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回忆

1986-08-20 04:03晓明
中国青年 1986年4期
关键词:大字报康生

晓明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臭名昭著的“文化大革命”的目击者。那时,我们的目光是天真的、幼稚的,带着几分狂热、几丝迷乱。因为当这段充满血泪的历史掀开第一页的时候,我们只有十来岁。

于是,我想去拜访一位老人。自从北大所谓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率先发难以后,这个人的名字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当时,这个人的名字是和“打倒”、“炮轰”、“油炸”、“踏上一只脚”等等吓人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的。每每书写,一定要在上面划一个红叉。

我如约前往政协办公室。一位年逾古稀,身材高大的老人出来迎接我。“我找陆平同志。”“我就是。”他那长着老年斑的脸上满是笑意,上来拉住我的手,请我坐下,张罗着要给我泡茶。“挺和善的老头儿。”我心里想。20多年前,我在大街上的大批判专栏中见过他的“画像”:青面獠牙,全身只穿一条短裤,身上长满黑毛,手持两把大斧,恶狠狠砍来。围观的人无不怒从心起。谁会对这样的形象有好感呢?

我问起20多年前轰动全国的“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这对于大多数善良的中国人,仍然是个谜。陆老激动了,手指头敲得茶几“叭叭”响。“这是个大阴谋!是林彪、‘四人帮一伙企图篡党夺权的重要步骤!”

1966年。全体中国人必须牢牢记住的一年。在阴暗中活动的魔鬼就要出来兴风作浪,可是人们都还睡着,睡得很沉。

一贯善于投机作恶的康生急不可待地要抢头功。他处心积虑地窥测方向,准备与党和人民一搏。他在寻找突破口。他把罪恶的目光投向北京大学。北大素有学生运动的革命传统,是中外瞩目的学府。在“四清”运动时,北大被诬蔑为“执行资产阶级路线”、“干部队伍严重不纯”。当时的党中央总书记邓小平同志纠正了北大“社教”中“左”的错误,使康生怀恨在心。他先在北大点火,可以上烧中央并搞乱全国。

66年5月14日中午,北大校长陆平刚端起饭碗,有人打电话说曹轶欧带着几个人驾到。陆平放下饭碗赶到校党委办公室。曹轶欧和一位秀才坐在沙发上,俨然是一位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

“我们来了解你们学校学术批判的情况。先安排我们住下吧。”曹轶欧说。

“校党委向你们作一次汇报吧?”陆平问。

“不必了。我们听听看看就可以了。”曹轶欧说。

当晚,陆平去看曹轶欧等人,不料曹等人的住处竟人去屋空。四处打听,也不知去向。从此再也不曾谋面。陆平哪里知道,一张罪恶的网正逐步收紧……

他们哪有心思去关心“学术批判”呢。他们是来扇风点火的。他们背着北大党委,躲在友谊宾馆里日夜炮制大字报。他们私自四下串联,物色打手和帮凶,想找北大德高望重的人物在大字报上签名。他们曾动员北大党委常委一位老同志,但被拒绝。那位老同志义正词严地回答:“我是北大党委常委,所有的错误我都有份。”(后来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境遇就可想而知。)

曹轶欧到处碰壁,进退两难。她深深知道,事已至此,退却就会暴露阴谋。万般无奈,她挑选了聂元梓。聂元梓原是哈尔滨市委机关的干部,调到北大后不久就嫌哲学系党总支书记官太小,一心寻机出人头地。(她后来受到党和人民应有的处置。真是“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北大党委没有满足她的官瘾,她就小病大养,长期不上班。此人一贯“左”得可爱。在“四清”运动中,北大党委纠正了她“左”的错误,她耿耿于怀。这种在政治上极不老实的人很容易和康生一伙一拍即合。起初,康生对选她领头签发大字报颇有微词,嫌她官卑职小,名声又很坏,破坏力、杀伤力都不够。后来,康生听取了汇报后,觉得物色理想人选确实不易,只好拍板说:“她就是个王八蛋也要支持!”(当赌徒输红了眼时,哪怕一枚铜板也会拿去当赌注的。)

震惊中外的“马列主义大字报”就是这样出笼的,堪称是阴谋家康生的杰作。5月25日下午二时许,聂元梓等人在北大公开贴出了题为《宋硕、陆平、彭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校园里立即发生了骚乱。好几百人自发地把聂元梓围拢在大教室,质问她为什么要贴反对党委的大字报,她的居心何在。聂元梓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好逃之天天。她不过是个小演员,哪里能讲得出导演的苦心,讲出真实的剧情呵。被激怒的人们围住了聂的追随者,要和他们辩论。这几个人更是说不清,道不明,也只有一溜了事。一小时后,北大师生员工贴出了千余张大字报,指责聂元梓干扰运动,想混水摸鱼。(这就是所谓“北大党委迫害革命群众”事件的真相。)康生得知事件发生后,乐不可支。火,总算点起来了。他马上撒了个弥天大谎,硬把他主持炮制的大字报说成是北大师生自己写的,胡说是由于北大党委迫害革命群众,师生才起来贴大字报的。

就在聂元梓贴大字报时,陆平正在北京市委开会。闻说此事,心头不觉一惊:怎么,他们连总理的话也不听了?周总理曾明确指示,北大有几十个国家的留学生,搞运动一定要慎重,要注意内外有别,不要让外国人看见大字报。陆平反复思忖,隐隐感到一场大风暴就要降临了。

1966年5月25日。5月25日!从这一天起,“文化大革命”突然暴露出它的狰狞面目。诬陷得到嘉许。造谣得到赞扬。抄家抓人,非法刑讯被称为“革命行动”。党被架空了。法律被抛弃了。正义和真理被迫东躲西藏。6月2日,《人民日报》全文发表了聂元梓等人署名的大字报,并配发了评论员文章《欢呼北大的一张大字报》。欢呼!欢呼虚假的胜利。声讨!准备向老一辈革命者开刀。继北大“揪出”陆平之后,南大“揪出”了匡亚明,上海音乐学院“揪出”了贺绿汀,无数悲剧迅速拉开了帷幕……

大字报贴出没几天,陆平便失去人身自由。他被囚禁起来。没完没了的审讯开始了。他心想,审吧,我有生以来对党和人民问心无愧,怕什么?没想到审问使他莫名其妙。

“陆平,你什么时候叛变的?”

“我33年入党以来,从未被捕过,更说不上叛变!”

“那你老实交待当外国特务的罪行。”

“我连一个外国朋友也没有,也从未出过国。”

“陆平,你极不老实!”审讯者拍案大喝。

一阵拳打脚踢。

68年夏天,陆平被关进北大的“黑帮大院”。早请示时,看见院子里站满了他所熟识的人。北大校党委的几个书记、副校长、各系主任、党总支书记,还有一些学者、教授都在那儿低着头。他悄悄数了数,有200多人。这些多年来为人民的教育事业不倦工作的人居然都成了囚徒,他悲愤不已,心中长叹。

一连串的坏消息传到他耳中。学校停课了,历史系汪教授自杀了,中文系党总支书记自杀了,许多老教授受到凌辱……

有一件痛心的事深深刺激了他。在江西鲤鱼洲农场,有一天他被拉出去参加斗争大会。被斗的是北大的一个学生。这位学生不愿意卷入无谓的争斗之中,只是埋头学习。只因为他说了句“我来北大,是来学科学知识的,可是这儿一天到晚光读小红书”,就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片口号声中,那位学生被戴上手铐,押上吉普车。一个大学校长,看到他的学生竟为学习获罪,眼睁睁被抓走,此时此刻,该是什么心情!

身陷囹圄,每当夜深人静,他都在思索、疑虑。“难道北大真是资产阶级文化堡垒?难道对17年要彻底否定?那不是把整个党都否定了吗?这样的‘文化大革命要把我们的党和国家搞成什么样子?中央一定出了坏人,天知道他们要闹什么鬼!”

思索,疑虑;疑虑,思索。他默默地熬着丧失自由的生涯,直至1975年。

我冒昧地打断了陆老的话。“陆老,我有一个问题。‘马列主义大字报我拜读了。除了吓人的帽子,武断的评判,并没有实质内容。您既然不是叛徒特务,凭什么要关您呢?”

陆老苦笑了,好象在揶榆我的天真。“‘文化大革命中关的人,好多是清白无辜的。那时无法无天。无法无天哟。”他慢慢倚在沙发上,缓缓扬起手,仿佛要把这噩梦般的回忆驱赶走。

我这人认死理儿。我想,既然把人关起来,总得有点依据,不管这依据是多么荒谬。我翻开了当年的《人民日报》,终于在一大堆“负隅顽抗”、“顽固不化”等等无聊的词藻中找到了陆平的实质性的“罪行”。罪行之一是“陆平让学生多读书“(知识越多越反动)。罪行之二是令人回味不已的。恕我将一段妙文摘抄如下:“〔在北大〕我们学了些什么呢?‘苏维埃民法、‘苏维埃刑法、‘刑事诉讼法、‘资产阶级国家法、‘外国国家与法的历史、‘中国国家与法的历史等等……我们有的同学毕业后留校作研究生,据说是研究‘中国法制史。我们没听说过哪个机关,哪个部门需要这门‘学问(注意,学问是加引号的)。请问陆平、彭佩云之流:你们办学校究竟是要培养什么样的‘人才,为哪个阶级服务呢?”

哦,原来如此!鼓励学生学习法律知识=犯罪!天下竟有这样的等式!这样的等式通行,打砸抢算什么?迫害老一辈革命家算什么?关个把陆平当然不在话下。

历史一再证明,违反历史客观发展规律,违背民心的事情总是不能长久的。喧闹一时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如此。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中央领导全党拨乱反正,集中全党智慧,制定了《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对这场畸形的政治运动作出了评价,深入总结了“文化大革命”得以发生并持续10年的历史经验教训。

陆老对此欣慰不已。临别时,他感慨地对我说:“我们今天政治上安定团结,经济上繁荣昌盛,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的局面,来之不易啊。不管是老年人,青年人,都要特别珍惜今天,为更美好的明天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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