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孝鱼
从我呱呱坠地之时起,就被认为是个幸运儿。邻居的老太婆们说,我能“投生”到这个家庭中,是很有“福气”的。
解放前,我父亲在高等学校任教,与劳苦大众相比,家境自然是不错的。解放后,他即被水利部聘为工程师,依然“食有鱼,出有车”。世道变了,不变其“阔”。他的经验使他认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乃是万古不易的真理。我还在幼儿园时,他就教我背诵乘法口诀;才读到四年级,他又要我学会使用对数计算尺和手摇计算机。好心的前辈总是喜欢按自己的意愿为下一代安排一条稳妥可行的道路,否则,似乎就会死不瞑目。
然而事与愿违,我根本就不想当工程师。父亲那间宽敞的办公室里整天都是计算机的“嗒嗒”声,单调而枯燥,毫无生活中应有的色彩和情趣。我从小就迷上了小说,先是和卓娅、舒拉、古丽雅、保尔、马特洛索夫交上了朋友,后来又对着羊脂球、葛朗台阿Q、桑提亚哥发生了兴趣,连走路、吃饭、上厕所都捧着一本小说。父亲见状立刻大怒,他说小说是当不了饭吃的“闲书”,求学时期,不准阅读。其实,父亲自己也是个文学爱好者。他去世之后,我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不少与文友唱酬的格律诗,还有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稿……直到我发现了他写的一些有感于清代文字狱的诗词之后,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用近于残酷的手段来扼杀我对文学的爱好。
也许是“逆反心理”在起作用吧,我居然决心成为一个以写小说为职业的作家。在小学五年级时的一篇作文上,我就表达了这个意愿。父亲的评价是给了我一个耳光。这个耳光虽然不轻,可并没有打掉我的雄心。
我开始写稿,并且投稿。尽管总是石沉大海,我还是不屈不挠地只顾投去。待到读初中时,竟有两篇“豆腐干”被《中国少年报》发表。我顿时精神大振。
我决定辍学进厂。按照五十年代后期的“理论”,仿佛只有工厂和农村才是能够诞生作家的地方。我要“深入生活,也想摆脱父亲对我的“封建专制。”于是,虚报年龄,还费了一点周折,才如愿以偿,被五百里之外的一家工厂录用。父母拗不过我的倔劲儿,只得挥泪送别年仅15岁的儿子。
我怀着极为欢快的情绪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在我心目中,生活是一幅色彩绚丽的织锦,我将踏着覆盖了金色地毯的平坦而宽阔的大路,稳稳当当地登上作家的宝座……
一支五0式冲锋枪冰冷而坚硬的枪管很不客气地捅了我一下,我一头载进了一间阴暗的囚室。金色的梦影裂成无数的碎片,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我知道,一定发生了可怕的误会。我,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幸福中的少年,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少先队的大队长……怎么进厂七个月,不满16岁,就会变成反革命?我要解释误会。我发疯们地捶打着牢不可破的牢门。
“干什么?”
随着一声怒吼,窥视孔打开了。我看到了一个圆脸的解放军战士,心里由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我委屈地喊了一声:“同志!”
“住口,谁是你的同志!”士兵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涨红了脸呵斥:“你的同志在台湾!”
什么?我的同志在台湾?我象当头挨了一棒,几乎瘫倒。我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被推出了正常的人类社会,跌进了痛苦的深渊。在我身边,是出卖祖国的汉奸,凶狠残忍的特务,双手沾满鲜血的反动军官,杀人越货的强盗,强奸妇女的流氓,诡计多端的骗子……我将与这些为人不齿的歹徒为伍。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和不堪忍受的事啊!
我曾经鸣冤上诉。那时候好象没有冤假错案的说法,
我绝望了。苟延这屈辱的生命还有什么意思?一次,在一座百米多高的断崖边挑石头时,我磨磨蹭蹭地离开了曲折的山路,一脚向崖下踏去……没想到,一位在解放军铁道兵中挂过大尉军衔的犯人看出了我的意图。他猛力一拽,我跌到了坚实的土地上。
“走好啊,小‘囚犯。走这样的路,两眼只盯着脚下就会头晕。要朝远处看啊!”前铁道兵大尉拍拍我的背脊,这样说。
应该活下去……
父亲来信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父亲曾经到处为我鸣冤叫屈,直到在高级法院门口静坐……但是,他在信中没有谈这些事。他第一次对我使用了歉疚和温和的语言,说他让未成年的儿子离家远出是不可原谅的过错。然后,他说,坐牢未必是坏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还引用了孟夫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希望我勇敢地活下去。
不久,父亲寄来了一套中医学校的教材,附信中说:“……古来习文者,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他希望我能学得一技之长,出狱之后便能安身立命。
有了书,生活仿佛变了模样。我不再总是抱着膝盖默默地注视蓝天。每天夜里,我总要忍着浑身筋骨的酸痛,趴在床上研究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和君臣佐使相辅相成之术。连白天挑石头的号子,也变成了“麻黄汤里(嗨哟),用桂枝(嗨哟),杏仁甘草(嗨哟),四般施(嗨哟)。”
我相信自己能够穿上白大褂,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这也是一个高尚的职业啊。尽管这还是十分遥远和渺茫的事。有了希望,生活似乎充实起来。虽然狱中的生活其苦如故,却再也不是那么苦涩难咽了。
正当我如痴如狂地读书的时候,一位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笑容的管教员过来了。他拿过我手里的书,随手翻了翻,亲切地说:“嗬,中医学,你想当医生?”
“是的,队长。”我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卑怯地笑着,等待着他的表扬。
“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有的是人才,会要你这种反革命当医生吗?”他笑吟吟地望着我。
“呢,我……”我似乎有点不服气。
有好几个月,我没讲一句话。我默默地随大队出工,收工,狼吞虎咽地喝着萝卜或者老苞菜煮的粥……既然被剥夺了一切,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活下去吧。
“你不会编箩筐吧?要我教你吗?”
一个苍老的声音闯进了我闭塞的思路。说话的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过去是一所大学的教授,曾获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现在,他正在用熟练的动作编箩筐。
我朝他冷笑了,恶劣的处境使我当作家的美梦化为泡影,使我丧失了当医生的资格。然而,我却不屑于编箩筐。我那身破烂的灰色囚服里,似以乎还包藏着一颗高傲的心。
“你还年轻,多学点本领,今后才能生存下去。刑满以后,总不能靠父母吃饭吧?”博士的话震动了我的心。
我无法预料,刑满之后我将被命运抛向何方,因此我必须学会多方面的本领。
在农场里,我学会了耕田,耙田,插秧,割稻,选种,育苗,扬场,垛草……将来,如果让我当农民,只要同工同酬,我准挣得最高的工分。
在建筑队,我挑沙浆,砌墙,抹灰,搭脚手架,凿石,放炮,扎钢筋,浇混凝土,及至看水平仪,制图,施工,什么都搭过一手。
在机械厂,我车、钳、刨、铣、磨,什么机床都上去摸过,还跟机械工程师学会了机械制图和工夹模具设计。借“工作需要”为名,在一位留美的物理学博士指导下自学了画法几何、材料力学、静力学、机械设计等高校工科课程。
在狱中,我遇到了各式各样的人,补锅的,阉猪的,杀牛的,算命的,测字的,抓蛇的,打猎的,说书的,卖唱的,绱鞋的,卖药的……毫不夸张地说,世间三十六行,监狱里行行都有。三十六行之外的行当,诸如跳神捉鬼的,画符镇邪的,祝由科的郎中……里面也不乏其人。不论他是干什么的,我都要刨根究底地搞清他那一行的诀窍。除了好奇之外,还有一个模糊的目的——也许,学会了这些对我将来是有用的。
强迫“改造”的生活是十分紧张的。每天规定九小时工作,还不包括往返一两个小时的路程。管教员们宁可延长时间,也不肯提早一分钟收工,以免被扣上“右倾”的帽子。每天还有两小时的“政治学习”。犯人的政治就是互相揭发批判。至于文化生活,似乎也是一项内容。每晚集会,要唱几支歌。《国际歌》是不准唱的。这支歌很悲壮,而悲壮的情绪犯人是不许有的。抒情歌曲也不准唱、这会勾起犯人的情欲。一次唱歌时,犯人们齐声高唱经过审准的《石油工人之歌》,唱到“天不怕,地不怕……”时,一位管教员立刻大怒:“什么?那么无产阶级专政你们怕不怕?”在那种极左的气氛下,有些人脑子里除了绷得铁紧的“弦”,几乎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每到唱歌之时,犯人们便一齐引吭高歌:“……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或者“凡是毒草,凡是牛鬼蛇神,都应该进行批判……”等语录歌……
生活枯燥得象沙漠,只有看书才能解除痛苦。只是监狱里准许看的书很少。除了“雄文四卷”、马列著作外,唯一可读的就是鲁迅的书了。
读“红宝书”那时是件时髦的事,是政治任务。社会上靠“活学活用”当了大官的人不少。然而,在专政机关,这是一种整治人的办法。管教员随手定下《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等十多篇文章,规定必须能背诵。谁要背错了一个字,便以“篡改最高指示”论罪。吓得犯人一有空就捧起“宝书”喃喃念诵:“杜聿明将军,邱清泉将军,李弥将军,以及邱李两兵团的各位军长、师长、团长: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我占了年纪轻、记性强的便宜,不但熟读了必读文章,还把四卷雄文反来复去读了十来遍。反复读一书,也有它的好处,不但加深了我对毛泽东思想的理解,还使我获得了文学、哲学、历史、军事等多方面的知识。
由于我对文学有特殊的兴趣,鲁迅的著作对我的吸引力自然更大。“文革”初期发扬打“落水狗”的精神,鲁迅的不少文章被造反派们翻印了。这一来,鲁迅的作品就成了当时唯一合法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我通过各种渠道搞到了除书信、日记以外的全部鲁迅作品,如饥似渴地读了至少二十遍,以至许多感兴趣的篇章都能够流利地背诵。鲁迅先生观察人生的冷峻态度,犀利而辛辣的笔调,特别是他对中国的民族特性的精辟见解,对我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特殊的环境总能逼迫人们想出一套对付环境的特殊方法。我终于“悟”出了一套特殊的读书方法。
在“批林批孔”的时候,“评法批儒”之风大盛。为了配合政治运动,出版了一套供批判用的资料。我趁那个机会学习了不少“子曰诗云”,先秦诸子百家以及董仲舒、诸葛亮、韩愈、柳宗元、王安石、李白、杜甫等人的作品,照例是细细咀嚼,反复阅读。他们热热闹闹“评法批儒”,我则认认真真学习古代汉语。我现在能来几句“之乎者也”就是那时打下的基础。
在那一段文化饥渴时期,我几乎成了一只饥不择食的动物,什么枯枝败叶都只顾嚼去,哪怕在厕所边拾到一角破报纸,也要细细读上几遍。由于“消化系统”的“功能进化”,居然能从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吸收自己所需要的养料。
当我写出一些文学作品,特别是当选为省作协副主席之后,一些在报刊上看到过我的经历却素不相识的年轻朋友纷纷来信,大意都是:你真幸运,被错打成反革命这么多年,居然积累了一大堆素材,顺顺当当地成了作家。
不错,我是幸运的。自从被打入另册之后,我连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还能当作家。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拯救了我。三中全会路线是我的生命线,这决不是夸张其辞。直到现在,只要听到与三中全会路线不一致的极左言论,我就会象西班牙的公牛见到了红色一样摆出决死一斗的姿态,原因就在这里。
然而,掰开已经结痂的记忆,回顾那段充满了辛酸的往事,谁还能说一个15岁就背上了反革命黑锅,在高墙电网中度过了一生最美好的岁月,三十多岁就被苦难折磨得头发全白的人是幸运儿呢?
我没有指望过从天而将的幸运。我毕竟又是幸运的。“福分祸所伏,祸分福所倚”,看来祸与福的关系真是一种复杂的辩证关系。
有人问我,在最艰难困苦的年月里,是不是抱着要当作家的坚定信念,才克服了各种困难?我知道,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形象一定会高大得多。事实上,我是个极为平凡的人,没有那样令人钦佩的英雄豪气。在专政机关度过了三千来个日日夜夜,连一秒钟也没有想过我将来还要当作家,当然更不可能有意识地去积累写作素材。在那种环境里,再富于幻想的人也会变得实际起来。我曾经想过,将来我可能下乡种田,或者当小炉匠,小皮匠,去爆米花,拉大板车,扫厕所,掏阴沟,甚至可能浪迹江湖,用测字相面之类骗术混饭吃,有趣的是,我准备干的行当都没有轮上我干。那些原来准备学来混饭吃的本领,竟成了我写小说必不可少的知识。这些意外的收获,似乎是偶然得来的,实际上却是必然会有的。
我的体会是:不要等待幸运,不必奢求幸运。在人生的道路上,重要的是如何对待不幸。如果你没有被不幸击倒,这“不幸”中就已经产生了“幸运”。如果一击即倒,那么,极小的挫折也可能招来很大的不幸。
还有同志认为,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作家,是因为蹲过监狱。有位不相识的青年来信说,他准备去蹲几年监狱,饱尝人间的辛酸苦辣,以便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把进监狱当成当作家的捷径,无疑是一个可怕的误会。中国当代作家中,进过监狱的人的确不少。这除了说明在极左路线统治下文艺界的知识分子受迫害最深,还能说明什么呢?人生际遇的大起大落,确实能使人更深切地体会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是由于命运的抛掷而造成的。如果带着自讨苦吃的愿望,那心情和感受就不一样了,何况,这笔“学费”实在太昂贵!
作为一个从这条泥泞的道路上走过来的人,我愿以最大的诚意奉劝那些未脱稚气的年轻朋友,应该珍惜自由的生活,自重自爱,监狱是个去不得的地方!况且,监狱和作家协会之间从来就没有直接相通的轨道。
在“自画像”中谈这些,好象有点文不对题。给自己画像,的确不太容易。我只能描出自己走过来的几个脚印,向青年朋友们献上自己虽然思考了很久,却未必准确的一些思想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