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营
如果不是两天以前,我的那位朋友大和尚,信口说出那句话,我也许早就把鼠这个概念喂给猫吃了。大和尚是我,小学时的同桌,据说小时候得过一种怪病,一夜之间就成了光头,从此再没生过一根毛毛。为此,他曾经把《二毛流浪记》的连环画一口气看了九遍,才发现三毛要远远比他幸运三倍之多。后来大了些,他干脆读点佛学,作了个没有法名的和尚,对大伙的称呼好歹也算有个交待。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他那天在我房里多坐了一会儿,苦于半天没话,狠劲儿想了想,他说:“我床下的那只母老鼠两天没来看我了,真有点想它。”
我由于十分清楚接下来的动作该是撇嘴、耸肩,然后很优雅地摸摸秃头,表示自嘲,于是,赶忙闭上眼睛。他看出我着实被感动了,便带着十二分的幸福离开了我这间三年零两个月来从来没有过老鼠的房间。
大和尚一去,很久没有再来。我知道他是不愿再来的。实际上,我还是挺喜欢他的。他会写诗,他写过一大摞现代派诗歌,我能记住的唯有“只要别回头,一切就不会丑陋”这样的一句,其余统统不懂。我告诉他喜欢这句,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表情淡漠。他没发表过一首诗,说诗应该是写给诗人自己看的。
我想大和尚,于是,便想方设法在自己的屋子里寻起老鼠来,结果,手电筒碰坏了,电池废了七节,硬是找不出来。灵机一动,骑单车到街上药店溜了个弯儿,想着寻点什么诱发性的药片,地上一撒,引出个大头大脑大体积的鼠王来,让和尚兄弟好好瞧瞧。可谁知一打听才知道,所有药店里卖的全都是灭老鼠的药。
我没法不生气,又没法表示自己太生气。站在药店门口的马路沿上,我隔着栏杆看街中央来来往往的行人。人也他妈的太多了,翻过来倒过去都一个模样,对了,都象猴子,同一祖宗嘛。我先是被闪现的念头吓了一跳(也没跳多高),想想,再看大街,果真成了猴来猴往的生动景观,煞是快活,转念略思忖,原来也并不清楚自己是从哪棵树上爬下来的,只好悻悻然回转家去。
晚上躺到床上,总是睡不着。一连几天,每到这个时辰,我总要想想大和尚的好处。他讲过的斯坦培克的《人鼠之间》,我全记着。我不喜欢那位叫莱尼·布高的溜肩的高个子男人,我知道他也不喜欢,他只是爱读那本书,爱读那只鼠……
无脚的月光悄没声息地侧身溜进窗帘,我爬起身,想给大和尚写信。我钻出被窝,披上衣服,刚要拉灯,忽听到墙角处窸窣作响,目光跟过去,见书橱左腿的里侧隐约有物晃动,似根须状,再看,竟然是只长满胡须、体态健壮的硕鼠,正探头探脑地望着我,足有大和尚的球鞋那么大(那小子小学时是校篮球队的中锋,现在当然连篮筐都快不认识了,可脚一直没忘记在长),我顿觉浑身血热,直冲脑际,险些没跌下床来。待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凝神再看,但见腹圆首宽,双目有神,尾巴如一杆大号毛笔般粗细,显然是只漂亮的鼠王!于是,一面暗自为大和尚庆幸,一面集中目力想一饱眼福。鼠王好象明白了我的目的,冷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迈着悠闲而自信的步子来到床边,把尖脑袋很认真地钻进我的鞋里,嗅了三分钟,算是和我打过招呼,然后,一猛劲儿钻进床底再不出来了。
我愣愣地坐着,一手还牵着灯绳。月光渐渐爬到我的肩头。我开始想父亲。
几天以后,给大和尚的信没有回音,鼠王也再没有从床底下露出过一根胡子,而我,到底恍恍惚惚地忆出了父亲的模样。父亲是教书人,可他打我屁股时的果断和凶狠,使长大以后的我想起时,总对他能否教育好别的孩子抱有怀疑。他说话率直,说过的话又常常忘记,有时弄得人啼笑皆非,他倒仰着脸打雷一样轰隆隆大笑一番了事。
自从我背着“老三篇”走进校门,和小“大和尚”坐同一条长凳的那天起,就再没见过父亲。听母亲说,他到南泥湾五七干校学习去了。我清楚父亲是个偏爱我屁股的人,他不在,我倒可以好好疯颠疯颠,所以我也不太想他。那时候,我已经到了清楚地知道讨厌老鼠的年龄,尽管一想到小老鼠偷油时,颤颤巍巍站在灯台上的滑稽样儿,以及用火柴棒儿一样的尾巴蘸着油水,往嘴间一擩的潇洒劲头儿,总禁不住解馋似的,咋巴咋巴嘴,可毕竟已经知晓了人鼠之间在关于粮食问题上的利害关系,况且猫的那副温顺样子也着实让人爱得心疼。然而,在最本质的问题上,便飞飞扬扬有了许多臆想。比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话是人说的,因为老鼠偷吃了人的粮食,那么,在鼠类的语言当中,是否会是“人要过洞,老鼠喊咬”?正是因为人的存在才搞得老鼠没有吃的,被迫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人鼠关系才如此紧张,一触即发。臆想一多,我和小和尚的争吵也就多了。这小子有时真不够意思,吃过我的苹果还不同意我的观点,气得我红着脖子一个劲儿地骂他“土耗子”。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冲我喊:“老鼠不偷人,恶名在外,全是被人逼出来的,老鼠的奶奶也是人。”让我好一阵瞠目结舌之后,着实羡慕他好几个星期。
谈到的鼠多了,夜里睡觉也就奇奇怪怪地做些关于鼠的梦。大概是父亲走后第十七个月的中旬,我的梦中才第一次出现他老人家颇为慈爱的面庞。梦境似乎是在一个乱石嶙峋的洞穴里,天空布满女人乳房似的浓云。有着鼠王一般英姿的父亲正给光屁股的我讲偷粮的方法。鼠王父亲边说边翘棱胡子,显然是对我的愚笨和调皮不满。实际上,我觉得他还没有我的盗术高明,凭什么来教我,正在嘟囔,忽见鼠王挥起长尾巴,大叫一声,向我的屁股横扫过来,我一激灵,赶紧来一个鲤鱼打挺。醒来一睁眼,大半个身子早已滚在写字台底下,屁股痛得钻心。
将这梦零碎地说与小和尚听,他大喜,说是奇梦,真是为自己没见过鼠王而惋惜。左右手交叉成十指,重复地搓,可能表示机不再来吧。
即日,我放学回家,见屋中一黑瘦男人正和母亲聊天。瞧我进门,母亲唤我过去,称那人叔叔。我见那人黑瘦如柴,也不想多说话,低头喊他一声,转身想要跑开,不料被他一把拉住,冷冷的目光盯我,然后,搂进怀里,用手在我脑袋上不住地摩挲,口里似喃喃有辞,却又听不清晰。我心里想笑,又觉得那气氛本不该有笑的,便硬憋着,渐渐却憋出恐惧来,挣扎着又想跑开,那人恰巧停止了动作,起身向母亲告别,临出门时还回头冷冷地望我一眼。
那人走了,可再没有走出过我的印象。他给我留下了一个蒙黑布罩的铁笼。乘母亲不在,我悄悄揭下布罩,嗬,是只纯憨可爱的小松鼠!毛质茸茸,目如点漆,活脱脱一副聪明的样子。我惊喜异常,慌慌张张跑过九十九条街道,叫了小和尚一同分享这在邻居们看来很有些“范进中举”意味的快乐。
小和尚从鼠笼旁站起身,很严肃地对我说:“应该好好养它,它很难过。”
我诧异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可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我再没忘记过。直到后来,我们把几颗饱满的新玉米粒洗干净,丢进鼠笼里的圆铁皮小盒,而这只可爱的小生物竟然视若无睹,只管埋头于松宽的卷尾巴里高雅而舒适地酣睡,这时,我才明白它原来并不怎么喜欢我。我被一种单相思的痛苦折磨得儿近落下眼泪来。我知道它离开森林、离开伙伴后的孤独,可它如此不顾我对它的热爱,整日昏头大睡一连三天、滴水不进,着实让我担忧。
母亲告诉我,这是父亲托人带给我玩的,是他们学习班的全体老头在大山里学习伐木时偶然捉到的。他托同事带话说想我。母亲说这话时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又不得不伸手摸了摸那不知道争气的屁股。我简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讨厌,这只叫鼠的动物不吃我喂的东西倒也无关紧要,爸爸一去近两年时间,凭什么还念念不忘我倒霉的屁股。
等我终于对这只松鼠感到失望,并相信它就会这样一直睡到生命悄然结束的时候,它却出人意料地吃起东西来。把铁盒里的玉米粒吃完之后,它瞪起那双灵活的小眼睛,乞求地望我,似乎还含有一丝害羞的神情。我大为感动,又抓起一大把撒进去,它赶忙扑上前,两只前爪虔诚地捧起粒咯吱吱有顺序地啃起来,问或抬起头瞥我一眼,显露出对陌生人的警惕和怕遭受欺侮的畏惧。
我赶紧让小和尚又“中”了一次“举”。他的脑壳顿时亮了两圈。我们约定分别从妈妈的口袋里偷出两毛钱,到街里的小吃摊上买些松子,犒劳一下虽绝食失败但仍不失其聪慧可爱的小伙伴。谁知第二天下午,当我们兴高采烈地捧着一大包实际上他出四毛,我出三毛买来的新鲜松子,来到我家时,不禁大吃一惊:松鼠不见了!只见铁笼顶部的两根小姆指粗细的铁丝被咬断了,上面还残留着清晰的血迹;铁皮小盒翻倒了,几颗啃过的玉米粒随便地滚在地上。小和尚尖叫一声,脸色倏变,满包的松子散开来,劈劈啪啪跌出一地的声音。我呆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想起小动物啃玉米粒时的神情里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自信……
半小时以后,我们几乎跑遍所有的街巷,杳无踪迹。直到傍晚,在巷口偶尔听一个长着一级膘肉(估计是一级,不排除特级的可能)的胖子大大咧咧地给卖茶水的瞎老太太说:有一只长尾巴的老鼠爬到他们邻居家的锅台上偷油吃,让他用汽枪准确地玩翻了。我顿觉脑袋“嗡”地一声,即时没有了感觉。五颜六色的河流在眼前融汇。稍好时回头望一眼小和尚,见他默立着,咧嘴吃吃地笑个不停,下巴也随着紧抖。瞎老婆子嘟囔些鼠王出洞必有天灾,比如民国某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地方某某人等等等的屁话,我一句没听清,一把拉起小和尚飞跑至居民院大垃圾箱前,想寻到小动物的尸首,可箱内空空如也,垃圾刚被清扫过,据说是“黄河”牌大翻斗车足足拉满了两车。
我们俩在空空的垃圾箱旁坐到很晚,谁都不想说话,静静等着嘴上生出胡须,屁股后面长出尾巴。夜冷得令人发颤,鬼知道月亮又到哪儿偷情去了。
不久,有消息说,父亲死了,被一颗大树砸死的,是误伤,赔了二百元钱。母亲用这钱给我做了两身新衣服,说是免得屁股再露在外边。我不想穿,夜里偏要作些爸爸打屁股的梦,醒来才知道这种打永远也挨不成了。
后来,打鼠的那个胖子可能上了报纸,说是他妈的讲卫生的模范,号召祖国的花朵们向他学习,都长一级肉(小朋友甲问;为什么都要向胖子学习呀?阿姨答:长足力气好打鼠);后来,小和尚慢慢成了大和尚,头依然光着,诗却越写越好;再后来,我所有的邻居都时兴养猫,鼠的概念渐渐没有了。我的房子就是翻个跟头,恐怕也找不出一根鼠毛来。
鸣呼,我不想给大和尚写信了,我知道就是再写,他也不会回的,因为他的房里至今还有老鼠,养久了会成王的。
(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