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英甲
把夫妻之间的“信息”交流喻为高山的回声似乎不妥,因为实际上那常常是低低的耳语或干脆是震耳的吼叫,甚至就是沉默。但是在这耳语或吼叫之中,似乎也确实有一种令很多夫妻都曾迷惘的感觉——他们需要努力去分辨包含在清楚的语音中的弄不清楚的心理活动,需要理解对方,乃至还要象当初那样继续走入对方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聆听令人神往和隐约朦胧的回声又似乎能说明这个过程。
今天站在读者面前的两位丈夫都是襟怀坦白而且正派的人。
平素苦苦思索,最想清理自己家庭脉络的是在一家制药厂当科长的大郭,今年32岁。他平时好动动笔写点小说诗歌什么的。遗憾的是几年来只在北京晚报发表过一首二三十字的小诗。由于工厂生产不大景气,他常抽空溜到编辑部来找我聊聊——同龄人之间声气容易相通。
他说,有一天晚上几个舞文弄墨的文坛朋友到家里来“论文”,她连招呼也不打,把椅子、桌子弄得乒乓响,还用眼睛瞪我。当着大家的面我只好装得若无其事。我在过道里支了张行军床,大家坐在那上面接着聊。哪知那行军床偏偏这会儿经不住了,“叭”地一声断了根梁。这回她可有发作的由头了,什么串门不挑时候,什么毁了我家的东西……尖厉的声音直冲到耳朵里来,我只觉得脸颊发热。那几个朋友听得真切,赶紧告辞了。这事把我的脸算丢尽了!过两天一问,原来是事先没有告诉她晚上要来人。真是冤枉,他们来前也没通知我呀!
我左思右想理不出个头绪。虽然户口本上写着我是户主,但实际户主是她,党(她是党员)政财大权一手独揽,只有“文”权在我手中。可就这点“文”权她也要干涉。我晚上好动笔写点东西,她倒从不和我抢桌子,可第二天早上她擦桌子时就开始唠叨,说再乱堆就把这些破烂撕了,说着便全扔到地上。碰到这事你火不火?
她是不是觉得我藐视了她的“权威”呢?不,我承认她的权威,也深信她的权威是自然形成的,不是谁“大树特树”的。我们这个小家全由她操持,我挺省心。遇到家属委员会那些老太太来访这种事,我就躲进屋里。来访无非是布置检查卫生、防火防盗一类“中心工作”,然后把屋里上下打量一番。她总能恰到好处地把“委员们”限制在过道里。
我常琢磨,别人也是这么过的吗?我是比人家强呢,还是根本不如别人呢?
大家都有体会,在单位里人与人之间有了矛盾可以坐下来谈谈,可夫妻间这套不灵。也许常有冲突是家庭生活中的正常现象,可以消耗各种有害的能量,不使它们积聚起来。我经常觉得我的婚姻并不理想,可是真要以为自己的婚姻不幸而轻举妄动的话,可能要碰个“头破血流”。可是,我就该忍受下去吗?
听了大郭这番话,我也没词儿了。劝他“进”,以斗争求生存,他可能会陷入“全军覆没”的绝境,他不是她的对手;劝他“退”,另起炉灶,更是下策。有所得便会有所失,维持现状吧。
建成是两年前从外语学院毕业的,今年25岁。文笔挺好,翻译了不少作品。他身材修长,文质彬彬,与人多说几句话就脸红,但这并未妨碍他从大学二年级起就与班上一个女同学谈上了恋爱。一毕业他们就登记了。
他说,根据法律,登记就是结婚了,可是我们俩家都在外地,这里没房子,连个单独待在一起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还和以前恋爱的时候一样,来回串串办公室,下班在办公室用煤油炉煮点饭吃,然后出去逛大街,或是一起译些文章挣点稿费。她生性开朗、直爽,好唱歌跳舞。一到单位她就给头儿提意见,头儿对她挺恼火。好在我们俩“少年不识愁滋味”,不往心里去。她花钱属于兴奋型的,凭一时的冲动(大概是右脑人),月月工资都花个精光,出现赤字,然后向家里要。为此我也劝告过她。她爱跳舞而我不会,我们单位一到周末就组织舞会,每次我都陪她去,一直看到舞会结束。看她回来路上兴冲冲的样子,我心里也挺高兴。
去年单位分给我们一间房子,在一幢筒子楼的四层,楼道里堆得象货栈。由于烟熏火燎,到处漆黑,白天也得点灯。据说原来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是1965年毕业的一对大学生。别人能过我们也能过!可不出一个月我们就傻眼了。为了把这间屋子搞得象个家样,我们向家里各要了几百元。但是一旦把钱变成物,才发现只是在四壁之间多了几个孤立的物件——一张写字台、一张床、一个小圆桌、两把电镀椅子。我们开始了不知何日才能停住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循环:在黑暗的过道里做饭,到肮脏的公共洗漱间提水,躲进刚能转过身的小屋闭门不出……我们的对话少了,我感到她的性格也开始变了,原来能承受住的风言风语,现在也不大能承受得住了。因为要评职称,她担心有人会给她捣鬼,便强迫自己少说话,以免引起别人注意。
那一天,我们突然感到对方陌生了。天已经晚了,听着邻居家传出的电视节目声,她忽然冒出一句:我们还象过去一样多好!她一下子说出了我们各自一直在思索的心事。从那以后她开始不再理会我们这个小家的束缚,把自己应当承担的义务有意地摆脱了。她要了集体宿舍一个床位,每周末仍然去跳舞。她一再说明她的感情仍象起初一样,劝我不要胡思乱想。但是她往日那火一般的热情我已感受不到了。我已不再陪她去跳舞了。近两个月来,她甚至经常住在集体宿舍里,和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打得火热。
当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守着小屋子时,便苦思苦想着我们的婚姻。婚姻赐予人幸福,但同时也给人们压上了一副沉重的生活担子。我承认我对此精神准备不足。但如果是这样一个女人,事情就要糟糕得多。一个女人不愿意洗衣、做饭、过小日子,把丈夫撂在家里只顾自己开心,这还叫什么家,叫什么女人?
一个星期前我去找她,想认真地谈谈我们的现状,寻找一个可能的出路。她很热情,挽着我的胳膊一直走到半夜。她就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兴高采烈地扯些别的。我实在忍不住了,我问她,你看我们还有必要这么下去吗?她吃惊地望着我,很久很久,然后低下头,重又挽住我的胳膊往前走。看来我们并没有想到一块去。这种状况要拖到何年何月去呢?我觉得她自私得可怕。
听过建成的叙说我沉思良久,也没有找到一个令自己也令建成信服的答案。我担心不久以后,社会上真的又会有一个年轻的家庭要解体了。
(题图:大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