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后倒下去,头重重地碰在潮湿的泥土地上。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浮满了水腥气。我听见他恐惧而颤抖的声音:“原谅我,原谅我……”我不能也不想回答他。在我的生活中,有什么东西已经被打碎了,我需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重新面对这个曾经属于我们两个人共有的世界……
午后4点,我象往常一样,打算穿过新亚餐厅到对面的街上去。
推开大门的同时,我一下子呆在那里,心直往下沉。是他,背朝我坐着,那姿势看上去,和7年前的那个下午毫无二致……
我踮起脚走进去,在倒数第一排的椅子上坐下来,正站在前面讲话的政委的脸色好象并没有因为我的迟到而变得难看。我轻松下来。这是我在部队生活最后一年的夏天,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们文工团的全体队员照例都坐在小礼堂里开会。逢到开这样的会,我总要想方设法坐到最后面。我喜欢从后向前观察那些背对着我的人。3年多来,我已经熟悉了每一位同队战友的背影。今天的情况好象有点特别,第二排坐着一个陌生人。刚才我走进会场时,第一眼就发现了。不知根据什么我认定他长得很帅。他有一双好看的手,每隔一会,就用它去理他的头发,那动作又轻盈,又果断。
散会之前,队长站起来给大家介绍他,说是从友邻部队转来的男高音演员。他很洒脱地站起来,高个子,白衬衣松松地扎在绿军裤里,体态颀长而健美,黑发柔顺又浓密。我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地转过身来,而且目光正好停在我脸上,就好象他知道我一直在望他的后背。我呆住了。他含笑朝我点点头,转身坐了下去。我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出了汗,心也跳得很快,我望着他的背影,一边怀疑着,莫非在他那浓密的黑发里,也躲着一双热情的大眼睛吗?
而现在,我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秒钟,我想转身走开,可我不能装出好象我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那样只管走我的路。分手后的这6年里,我有足够的时间想到我对他的恨,对他的怨。有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一次激烈争吵时他斥骂我的话,一直叫我耿耿于怀。后来,我开始有了新朋友,4年后结了婚。往昔的一切渐渐变得淡薄了。有时独处,也难免不想起那曾有过的一段缠绵。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人世间有些事情,是永远也无法找到合乎逻辑的答案的,只能顺其自然罢了。我走过去,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来,心象一只成熟的苹果,沉甸甸地挂在胸前。
这对我们双方都有一点突然,他在椅子上动了动,最终还是安静下来。看上去,他比记忆中的形象更英俊些,眼角隐隐的皱纹和略微尖削的下腭,反给他添了些许原来所没有的刚毅和冷峻。
“你好象变化不大,还那么漂亮。”他缓缓地说道。
“是吗?你也一样啊。”我机械地回答,把目光从他的脸上收回来。
他很淡然地摇摇头,狠狠地吸一口烟,沉默着。我一时也想不出要说的话,就望着他吐出的烟圈静静地散开,飘失在幽暗的大厅深处。
卡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车轮扬起浓浓的尘烟,把偶尔出现在路边的行人迷得踉踉跄跄。车厢里很乱,服装、道具、乐器、背包堆成一团。这次巡回演出是到最边远的几个部队值勤点去慰问。刚出发时,大家还有说有笑的,3个多小时过后,便都缩在军用雨衣下面打瞌睡。我的腿坐麻了,就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前面,趴在驾驶棚上吹风。很快,那个几星期前才调来的男高音也磕磕绊绊地走到前面来,斜靠在车厢板上,我就侧过头去和他打招呼。
“你入伍几年了?”
“3年。你呢?”
“也是。一直在这儿?”
“是的。”
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你舞跳得真不错啊,练了好多年了吧?”
“啊,差不多有6年了。”我无意继续这谈话,就转回头看着前面。他却动了动,把身子正过来直对着我:“这些天排练我一直在看你。”“我知道。”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了。那天大会会后,每天下午的正常排练时间里,远远的椅子的阴影中,总是他坐在那儿。台上练功的人并不就我一个,可我总披一种无形的目光照射着,我知道它来自哪里。有好多次,我真想下去叫他走开。我没有那样做,我甚至不敢朝那个方向看一眼,免得又被教练训斥我动作没做到家。偶然转过头,就会碰上他那双咄咄逼人的黑眼睛和热辣辣的目光。我颇有点愤怒地想到,这人可真放肆。但我并没有真生他的气,相反,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倒有点喜欢他这样对待我。
汽车开始爬山了,这一带是北京地区有名的风景胜地,别称“小桂林”。他不再与我搭话,背冲着我,专心致志地欣赏起车道两边画卷般展开的山山水水来了。高高的个子,被一件铁灰色的军用雨衣,风吹着他的头发,那样子真是潇洒动人。生活中常有这样的事,有很多人,虽朝夕相处,却从未产生过异样的情感。可有的人,偶然相逢,就可以深印在心。这以前,我也曾遇到过几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但眼前这个总是喜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青年身上,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了我,超过了以往我所接触过的任何异性。当然我也能感觉到自己同样在吸引他。那年我18岁,他19岁。
“来吃饭的吧,一个人吗?”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不是。不,是一个人,不过不是来吃饭的,我是路过,想到对面街上去,这样走近一点。”
“那和我一起吃罢,我也是到这附近办点事,顺便……”他突然停下话头,审视地看着我的脸。
走过来时,我只是想看看他,况且,我还应该回家去准备晚饭,可现在我却想留下,就朝他点点头。
他起身朝服务台走去,人造大理石的地板上有浅浅的光斑,他踏过去,静静地拖下一条悠长的暗影。
在那之前或之后,我都没有再面对过这样的黑暗和寂静,除了前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提醒我不是独自一个人在这又黑又静的山洞中外,没有一丝亮光可以帮助我。潮湿而满含霉味的空气,呛得我透不过气来。因为今天要去的值勤点不通公路,大家只好沿着铁路步行。据带路的战士讲,穿过这条4公里长的隧道,再走两公里就到了。我们都没有走山洞的经验,出发前又忘了作准备,队长只好叫大家小心一点,互相跟紧。开始,还可以借助背后洞口射进来的光线勉强看清道路,愈往前走,光线愈弱,这会,哪怕我瞪裂双目,也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黑暗了。我只得一边专心听着前面的脚步声,一边凭感觉试探着一根一根地踩着枕木移行,注意力过于集中,以至完全没有听到队长的高喊:“火车来了,大家快离开铁轨!”等我整个人亮在火车头前那束巨大的白色光柱之中时,我一下子呆住了,简直弄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火车呼啸着从我身边驰过,刺耳的汽笛声、笨重的铁轮碾过铁轨和枕木发出的沉闷的咔嚓声,混合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嚎叫,撕裂了我的身体。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很快,列车开出山洞远去了,四周重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摔倒在路基旁的一堆碎石头上,身上还压着一个人,刚才一定是他把我从铁轨中间的枕木上拉出来的,我浑身瘫软地趴在冰冷的石头堆上,怎么也回忆不起来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摸索着站起来,弄得脚下的碎石哗哗作响,又来拉我:
“你没事吧?”
这声音立刻使我知道是谁救了我,泪水呼一下冲出眼眶,热盈盈地流过面颊。我轻轻回答他:“没事。”
“那快走吧。别人都走远了。”
我站着不动,他觉出什么就靠过来想看清楚。我扑过去,把脸紧紧地贴在他宽厚的胸前,他立刻用双臂拥紧了我,好久,他伸手摸我的脸,知道我哭了,就拍拍我的头说:“别害怕了,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黑路的,来,我们走吧!”我把手放进他的手中,他牵着我重又走上铁路。还是一样的黑暗和寂静,但我知道再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我可以这样走遍天涯……
“我添了啤酒,马上就送来,你还是老样子吧?”他重新坐在我对面,又燃起一支烟。
“差不多吧。”我有点想笑,一下子没笑出来,心一抽一抽的,只好咧了咧嘴。
“你还好吧?”他缓缓地问道,声音抑郁而低沉。
“还好。你呢?结婚了吗?还是仍旧一个人?”
“还是一个人。你结婚了吧?”
“两年多了,你呢?怎么还没结婚呢?”
“一直没碰上太合适的人。”他的口气听上去挺悲观。
“这怎么可能呢?”他忽然抬起头直望过来,我咽下了马上要说的话,低头望着杯子里的啤酒。我们分手后不久,听说他和一个名叫丽娅的女孩常在一起,这女孩我也认识,严格说来她不属于我所喜欢的那一类人,我自认为她属于那种徒有其表,缺少内涵的姑娘,并不能使他幸福的。但是,难道我又使他幸福了么?换句话说,是什么才能使相爱的人得到幸福呢?青春,,美貌,机遇,真诚,这些我们都曾经有过的啊!不,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还唱歌么?”我换了一个话题。
“不,没什么意思。你呢,还跳舞吗?还是已经当了律师了?”
我苦笑了一下:“你还记得?”
“记得,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他把烟掐灭,身子俯向桌面。
正是黄昏的时候。有风从山谷那边吹来,带着盛开的花椒树浓烈辛辣的芳香。浅浅的河水滑过河床,弄出丁丁冬冬的轻响。月亮还没有升起来,河面上腾起一层氤氲的水雾。河对岸的山崖上,一株古老的白杨树,在霞光的辉映下擎着血红的树冠,远远看去象一支硕大的火炬在燃烧。
“快看,一颗星,又一颗星。”我们并排躺在河边温暖柔软的沙岸上,向上看去,蓝晶晶的夜幕上,缀着两颗普通的小星星。“它们一定离得很远吧?”我说,他翻身坐起望着我的脸,“不,它们离得很近很近。”幽蓝的夜空衬着他年轻英俊的脸,星星的流光汪在他秀美的大眼睛里,是这样动人,“我真爱你!”我用双手抱住值的脖颈,“是的,我真爱你!”他朝我俯下身来……
“你将来想干什么?”
“我要当律师!”……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喜欢吹毛求疵,多么喜欢求全责备,多么喜欢自以为是,而初恋的欢乐和浪漫又多么容易使原本毫无经验的心更要超越那琐碎、平庸的日常生活。相爱三个月以后,我们开始吵嘴,一年以后,架越吵越频繁,越吵越激烈,但还没有影响到我们的感情,直到那一天。
我忘了带衬裙。这是很关键的一场演出,而我的独舞又排在很显要的位置。快轮到我上场时才发现忘了带衬裙。我匆匆忙忙找来了一条很宽大的短裤,虽然和洁白的舞裙不很谐调,但在那种时刻也顾不了许多了。我在穿衣镜前转了几圈,做了几个大幅度的舞蹈动作,觉得并没有太过分的感觉,就放心地离开更衣室,朝侧台走去。正巧他从前台下来,一眼就看见了我的服装与往日的不同之处。我将情况告诉他,并说已经解决了,就继续朝前走。他一把拉住我,怒气冲冲地质问我是不是就想这样上台,我有点不解地点点头,他一把将我拉到服装室里关上门:“你敢这样去演出,你敢这样去演出!”离我的节目只剩下不到5分钟了,我听到监督正在喊我的名字,要我去候场。我恳求他原谅我这一次,不要让我误场。“你这样子,今天别想演了。”他靠在门背上,气汹汹地瞪着我。不是打架的时候,我告诫自己,问他怎么才能让我上台,我再料不到他会想出这样的主意来。
台下传来窃窃的笑声和私语声,我在五彩的灯光和欢快的音乐中飞速地旋转,跳跃,我当做衬裙穿在身上的军裤早就掉下来了,我想观众是出于怜悯才没有给我鼓倒掌,这是最难堪的时刻,大幕终于徐徐落下来了。我捂着脸朝后台跑去,“站住。”侧幕传来一声轻吼,我转过身,看见了队长铁青而满布怒气的脸。我站住了,刚刚在台上被死命憋住的泪水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下来,队长皱着眉头望了我几秒钟,挥挥手说:“卸妆去吧,一会到队部来一下。”
天黑惨惨的,刚刚下过雨,空气中的水汽浓得似乎可以用手捧住。我背对着他站在大树下面,身后不远的大礼堂里,没有结束的演出仍在继续着,不时听得见观众热烈的掌声。委屈、怨恨、悲伤在我身上搅成一团,使我分不清到底是哪一种情绪促使我作出了下面的决定,我尽可能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不会有好结果,也许我们对对方都不合适。”“这话可是你说的?”过了许久他才冷冷地回问道。“是我说的,因为我实在受不了你了!”是他冷冷的语调还是他的傲慢激怒了我,我猛地转过身直瞪着他。他斜靠在树干上,俊美的脸变得苍白,眼睛里闪着怒火,“那你还爱不爱我?”“不爱,一点也不爱,永远也不会再爱你了!”我几乎是喊着说出了这些话,我看见他向我冲过来,一只手揪住我的上衣,一只手抬起来朝我的脸重重地打下来,我向后倒下去,头重重地碰在潮湿的泥土地上……在我倒下的同时,我听见他疯狂的声音:“你去死,你去死。”我真的死了,我一直跌下去,直掉进冰冷的大地深处,没有阳光,没有生命,没有声音,伴着我的,只有黑暗、孤独和无边无际的寂寞。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我没有死,虽然我希望能够死,但死去的只是我身上的某个部分,是我对爱情,对我们的爱情所抱的全部幻想,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全部浪漫飘逸的情怀和梦想。假如在这以前,我就经历过这样的挫折,那我们的相爱就有可能成功,并给我们双方带来许多实实在在的幸福和欢乐。但生活并不尽如人意,并不是等你学会了爱才可以去爱,学会了生活才开始生活的!
菜早就凉了,黄昏来了又去,他转过头望着窗,马路上,灰蓝的天空下蠕动着黑色的人流。
“你……你们还不错吧?”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象一只漫天飞舞的风筝从街上飘进来。
“嗯,不错,他人很好,我们过得很安静。”
“是吗——?那真太好了。”他转回头来望着我,我又看见了那流动的星光。我端起杯子把里面的酒喝干,伸手去拿书包。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再等一等,我有话说!”我本能地要抽回我的手,却没有这样做,他的手很凉,五月暮春温馨的空气正从敞开的窗户铺天盖地地涌进来。
“那时我太年轻,有些事做得过分了,你不原谅我,现在我理解了,想想都可笑,要是当初……”
“你不要再说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我的心一绞一绞地痛,几乎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那马上就要涌出的泪水。
“是啊,我们再不是孩子了。”他放开我的手,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他是不善饮酒的,过去我从未见他喝过象今晚这么多的酒。
“有了合适的人,就早点结婚吧,有个家,生活安定多了。”冰凉的泪水终于悄悄爬下了眼角,我转过头把它们轻轻抚去。
“我会的,这你别担心。”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坐着没动。
“我只是想,也许你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上忙。”他的手停在桌上,微微有些颤抖。
我接过来,攥在手心里。
“谢谢你请我吃饭。”
他一言不发站起来,朝收款处走去,颀长的背影在柔暗的光晕下摇曳,朦胧得象一个褪了色的梦……
我没等他回来就走了,在他的烟盒下面留下了那张名片,那后面我草草写了几个字:“请原谅我,过去的都过去了,唯愿我们再不互相怨恨,而永存着对青春欢乐的回忆。”
我走到外面,抬头望去,青幽的天边垂着一颗星,很快,在遥远的另一边又闪出一颗星,象一张大脸上挂着的两滴冷泪,又象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
(题图:肖星)
作者简介江虹,女,1959年出生,现在北京群众出版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