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有承受压力和挫折的勇气

1986-08-20 04:03曾雪麟
中国青年 1986年2期
关键词:国家队球迷球队

曾雪麟

和青年们谈这个题目,我是没有资格的,因为我正是在关键时刻没有承受住压力才成了一个失败者,正是在走上自己事业的高峰时遭到了最惨痛的挫折。青年们也许还不了解,人生的有些关口是多么重要,认识环境和把握自己是多么不容易。如果我的教训能够对青年们有所启发,我情愿重温噩梦。

1983年,我在地方足球队当了20多年教练之后,开始接手国家队。能够担任国家队主教练,我的心情是激动和复杂的。当时我已53岁,对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机会更让人兴奋和感受到生命的价值呢?这无疑是我事业上的高峰,也是最后一站。再拼它一次,冲出来了,可告慰全国父老;冲不出来,也得拼出个模样,不成功也成仁。同时我也意识到,此举风险很大,凶多吉少。一是历史上的压力:贺老总“三大球不翻身死不瞑目”的遗言一直让人心里沉甸甸的;1982年世界杯赛中国队未能出线成了全国人民和海外同胞的憾事。足球何时冲出亚洲,是全国上下注目的焦点。二是国家队状况不佳:饮恨新加坡之后,亚运会又没踢好。前任教练苏永舜全家迁居加拿大,容志行、迟尚斌等主力队员也准备挂靴,球队士气低落,气氛沉重。我也想到过今后的结局,足球教练大多没有好下场,不仅是中国,在国外也是一样。打胜了,不可能见好就收,叫做欲罢不忍,还想打得更好。什么时候打败了,头破血流了,才下台。尽管想过这些,我还是信心十足地上任了。人生能有几回搏?就来个最后一搏吧。

上任后我不敢有半点松懈,因为担子太重,压力太大。这压力来自各方面,光球迷的狂热就不得了。球队在北京训练的时候,每到下午都有几百名球迷围着观看。你踢得漂亮,他高声叫好,稍踢不好,就“臭啊!真臭”地乱喊,弄得有的队员连训练都放不开。训练尚且如此,正式比赛又将如何呢?

报界也睁大了眼睛注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一场比赛下来立即作出反应,评头品足,毫不客气。随之而来的是全国各地的信件。两年中我们收到上万封,说好说坏的,什么都有。但不管是何种方式,表现出来的心愿就是一个—冲出亚洲。

“冲出亚洲”是全国人民的期望,对我们来讲,某种意义就是最沉重的压力。输了便“无颜见江东父老”,这种念头常常在我心里浮现。我们不怕训练的艰苦,但不敢说不怕压力,它已经成了一种心理障碍,一个幽灵,时时出来干扰我们。一般的比赛我们能踢好,越是大比赛、关键的比赛越不行。我有时干脆不许队员们看来信、看报纸,以免干扰,但这不是高明的办法,正说明我忽略了队员心理素质的训练。我们不是怕对手,是怕我们自己。

我还忽视了另一个潜伏的危机:1984年获亚运会亚军,在国内反响不小,但骄傲情绪也在滋长。对一个成熟的球队来讲,这种情绪能够在比赛的得失中得到控制。而此时的骄傲却是和心理素质差、对外界压力的承受力差、不成熟等弱点搅在了一起,其后果就相当可怕了。我当时并未深刻认识到这一点,说还是说,但在队员听来都是不疼不痒的。而我斟酌过多、缺乏魄力的弱点也在这种状况中导致了5.19惨败的致命伤—不具有力排众议的坚定意志。

世界杯小组赛在客场与香港打了平手后,国内已是舆论纷纷,说我们连个香港队都踢不赢,真没本事。当局势发展到只要在主场与香港踢平就能出线时,“赢”的舆论更是铺天盖地而来。上下左右无不认为是稳操胜券,队员们也蹩足了劲:狠狠地灌,灌它个够!领导的期望,报界的渲染,球迷的狂热都使我们感到,不仅不能踢输,而且不能平,踢平了也不光彩,也得落骂名。我曾经提出过打一号方案(即收缩在后半场,防守反击),但我没有自信力坚持,我们自己已经把两条出路(踢平、踢赢)变成了一条(只准赢)。后来,当我追悔莫及的时候,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当时任凭你骂也好,指责也好,就坚持打“一号”,情况会如何呢?事情非常清楚,我们打“一号”,香港队专门对付我们的密集防守就行不通,因为他们不进球就等于输球。他们稳不住,给我们造成反攻的机会,我们就很可能赢。该急躁的是他们,怎么成了我们自己呢?尽管我坚持一号方案未必行得通,但作为教练员至少不该是人云亦云。而我却被舆论所左右,屈服于压力,再加上自己也头脑发热,导致了决策的错误。这真是教练员的最大悲剧。

5.19之战开始了,其结果是气(骄气、睹气)生热(头脑发热),热生激(指导思想的偏激),激生急(情绪急躁),急生乱,乱了方寸。当香港队又进一球,我们以1:2落后时,局势完全控制不住了,我只有暗叫一声,完了!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是不堪回首的。5.19我一夜不能成眠,半躺在床上,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屋里没有断人,不管什么样的安慰话也减轻不了我的一丝痛苦。愤怒的信件从四面八方涌来,言辞之激烈让人难以目睹。有人寄来了刀片和绳子,示意我该以死赎罪。北京的球迷们则天天围着球队驻地诅骂我的名字,让我出来回答问题。之后的长城怀赛无法参加了,队员们不言自明,卷起铺盖卷儿悄悄离开了国家队。往日生龙活虎的宿舍楼变得空空荡荡。我向领导递交了辞职报告,我只有以辞职来向国人谢过了。

一切都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惨痛,结束得这样快。现在回想起来都象是作了一场噩梦。之所以惨痛,还不在于这次失败本身,而在于这是最后一次为中国的足球事业拼搏的机会了,我的年龄已使我几乎没有可能挽回过失。这种痛苦决不是年轻人所能体会到的。回想自己的前半生,也曾有过两次迷惘。一次在1954年,国家送我们到匈牙利训练,当时的守门员是张俊秀和我。一年多的时间,我们的足迹遍及东欧,打了一百多场,可我坐了一百多场冷板凳。失望几乎动摇了我继续踢球的信心。但坐冷板凳的结果是使我拼命地动脑筋研究足球战术,为今后走上教练员的道路打下了基础。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所有的运动队都解散了。我很灰心,不想再搞体育了。但那不是我个人的过失,一旦国家的命运有转变,正当壮年的我又全身心地投入了足球事业。可这一次呢?辞职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已习惯于奔波、忙碌的生活,现在忽然成了清闲的人,真不是滋味。早上六点我会突然惊醒过来,以为该去带操了,当意识到自己已经辞职时,不觉黯然伤神。我对国家足球队的设想也只实现了一半,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这支队伍会成熟得多。我明白了,5.19之所以一直困扰着我,甚至要困扰我一辈子,就是因为我永远失去了机会。

要经受住这样的挫折真不容易。我终于从艰难的日子里走了过来。如果让我对青年们说些什么的话,那么我要告诉青年:在人生那些至关重要的关口,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要有承受压力的勇气。就象比赛会有失败一样,人也会有过失和挫折,只要你还年轻,这一切都不可怕。就是我也还有自己的后半生,不管今后做什么,我仍将为中国的足球事业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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