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升 光辉 栋林
谨以本文请教于所有关注理论的大学生们和所有关注大学生的人们。
热的冷却与冷的发热
1987年前后中国一大文化现象
对于中国来说,大学生有着特殊的意义。1919年以来,中国大学生几度领导思想文化新潮流。他们中出了一批普罗米修斯,马克思主义得以在中国传播。他们中更不乏热血沸腾又清醒冷静的实干家,唤起民众变革中国。那么,今日中国大学生又是一种怎样的思想风采呢?
几年或者几个月前,他们还是中学生,他们还在高考的重压下气喘吁吁、苦不堪言,多情琼瑶、浪漫三毛成了他们情感的消遣和抚慰。那么这些小萝卜头小马尾巴进了大学以后看好什么呢?
几年以至几十年前,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等等就在中国的大学里热过,当然也冷过。那么这些蓝眼睛高鼻子在今天的中国大学生中境遇又如何呢?
消息一组:
1987年5月27日,首都第三届社会科学书市隆重开幕有关哲学、思想理论的著作畅销不衰。购书者以大学生为多。
据《人民日报》报道,今年某日北京大学新华书店上架2504册《自卑与超越》,当天全部卖完,第二天再进1000册,天黑前又被一抢而空。
上海、杭州、成都、武汉、沈阳等地也纷纷传出:《汉译世界学术名著》《当代学术思潮译丛》《拿来丛书》为大学生争相抢购的热门书,弗洛伊德、尼采、萨特著作行情看涨。
在复旦大学,知名学者李泽厚和知名度稍低的青年学者张汝伦同时开设哲学讲座,这边走道里都挤满了人,那边则把喇叭架到了外面。
在许多院校,学生自发组织了“理论沙龙”“《资本论》研读小组”“马克思读书会”……
对北京、四川、湖北等地几十所高校学生的调查结果:
——您近年读得最多的书是哪类?回答是理论书的占37%,超过小说类(34%),居第一位;
——对您最有影响的是哪类书?回答是理论书的达45%,把小说、教科书等远远拉在了后面;
——阅读社会科学方面理论书籍约占您课余读书时间多少?24%的同学回答在1/2以上,53%的同学回答在1/2至1/5之间,只有22%回答在1/5以下;
——您对理论的兴趣如何?回答说没有兴趣的占10%,兴趣一般的33%,而兴趣浓厚和较浓厚的占53%。
……
弗洛伊德热,尼采热,马克思列宁原著热……中国大学生理论热!这是1987年前后中国又一个突出的文化现象。受不了。不过瘾。莫名其妙。发热的人们显示着种种的兴奋与困惑。而面对热,人们也产生了种种的困惑与兴奋。
饥渴·反思·沉闷的打破
一直被视为热情有余冷静不足的这批小大学生怎么对深奥的理论有了如此大的兴致?一度被看作冷门的理论何以一时间又具有这样大的热力?
对大学生的思考:他们大多是60年代来到人世的。他们背上书包不久正好赶上“否定文革”。思想开禁,对外开放,形成一个从未有过的活泼繁杂的文化氛围。这大角度的转变,激动了一代青年,有的中学生跃跃欲试,想涉足其中。但他们毕竟为年龄和文化所局限。况且,他们还要准备高考,要把课余时间也用在功课上。他们无暇挤入那个氛围中心去看个究竟。
考上大学是个转机。挣脱相对封闭的中学生活和沉重的高考压力,他们进入了思想活跃的高等学府。长长地嘘一口气,他们开始接触五花八门的中外文化,开始探究以前未曾探究的课题:人生,自我价值,人际关系,社会变革……原先的一片思想理论空白,这时成了一块贪婪汲取的海绵。用武汉大学哲学副教授李晓明博士的话来说,这是一种文化饥渴。
大学生的思考:学潮以后,大学生形象是个问题。社会上有人说我们肤浅,只知道上街,不懂得理论,没有多少思想。我们也在反思。我们到底是不是肤浅?又甘不甘于肤浅?
舞台上的轻歌曼舞,舞场上的飞流旋转,运动场上的龙腾虎跃使我们的课余生活显得多姿多彩。然而,当我们看到我们的课余生活整个地就是如此这般的时候,不免有一种凡俗平淡之感。我们应当同时有着更高标准更高层次的活动!因为我们的使命在于用理论之力驱动社会之轮,用理论之舵驾驭社会之舟。
对大学生理论热的思考:1978年以后的中国,被“文革”革了命的一切都在复苏之中:经济、文化、社会生活……而过去所坚信不疑的一切又都被摆到了审视的位置:阶级斗争学说、继续革命理论……中国是在一次大劫难之后,人们痛定思痛,由痛苦而怀疑而重新评估一切,这是自然的。中国又是处在一场大变革之中,变革的现实对理论的单一沉闷提出了挑战,人们也急切想用理论之光来观照变革的现实。
前些年的大学生“萨特热”和时下的大学生理论热都是在这个大背景下产生的。如果说前者更多的是对伤痕的反思,那么后者则偏向于理论和整个文化的重建。如果说前者更多地是在呼唤人性人道上和人本主义思潮取得某种程度的精神吻合,那么后者则更关心人的发展尤其是作为个体的人——自我的实现。而改革开放,特别是近几年商品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平等、竞争、多样化的观念,竟然也悄悄改变着人们对理论的态度。
疑惑,自我,多元……如此理论热,是喜?是忧?
60年代,中国也曾有过另一种理论热。不怀疑,不介入自我,人人都背育那么几条红色理论,结果导致了一场极缺乏理性的狂热“革命”。不轻易相信什么,主体意识的觉醒,多样化的选择接受……80年代的大学生理论热,无论如何有着一种历史进步的的意味。
十年狂热的冷却,凝成了对文化(尤其域外文化)的巨大热情,于是,被冷落十年的文化和文化研究变为热门。老三届大学生便是这文化热中的活跃分子。
学潮狂热的冷却,进一步激发了小大学生们对理论的热望,给过去冷、当时正热起来的理论又来了个快速升温,于是,大文化热中又生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旋涡——一大学生理论热。
吞食之势与消化能力
女式长发与弗氏理论之关系
四川某学院某男生,蓄一头特长披肩发,从背后看象个女的,从前面看则不男不女——还有一撮黑须。同学问他,你留女式长发为的啥子哟?他反问同学:“你看过弗洛伊德的书没有?”“看过。”“弗氏说,灵感的产生要听其自然发展。头发长在头上,与灵感有关。我先得叫头发自然发展。”听者语塞。
无独有偶。北京某大学某女生读了几本尼采后,如痴如醉,一个人擅自离校出走到敦煌。尼采“重新评价一切”,她则对社会横竖看不顺眼。尼采写超人,她也写超人,并且真的超了人,著奇文曰:我是狗。结果被校方勒令退学。
近年来域外文化大量介绍过来,满足了人们特别是大学生们的文化需求。但同时问题也突出了:长期文化饥渴后的文化大会餐,容易撑死人。西方各种学说,带着许多的新鲜,也夹杂着不少谬误进来了。接受它的人们不见得就有审度能力和消化能力。
在这顿文化会餐中,饥不择食,生吞活剥,对新概念新术语的随意套用,对西方理论的盲目认同……小龄大学生在文化上的灵敏度高选择性差又一次充分显示。至于理论内部的各种历史的和逻辑的联系、价值尺度,理论分析的特定背景,各种理论之间的关系等等,不少学生并不了解,也来不及去了解。这就造成了文化接受上的消化不良症,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的学生看了两种观点截然对立的著作,都觉得挺有道理。
悬在读书人头上的问号
让我们再看大学生理论热中出现的症状三种。
赶时髦症。“人家有了,我也得去买;人家在看,我也赶紧看。否则,人家吹牛我就哑了。”吹牛、砍大山,这是大学生尤其是低年级男生的一大活动项目。“回到寝室一砍,大家争得面红耳赤,实际上不是两个学生在争辩,而是这本书和那本书在交锋。懂点皮毛能吐几个新词儿也好,要不显得我知识老化。”不是为了汲取养料、丰富自己,仅仅为了表白自己知识结构新,看起来和吵起来都不跌份,终究不能份到哪儿去。牛皮吹完以后呢?
借酒消愁症。在上代人看来,这拨娃娃够有福气的了,可这拨娃娃中苦恼、忧愁的却大有人在。在不少“苦恼人”眼里,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亲切得要命。山东大学一位女生写道:“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消愁愁更愁,这两年的大学生活该如何度过呢?我只有拼命看书来消散自己的忧愁。”借书消愁,书不也成酒了么?一个苦恼人很难从《爱与生的苦恼》中找到消愁良方,倒有可能消极厌世。
偏狭症。少数学生读了一些西方理论书,不看现实情况的差异,也不管书中的观点是否片面,便与中国实际简单挂钩,得出一些偏狭错误的结论:“中国是权力社会,日本是技术社会,美国是能力社会。”“技术决定一切,不要研究什么主义不主义了。”显然,这种“理论联系实际”法是很难符合实际的。赶时髦、借酒消愁、偏狭以及消化不良,都有一个如何对待域外文化的问题。是本着理性分析的态度,还是听凭感觉与喜好?是立足现实选择,还是盲目地套用搬运?这些问号同样也悬在全国450多家出版社的门口。问卷调查表明,大学生对域外文化的需求还是很高的,56%的学生认为西方学术著作进来得还不够。是仅仅把文化需求作为发财机会,粗制滥造、胡乱编译呢,还是审慎负责地向大学生们介绍新知?我们都知道鲁迅的拿来主义,然而我们是否都认真思索过“沉着,勇猛,有辨别,不自私”这几个字?这可是先生要求拿来者首先具备的素质呵!
关于马克思不死的一个理论故事
本世纪60年代末,法国出现了一个“新哲学”流派。“新哲学家”站在反对理性、反对一切科学理论的立场上,对马克思学说竭力攻击,他们有句口号:“马克思已经死了”。他们想否定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价值,又拿不出任何有力的分析,他们的手段只有谩骂和诡辩。
马克思没有被骂倒,倒是非理性主义越来越显出生命力的不足。非理性主义思想家纷纷向马克思主义“靠拢”,力图“结合”。新精神分析学派的弗洛姆称马克思是一位“更加渊博、更加深刻的思想家”,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则承认,马克思主义远远没有衰竭,还十分年轻,它仍然是我们时代的哲学。萨特替这个理论故事收了尾:马克思不死。
对思想和思想家的选择打勾
记忆犹新的一段不算短的时期,我国曾在高举“马克思主义”旗帜下一再失误,我们的社会科学理论可塑性大、科学性差,这使有的青年学生对马克思主义产生了逆反心理。
在读了点马克思原著之后,一些学生发现:原来我们对马克思学说并不了解!
是的,不了解。毋庸讳言,大多数大学生原先接触的只是教科书上的马克思主义介绍,而我们的理论课又介绍得不够成功。不少教科书不是经典作品的精华汇集,而仅仅是抽象教条的精包装。现状是一方面精装真理销路不好,另一方面学生对朴素的马克思主义真理知之不多。
从精装真理那里,有的大学生得到这么一个印象:马克思忽视人的问题,不象尼采、叔本华那样关注人。看了马克思原著,又有了新的印象:马克思不是不讲人,恰好相反,他是主张改造人生存和发展的环境——社会,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地位,确立人的价值,实现人的真正解放。
这样的印象改变不止一次,更不止一个人。——没读马克思的时候,光听几十年一贯制的照本宣科,觉着乏味,等看完了《反杜林论》再想,马克思思想是挺精彩的。我们对低年级同学开玩笑说,先别骂,看完了再说。——比较来比较去,要讲真理性,还是马克思学说最强。前些年,马列著作一度滞销,有的书店按斤收费。而现在好多地方马列著作供不应求!在今年9月的一次大学生问卷调查中有一题:您最推崇的思想家是哪三位?结果,63%的同学投了马克思的票,大大超过了对其他十几位“候选人”的“投票”数。另一题:您觉得哪种理论对中国进步最具指导意义?结果,马克思主义的得票也是第一!
不记名,不会影响入党和毕业分配,在没有任何顾虑的情况下表露看法,让他们在比较后选择打勾,这是否也开了我们思想工作的第二种思路?
马克思学说本身就是发展的、开放的,它对任何一个新的科学发现都不会排斥。列宁有句很精辟的话:“在马克思主义里绝没有与‘宗派主义相似的东西,它绝不是离开世界文明发展大道而产生的固步自封、僵化不变的学说。”英国学者约翰·斯特拉奇则提出了这样的“假如”—假如恩格斯再活二十年,他大概不会不研究弗洛伊德的著作。“恩格斯既然不忽略达尔文或摩尔根在生物学或考古学上的发现,也便不会忽略弗洛伊德在心理学上的发现。这老鹰也将猛扑这种新的材料,加以消化、批评和拣选。”
在近十年中国大学里,原先有一种倾向,只要马克思,排斥非马克思。后来又冒出种倾向,非马克思吃香,马克思不吃香。现在呢?重新选择马克思,但不拒绝马克思以外的思想成果,也成了一种倾向。
对于理论,许多大学生已经或正在发生认识上的变迁与深化。
对马克思的第二次或第一次认识
在重新认识理论的过程中也重新认识理论家。多年来,人们(包括大学生们)从“左”色浓重的理论宣传上看到的马克思,是一个绝对思想权威。宣传者不允许人们对马克思学说有丝毫的疑问。
当大学生在宣传之外翻开厚厚的马克思原著,包括马克思写给燕妮的那些情诗时,他们惊讶了:马克思的思想并非象宣传的那么干巴,他的话既深邃也生动,马克思原来是如此富于感情,他和我们一样是个血肉丰满的人!
这才是真正认识马克思的开始!很长一个时期,不是马克思僵化了,而是宣传僵化了。一旦摆脱僵化,一个伟大而亲切的马克思便来到了人们中间。
从绝对思想权威到学者,从作为神的马克思到作为人的马克思,这是大学生认识上的又一次变迁和深化,也给我们的宣传以某种启示。
解:理论是灰色的
有问题问书,问书也有问题去问谁?
大学生一遇到问题就翻书,寻找答案,我这样,我所熟悉的同学大多也是这样。
——摘自西南师大一位学生的谈话。
二十岁左右的大学生头脑里的为什么最多,这不光是因为他们敢想敢怀疑,还因为他们的年龄和经历都决定他们是单纯甚至于单薄的,而社会(包括学校)的矛盾冲突却是种类繁多。
带着现实的题目,他们寻找理论,然而理论每每不能给他们以确切的回答。在大学这个文化集散地,种种新的旧的国内的国外的理论流派、社会思潮在汇聚,比较,冲突。他们什么都读。奇怪的是,不少人“越读越糊涂,读得越多,越不知道怎么回事”,反倒多了一个理论的困惑。
问书也有问题去问谁?
生活!
还是学生自己解了题。现实的困惑,到理论中求解;理论的困惑,到现实中求解。从理论热到社会实践热。一切顺理成章。
“把自我给找回来了!”
归来的诗:
我们从自己的小巢走出。
我们象第一次睁开眼睛。
今年暑假,大学生们纷纷打点行装,走向社会。自发的。有组织的。大学生社会实践活动规模空前。
近距离观察现实。全身心投入生活。在社会实践中,他们听到了老教员的肺腑之言:“三中全会解放了我们”,也听到了企业改革者的呼声:“大道如青天,吾独不能出”;看到一位居民为防盐涨价而储盐一万袋,也看到农民的三个发展动向——纯农、半农、出租农……
他们重新思索,思索学潮和理论热中曾经思索和没有思索过的问题。
——共产党为改革和建设付出了艰苦努力,我们关在校园里谈“全盘西化”“绝对自由”是不切实际的,完全没有考虑到中国国情。
——一个大学生不懂点马克思萨特马斯洛不行。只懂点理论也不行,理论毕竟不是我们的目的。
——以前总觉得自己是社会的栋梁、精英、“夸夸其谈一大套”,“关在屋里指江山”,一接触实际才发现自己的思想、知识、能力与实现需要相距其远。
——社会实践告诉我们:需要唤醒的首先不是民众,倒是我们自己。面对贫穷落后的现实,我们只能按照社会发展的需求来设计自我,才能够形成有社会价值的个性。
他们在社会实践中重新发现自己。
“学潮后总觉得人们不理解我们,心里不平得很。”西南政法学院几位学生到农村讲课,正在田里施肥的农民们一听大学生进村,放下粪桶就来迎接。在热情和信任的眼睛面前,大学生们找不出合适的话来。
曾在西方思潮中迷失自己的学生,实践归来写小结,落笔便是:“这次活动我把自我给找回来了!”
找回来的又岂止是一个自我?
从第四条路看“热”的主人公们之走向
在大学生中曾流行这么一个说法:毕业后的主要出路有三条,第一条是考研究生——出国留学——拿博士学位,博士帽是黑的,故称黑路;第二条是入党从政,政治上走红,叫红路;第三条是搞经济实业挣大钱,黄路。还有学生对三条路作了比较研究:红路名利双收,但不好走;走黄路名声不如黑、红;走黑路名声不错,竞争太厉害。
社会实践热中,很多学生(自然也有听说过三条路的)提出毕业后要去农村企业搞科技,要回家乡去执教鞭,甚至于有志愿教小学的。这又算哪种颜色的路呢?没法说。说无颜色或全颜色大概都可,反正是第四条路。跟前三种路的说法不同在于,它把自我引向社会需要。每条路上都能杀出好汉来,而第四条路的意义在于,别具一格,开阔宏远,预示着某种方向。
在大学生中有一副对子几经变更,上联“风声雨声读书声”由原来“声声入耳”到后来“声声不闻”,如今再度“入耳”;下联“家事国事天下事”由起初“事事关心”到后来“事事不问”,到现在又变为“关心”了。
第一次变更是在学潮刚刚过去的时候,第二个修改稿则脱手于大学生理论热和社会实践热方兴未艾的当口。从半颓废心境走向全方位的思考和实践,对于中国来说,这代大学生的思想走向有着特殊的意义。
(题图:盛灵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