没叫过一声苦。我本来对生活就充满着热情,只是没有拥抱生活的机会罢了。我还常给县广播站写点报道,当远离县城的我听到广播里播送自己的文章时,两眼也不禁涌满了热泪……
下一步面临的就是被解雇。我真喜欢这一行,也真想在文化馆干下去,但显然是不可能的。还算幸运,我又接到通知,把我抽调到洛阳地区文化局文物队工作,还是那句老话:“只要努力干,转正没有多大问题。”
努力干并不难,我能吃苦。半年时间下来,自己的劳动终于换来了领导的信任。单位领导送我到郑州大学进修两年,并希望趁此机会把户口转出来,好安排正式工作。我差一点乐昏了头,诚心诚意地感念起造物主的恩德来了。它给过我苦难,但最终又给我以加倍的报偿。
单位出了3000元学费,而且在上学期间还供给部分工资。朋友为我庆幸,家人为我高兴。谁说不是,一个合同工进修,算是开天辟地了。
我贪婪地汲取着无尽的知识。我同时在三个年级上课,同时进修新石器、战国秦汉、宋元三个时代的考古课程。除去历史系的课程外,我还尽可能去听一些新闻系和中文系的课程。我相信,人的精力是无限的。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人向省里说“合同工进修不符合文件精神”,于是,省里行文到学校,要求退回未用完的学费,本人如有能力可自费继续进修……我不明不白地吃了这当头一棒,真难受极了。我这才醒悟,合同工的等级烙印算是牢牢地打在身上了,不管我有什么贡献,也不能和别人平起平坐。这次打击对我是致命的,几番使我身心交瘁。但毕竟还有一线希望,我的同学朋友很快给我寄来近2000元钱。谁知又下了一个通知,单位精减人员,合同工被解雇了!
命运之神,你既然已把我托上高峰,却又为何把我推进深谷?!
我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到濮阳市中原油田一个教书的朋友那里,闷头写作了3个月。
这是怎样的3个月呵!酷夏热风,蚊虫叮咬。我脱光身子,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除去吃饭,从早上6点一直写到深夜两点。要不是人必须休息,我真想永远不睡觉。3个月后,我带上共100多万字的三个长篇、两个中篇,南行千里去拜访我熟识的一位作家。
同是人,我活得很难,背上的负荷太重了,把我压趴在地上,象古猿一样爬行。但我仍不止一次地在黑夜之中严格地剖析自己的灵魂,不原谅自己的每一次动摇。我从不相信“人生如梦”,人生就是人生,实实在在,确确切切。面对人生,虽然应该感叹,应该哭泣,但更应该抗争!
抗争的对象除了社会,就是我自己。我深知,搞创作是艰难的,也许到死我仍是一个失败者。但我从不后悔我最初的选择。我比同龄人有更多的辛酸和苦衷,更多的人生体验和思考。我拥有作家们都难以拥有的生活素材,加上我的热情和信心,固执和毅力,相信我会成功的。即使不能成功,追求也会使我充实,使我体内永远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力。我现在所需要的,就是给我一个机会,给一个能使我站稳脚跟拼搏奋斗的立足之地。编后随想:第一遍读这篇稿子,我有一个强烈的印象:社会的不公平,给这位有才能的青年带来了无法抗拒的厄运。第二遍细读,试图为他的人生道路勾出一个清晰的轮廊,反而冒出了一串疑问。有人说,人活在世上,首先应该问清自己:我到底要什么?我到底能做什么?这的确是一个最根本而又十分深刻的人生命题。而我恰恰觉得主人翁对这个问题并不清楚。要毕生从事创作?可大部分时间是在为当一个国家正式工而奋斗,盼望有个出头之日。而且没有明确的职业意向,或当兵或当教师或整理文物,均可,那么这是不是搞创作的必要条件?主人翁没说。两次闭门谢客搞创作,都是在走头无路的情况下激愤而为之,创作似乎就是为了宣泄。
主人翁用了“失败者”这个题目,却没有告诉我们他的失败是指什么,为何失败。如果是指社会上那些不公正的对待,我赞成他不怕挫折,顽强抗争的态度。如果是指创作上的失败,那么光靠奋斗精神则不一定会成功。如果缺乏对自身清醒的分析和对生活、事业道路科学的选择,盲目的抗争结出的还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的苦果。
只是自己的一点想法,愿与读者们讨论
(图: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