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思想的发展是不可阻挡的!”

1986-07-15 05:54侯焕闳
读书 1986年6期
关键词:布鲁诺

侯焕闳

《布鲁诺传》

在中古后期的欧洲,方生未死之间的斗争十分激烈。这个斗争表现在各方面。在当时自然科学发展的基础上,产生了反教会、反经院哲学的新的哲学思想。意大利哲学家布鲁诺热情宣传并且发展了哥白尼的学说,捍卫唯物主义的科学理论,从根本上否定了上帝在世界上的主宰地位,动摇了宗教的基础,因而遭到教会极端仇恨,竟至被宗教裁判所判处火刑,成为后世景仰的“哲学烈士”。布鲁诺的生平事迹是许多人都知道而都不甚了然的。苏联学者施捷克里据欧美有关著作写成《布鲁诺传》,剪裁详略得当,生动而不落俗套,不仅介绍了布鲁诺的思想、活动和主要作品的内容,而且较为鲜明地刻划了他的性格。全书贯穿这样一个主旨:人类思想的发展是不可阻挡的;人类通过火刑架,终于飞向了宇宙。

本书中译本即将由三联书店出版。

中世纪欧洲的愚暗是人生发展的桎梏。它叫人啼笑皆非。教会却卵翼愚暗,产生愚暗,借以辖制人们的思想,维护其黑暗统治。

那不勒斯是个文化悠久的城市,但偏见也是由来已久。多神教的迷信再加上基督教的迷信。古来的习俗已有千百年的历史。土地神和林神被人们当作圣徒来崇祀。灵验的驱邪符,销路历久不衰。

人们对圣物万般笃信:信圣徒的干尸,信救世主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信每逢一定的日子便会在器皿里沸腾的血。僧侣骗信徒的钱,起劲地把圣像、蜡烛、念珠和祈祷文卖给他们。

穿法衣的无赖同形形色色的骗子各显神通。在那不勒斯,尽管一再禁止,巫师、术士和算命先生仍然是生意兴隆。除了包治百病的圣水,还向你兜售滋补饮料,一眨眼便能把酒色淘空的身体补过来;喋喋不休地向你推销包你青春永驻的长命水,推销点金石或“基督粉”:这种“基督粉”据说能炼成黄金,不费吹灰之力。

你捱受着单相思的煎熬?你想不费多大的劲便叫一位冷若冰霜的美人儿依偎在你怀里?窗前的小夜曲,殷勤的红娘,热情奔放的情书——一切都白费了心机?是的,先生,在女人眼里,什么书信都不如那小小的、圆圆的、黄金做就、上面铸有国王肖像的玩意儿!你不愿意多花钱?自然罗,既然有便宜得多的其它办法能达到目的,犯得着送钱给女士们吗!如果最最热烈的求爱都终于失败,不妨试试魔法,肯定有效。别心疼区区几个钱,魔法的神奇玄妙的秘密立时便会展现在你面前!

一座教堂的贵重的小柜子里保藏着一件圣物:一条驴尾巴。据僧倡们说,这就是基督骑过的那头驴的尾巴。每到复活节前的礼拜天,这件珍奇的圣物便拿了出来,供民众瞻仰膜拜。

真是盛况难忘。在春天的鲜花和神幡中间站着众僧侣。四面八方都是人山人海。僧侣展览着驴尾巴,得意洋洋地高声叫道:“别拿手摸,吻吧!吻这神驴的神圣的遗体吧!这神驴曾有幸把我们的主从橄榄山驮到耶路撒冷。跪下吧,吻吧,布施吧。你会得到百倍的回报!”布鲁诺伫立街头,观看人们拥挤着,推推搡搡着,爬到圣物跟前。“吻吧,别舍不得布施!”僧侣们嚷嚷着,“吻神驴的遗体吧!”人们吻着毛茸茸的尾巴,浑身一阵神秘的战栗。钱叮当地响着,纷纷撤落。

宗教靠非人所能得而知之的、神秘的东西来维持。望弥撒时,面包神秘地、莫名其妙地化成了基督的肉体,葡萄酒化成了基督的鲜血。天主是怎么化身的?非言语所能表达!童贞受孕是怎么一回事,处女怎么生下了圣婴?非人所能知之!天主怎么能以三个面貌存在?非人所能知之!天主喜欢老实人,不喜欢动脑筋的人,使徒保罗教导我们不要依赖知识;尊者奥古斯丁说,不知比知更接近天主。神学家们一贯说这个或那个神学真理不是人所能知的,对这些真理相信就是,用不着去领悟。圣徒传中极力称颂神羞辱骄傲的学者而通过虔诚的粗人实现奇迹。虔诚的无知变成了德行;圣洁的、驴一般的愚蠢变成了众人仿效的楷模!狂热蒙住了眼睛。真正的信仰只有一个,它的敌人便是神的敌人!偏执毒害了人民,把国家推向深渊。

对于机灵的政治家,保卫宗教的叫嚣是掩盖卑鄙的私欲最可靠的办法。在尼德兰,双手沾满鲜血的阿尔发公爵疯狂地镇压反抗西班牙桎梏的起义。在天主教国家,把叛教分子放在火堆上烧死。在英国,严刑拷打天主教徒。在法国,由来已久的宗教纠纷酿成了圣巴托罗缪之夜的恶梦。

(在圣巴托罗缪之夜)霎时间亮起了火炬和灯笼,把街道照得通明。门底下,屋旮旯,哪里都藏不了人。“荣耀归于耶稣!杀死异教徒!”一场空前的屠杀开始了。死于屠刀之下的,有自由思想者也有信仰坚定的人。无一幸免。枪口抵着身体开枪。砸烂了老人的头,砍倒了妇女,踩死了婴孩。“荣耀归于耶稣!”

屠杀不光是在首都。地方上也接到了命令,叫不要对天主和国王的敌人手软。屠杀持续了几天。真是机会难得,可以清算一下私怨,搞掉竞争者,消灭对手,攫取别人的财产、有争议的庄园、丰厚的遗产、有油水的职位。只要能在乱糟糟的血腥屠杀中砸烂你敌人的狗头而不受惩罚,管他信奉的是上帝还是天主?

疯狂的群众常常是由神父们率领着:“杀死异教徒!荣耀归于耶稣!”杀人犯颂扬着耶稣;他们的牺牲者死去的时候,嘴里同样念叨着耶稣的名字。

冲决愚暗的统治,粉碎教会和神学对学术的专制,需要莫大的勇气,需要知识和科学。仁人志士们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地同愚暗、同宗教的权威斗争。

哥白尼在城墙的一座塔楼里住了将近三十年。他在这里长年累月地进行计算,建立了彪炳功业。哥白尼摧垮了几乎千百年来始终占统治地位、被认为不可动摇的观念。他看到他的理论不仅同千百年来形成的见解相牾,而且有背于圣经的经义。他明白他的理论会给教会多大的打击,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危险。萨摩斯的阿里斯塔克曾说大地绕自由轴线运转,同时绕太阳运转。结果他被控不信神,被迫离开雅典。虽然阿里斯塔克死去已近两千年,一心想指控学者不信神的卫道士仍是大有人在!

哥白尼并没有把他的观点保密,而是公开反对托勒密的学说。人们对他离奇的见解议论纷纷,遐迩俱知。闲得无聊的嘲笑者找到了大量笑料。路德也听说了新理论。圣经里说得清清楚楚,运转的是太阳而不是大地。可一个叫什么哥白尼的人却说转动的是大地!

恶意的非难和嘲笑阻挡不了哥白尼。他经过长时间的犹豫,终于决定把他的著作全部发表。他不仅把他的天文理论公之于众,而且还敢于公开宣布:那些企图拿圣经来驳倒他的人无聊透顶,他对他们的闲言碎语不屑一理。搞科学的人不能因为笃信宗教的外行的嘲笑便止步不前。哥白尼向教皇上书,在虔诚敬神的字句中间表达了他的信念:圣经中的片言只语不能作为推翻某种学术观点的依据。他举了一位教会先贤的洋相作为殷鉴:“我们知道,著名的拉克坦修斯在数学上不太高明,就大地的形状发表了相当幼稚的议论,对认为大地是圆球状的人讥讽了一番。”这段话包含有异端思想,不久便成为科学反对教会专制的斗争中的旗帜:圣经和教会权威不得作为认识自然的准绳!

哥白尼的手稿寄给了雷蒂克。但雷蒂克未能实现他的意愿,不得不委托路德派神学家兼业余天文学家奥西安德负责。奥西安德自作主张,去掉了引言,代之以一篇不署名的序,把哥白尼体系说成是抽象的假说,构思的目的只是为了便于计算。谁要是把这学说当作真理,那便是蠢驴。

一五四三年五月二十四日,一本书送到了哥白尼的床边。这是他一生的大业,是他不朽的功勋。可是他已经既不能为它的问世欣喜,也不能因奥西安德卑劣的行径而愤怒。他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当天便溘然长逝。

天主教宗教裁判所的残酷早就成了谈资。一说起宗教裁判所刑讯室里刑罚的酷烈,人们不由得不寒而栗。新教的政论家们向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抨击天主教宗教裁判所的暴行。他们是不是特别宽容?他们的土地上没有升起把异端分子烧成灰的火堆?

宽容?严厉而倔强的卡尔文把每一个不皈依真正的信仰的人都看成是异端分子。而他们所谓的真正的信仰,便是他所鼓吹的信仰,那才是唯一正确的。新教徒们同样用火和剑迫害异己。手段的残酷可以同教廷分子相提并论。始作俑者是卡尔文,新教徒在日内瓦用实际行动表明他们比他们的敌人毫不逊色,同样努力铲除思想不同的人。西班牙学者米盖尔·塞尔维特就死在他们的手里。

塞尔维特从青年时代便以自由思想引人注目。他为了逃脱宗教裁判所的迫害,离别了故乡阿拉贡,到法国避难。他血气刚烈,对当代人关心的种种问题都有浓厚的兴趣。塞尔维特潜心研究哲学、历史、神学。路德也好,卡尔文也好,都不能使他满足。他的思想情绪接近那些反对教会最激烈的斗士。他抨击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一致赞同的学说:三位一体说是胡说八道!(塞尔维特后来又)出版了一本书,阐述他的观点。卡尔文一见到这部著作,便下手搞他。塞尔维特在日内瓦铛下狱。卡尔文运用他的全部威望去说服别人:事关会使民众堕落的有害思想,不能拘泥于法律条文。既然塞尔维特不赞成卡尔文教的教义,坚持他自己的观点,他便是异端分子,当然应该处死!

这案子对于卡尔文具有头等的重要性。它的意义倒不在于镇压一个思想上的敌人,而是确立这样一个原则:凡是背离新教教义的人,都可能送交世俗政权惩治,作为罪犯处决。

塞尔维特被判死刑:渎神者将被烧死。如果他希望落个好一些的下场,那必须抛弃他原来赞成的异端邪说。不,他说什么也不干!

塞尔维特因为一味固执,付出了高昂的代价。这次死刑搞得十分残酷,故意不让柴禾太干燥。在执行火刑前不久,塞尔维特向市政府委员们吁求:火焚之前先把他斩首。他是跪着乞求他们开恩的。塞尔维特没有隐瞒他的动机,老老实实说他害怕他由于过度的痛苦而动摇。卡尔文的一个助手马上跑过来:如果他放弃他的观点,可以恩准。塞尔维特站了起来。不可能!

土岗上竖着一根高高的柱子,一堆带树叶的湿树枝。用铁链把塞尔维特拴住。给他头上戴一个干草编的帽圈。干草还用硫黄熏过。身旁是他的心血——书籍和手稿,它们和作者共命运。塞尔维特没有立即断气,而是在冷酷无情、不死不活的火堆上受尽折磨,慢慢死去……

从肉体上消灭异己的原则胜利了。新教徒们对天主教宗教裁判所恨之入骨,自己却烧死了一位为了捍卫信仰不惜献出生命的学者。

宗教信仰需要蠢驴。蠢驴们有了宗教信仰更自在,而人需要的则是思想的自由,是知识。布鲁诺不愿意成为蠢驴。他向往着无所不包的知识。

布鲁诺傍徨了。他的使命到底是什么?他到底走哪一条生活道路?他面对着三位女神。三位女神各擅胜场,都值得崇拜,可是没法对她们一视同仁,博得她们每一位的恩宠。得选定一位。渴望财富权势的人情愿选赫拉;珍视知识和智慧的,宁可要雅典娜。至于阿佛洛狄忒,谁要是珍爱美和逍遥甚于人世间的一切,那都会崇敬她。把金苹果判给谁呢?

布鲁诺选择了雅典娜。他并不惧怕雅典娜的严厉,不指望一帆风顺。人要获得智慧,比猎取财富和享受更加不易。真正的哲人历来不多,远远少于帝王将相和豪富阔少。人们窥见赤身露体的赫拉和阿佛洛狄忒比较容易,见到顶盔贯甲的雅典娜比较困难。但谁一旦发见了她,他还会去看别的女神吗?

他不畏惧路途上的荆棘。献身于崇高的事业,即使失败不也强似卑微渺小的成功?他钦佩真正的英雄人物的舍身忘我。圣洁的轻率,不能用精明的审慎的尺度去衡量。英勇的死,胜过不体面的凯旋!他喜欢第一个上天的人伊卡洛斯的故事。能干的代达罗斯用蜡和羽毛给儿子伊卡洛斯制作了翅膀。勇敢的儿子飞得太高,送掉了性命。但是他难道因为坠落而丢人现眼了吗?人得到了翅膀,就应当搏击长空,不断上升。他明知大胆妄为必定会使他灭亡;他明明知道,却仍然凌空翱翔。死并不可怕,如果它是作为建功立业的代价。

布鲁诺向往着获得无所不包的知识,看到宇宙的全貌。他不断探索规律性,寻求普遍性的结论。但到处都是腐儒当道:一个学究终其一生收集古词,另一个书呆子一头钻到语法里,再也跳不出来。怎样能登攀到峰巅俯瞰四周的一切呢?

人家要他相信知识无用。人不是靠思辨,而是靠信仰得救的嘛。知识越多越苦恼。贤明的所罗门说过:“积累知识者实则积累悲哀……”但布鲁诺自有他的想法。他所以进修道院,并不是为了彻底变成驴。修道院的图书馆庋藏宏富,如果老师们不能给他揭示真理,他就自己去探索。一切令人生疑的东西,都应当找出合理的解释。获取真正的知识太费劲了?不学无术确实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学术,得来全不费力,而且不会使灵魂苦恼!

布鲁诺阅读了不计其数的神学论文、教会先贤的作品、对这些作品的诠释—布道文集和主教会议的决议。他日益看清理性和基督教信仰是水火不相容的。教会经典连篇累牍都是荒诞不经得令人叹为观止的事例,声名显赫的神学家们却说个中奥秘“非人所能得而知之”。他对各种各样的神秘腻歪透了。毫无意义的梦呓常常被说成是心灵深处的宗教奇迹。得啦!自然界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人类还没有认识到的秘密,他再也不能在宗教的谬论上浪费生命。

……布鲁诺得见哥白尼的著作,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事件。他对这光辉的学说的开创者钦佩之至。哥白尼的天生的思虑透辟,远远超过托勒密和其他伟大的天文学家。他不怕孤军奋战,独力反抗错误观念的洪流,预告了真正的古典哲学的复兴。他那罕见的天才的果实,证实布鲁诺如此尊敬的古代哲学家是正确的。布鲁诺简直是欣喜莫名。

生活的美在于对真理的认识,在于争取真理获胜的斗争。对真理的爱、对认识的激情使人自由、强大而英勇,使人长出了翅膀,变成了神。

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周围有多少尚未解决的问题。最最重要的学科等待着真正的研究者去开拓。要做的工作无穷无尽。许多聪明才智之士把时间浪掷在什么上面?在百无一用的神学上绞尽脑汁,唇枪舌剑地争论亚里士多德的这句那句话该如何理解,企图仿效古人,把老故事重说一遍,无非是改头换面,而且比古人拙劣得多。那些成堆的诗人又把精力用到哪里?布鲁诺通晓古今诗歌。他喜欢卢克莱修——诗歌中最宝贵的是有价值的思想!书市上充斥着蹩脚的艳诗。彼特拉克的渺小的模仿者,声嘶力竭地颂扬他们的心上人,倾吐不计其数的萝拉们和斯黛拉们带给他们的烦恼,喋喋不休,千篇一律。布鲁诺对彼特拉克本人也看大不起:一辈子只知道歌唱自己的情场失意——这可不大值得称赞!可是他更讨厌那些动不动就要写颂诗或十四行诗发泄的蹩脚诗人。

人一生的时间极少。要干成一件重要的事情,一辈子是不够的,怎么还能把宝贵的时间虚抛浪掷!布鲁诺惶恐不安:可别让无谓的企求捆住了自己,不要去追逐浪费才能和潜力的东西,枉自葬送了一生。应该把全部力量用于主要的使命。但这主要的使命是什么呢?幸福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又是什么?是灵魂的得救?他每当看见某些僧侣折磨自己,只觉得恶心。他们持斋唯谨,禁绝肉欲,落了一身痨病;他们不剃头发,用铁丝和鞭子糟蹋自己的身体——希望用这种下作的办法到达幸福的境地。

先哲教导说,人通过思辨领悟真理越深,他也就越完美。所以,对真理的追求是人最高的追求。

追求真理?布鲁诺不想欺骗自己。终此一生去追求非人所能得而知之的真理?如果世界根本不可认识,那这追求便成了追求幻影而不是追求事物的本质,毫无意义地追求脑子里凭空产生的幻象和空想。这么说,追求认识真理便是徒劳无益的罗?毫无意义的事情不是不该成为人生的意义嘛!

世界是否能够认识的问题是同其它许多问题联系着的。答案没有找到。布鲁诺永远记得这段痛苦的时期,记得当时不断的求索,耗尽心血的辛勤的劳动、挫折和苦恼。有时候,无边无际的绝望涌上心头。他的思想钻进了牛角尖,不知道该怎么钻出来。前头突然露出一线光明,他鼓足力气朝前走去,但梗阻横生,无法逾越。障碍一个接着一个,成千上万形形色色的障碍,其中一部分是外界的原因,另一部分在于他自身的局限。难道他非得后退?有时他觉得他看到了真理,但模糊不清,仿佛是雾中看花。他是多么想驱散这云雾。各种各样感知的现象联系不到一起去。他依然是洞穴中的俘虏,只能看到幢幢鬼影?

他在漫长的徒然的斗争中耗尽了力量。自然界的不可穷尽,自然界的秘密和谜的不可胜计,使他心神不安。他何苦惩罚自己,发疯似地去追求不断溜走的真理,一心一意求索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了。他诅咒他那危害非浅的激情。后退吗?不管理智引用了哪些论点来证明他的追求毫无希望,布鲁诺仍拼命强迫自己走下去。

他非常重视意志的意义。纵使束手无策,前途渺茫,达到目标的路途遥远——纵使这样,一个有意志的人也会走到底。不管疑虑是多么吓人,不管阻碍变得多么巨大,他不放弃进一步的探索。要达到真正的知,任重而道远。

他一次又一次地回过头去研究他未能解决的问题。对布鲁诺来说,哲学并不是以哲学家自身的完善为唯一目的的抽象议论。在他,世界是否能够认识的问题极端重要,所以不会把愿望当作现实。他布鲁诺得相信认识世界的企求不会徒劳无益,相信人类在无涯的真理探索中不会原地踏步而是不断前进。

布鲁诺深入钻研科学史。他看到一些说法被另一些说法所取代,看到以往认为是错误的理论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死灰复燃,看到一些颠扑不破的原理销声匿迹。这是怎么回事?是人类精神庄严卓绝的反映,还是说明了它自古以来的狭隘性?这种状况足以使人自豪,还是理该引起怀疑主义者轻蔑而幸灾乐祸的一笑?是个周而复始的圆圈——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还是缓慢然而踏实的前进?

他探究知识是如何逐步积累的,模模糊糊的猜想如何变成有根有据的理论,在人的实践活动中产生了效果。大地是一个圆球的见解,当初是畏畏缩缩地说出来的,长期以来听起来总是有些异端邪说的味道。但它推动了哥伦布,使他发现了新大陆。如今,断言大地是个圆球的说法不是成了真理?全部天文学史如果不是说明了知识的逐步发展,那又说明了什么呢?

卡利普斯的见解比欧多克斯高出一筹。关于星辰,喜帕恰斯又比卡利普斯知道得多。托勒密占有更多正确的知识。但哥白尼的宇宙学说压倒了其他人。越来越扩大的知识是建立在观测的接续性和长期性上的。人类的思想仿佛是登梯爬高,对真理的认识一级级地上升。人类的视野越来越宽广。既然如此,那么,人类的追求便不是徒然的。

生活的主要目的和意义、生活的美便在于此——在于对真理的认识,在于争取真理获胜的斗争!

布鲁诺心情昂扬非凡。先哲提到过目睹神力壮美的幸运儿,说到他们的如痴似醉。不,他的激奋并不是诸神的恩赐!是他本人的意志,由热爱真理而勃发的意志,使他的头脑锻炼得更加灵活精密。如果说,在他身上闪现了理性的光明,那么,这也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达到了这般境界。

如今,他终生将献身给一种激情——对真理的爱,对认识的激情。是它使人自由、强大而英勇,使人长出了翅膀,变成了神。柏拉图教导说,即使是疯子,神灵有时也会赋予他以神秘的光采。但推动布鲁诺的,并不是盲目的疯狂,而是理性的冲动。他拜倒在产生英雄的忘我精神面前。布鲁诺找到了道德理想,脑子里形成了英雄激情者的形象。

他从此将为之献身的激情,并不是柏拉图式灵感中的一种。这是英雄主义的灵感——英雄激情,为正义与美舍身忘我,渴望建功立业,愿意作出任何牺牲,对自身的不完善毫不留情,始终不渝地为反对恶与无知而斗争。

布鲁诺在高度集中精神力量的日子里,有一种奇异的心情:要弃绝一切不体面的事情和尘世的纷扰。认识到崇高目的同时,暴露了其它愿望的渺小。对于长出了翅膀的人,许多诱惑都黯然失色:忘我的志向使他清心寡欲。英雄的志向使人把生死置之度外,使他在无知的芸芸众生的心目中死去。

他是幸福的。即使他还有许多东西不理解——探索不是没有作用的;他探索越多,发现也会越多。认识的激情没有止境。这激情本身就是一种奖赏,是人世间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他相信:人类思想在揭开宇宙秘密时升腾越高,本原真理会越加显得复杂。但在每一次失败之后,紧接着来到的便是胜利。每一次完成的升腾,将展示越来越新的远景。绝对真理的不可穷尽,并没有把他吓倒。正是这个不可穷尽性,有无限广阔的天地,可以供思想不断飞翔!

布鲁诺精神振奋。激情的幸福充溢了他的整个身心。

对真理的热爱把布鲁诺烧成灰烬,但也使他不朽。英勇地死于某个时代,结果却是不死于一切时代。酷刑阻挡不了人类思想的发展。

他们已经让他度过多年痛苦的铁窗生涯,可还不够!他们用惨死相威胁,想迫使布鲁诺放弃他心中最珍贵的思想!一个被告,如果他过去没有被异端裁判所审判过,那除非他是“顽抗到底、不肯悔改”的异端分子才会被处以火刑。为了达到判他火刑的目的,他们给他设了一个圈套。如果他承认八条论点是异端邪说,决定放弃,便可免死。如果他坚持己见,那将作为“顽抗到底”的异端犯在火刑架上烧死。

他被逼得走投无路,一五九九年二月十五日,布鲁诺承认这八条论点是异端邪说。他愿意遵照宗教裁判所的安排,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声明放弃。

他作出了抉择,答应放弃自己的观点。但日子并没有因此而好过些。一个个星期过去,怀疑之虫咬啮着灵魂,越来越厉害。他投降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苟全性命?他曾经一再说过,对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还糟;他强调指出过,对肉体痛苦的恐怖和对死亡的惧怕,都征服不了英雄激情者。在深知生活目的是什么的人看来,死并不可怕。

他早就知道,吞没一切的对真理的热爱会把他烧成灰烬,但同时把他从死神手里抢救出来,把翅膀还给他。他不是说过,英勇地死于某个时代,结果却是不死于一切时代。

难道他当真承认他心中珍贵的思想是恶毒的、有害的谎言?他过去为了他那英勇的爱,为了对真理的爱,曾经身历惊涛骇浪;对真理的爱,曾经使他身受多少苦难,但同时也褒赏他以最崇高的幸福!他不惜笔墨,以鄙夷不屑的言词谈论作为人们动机的各种卑下的欲念,讥嘲肉欲龌龊,刻薄地模仿艳诗,怜悯那些只知道为秀美的纤足或娇媚的脸庞唉声叹气的、虚度一生的蠢人。他提出神圣的疯狂,同庸俗的欲念对抗。他谈到疯子的英雄气概:他们明知忠于真理将使他们付出生命的代价,却把危险置之度外,奋不顾身地勇往直前。他曾保证要做到比哪一棵橡树都坚强,在任何风暴中都不弯腰。这么说,这些莫非都只是漂亮话,只是诗的夸张,而不是他从青年时代起便诚心诚意地极力追求的理想?布鲁诺没有经住关键时刻的考验?他所歌颂的英雄激情,实际上却成了卑鄙的明哲?

他曾经把他的时代说成是变节者的时代。但,比起那些为了一根肉骨头而愿意出卖一切的可怜的瞎子,他这个变节者是否更坏?

他曾经有过难能可贵的窥见真理的幸福,可他居然同意放弃!

他不是什么阴谋的主犯,也不是搞宗派的异端分子。法庭并不要求他招供同案犯的姓名,不要求他攀出同党,出卖同志。即使他答应法庭的要求,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被投入监狱。对任何人他都不算背叛。但是否背叛了思想?是否背叛了他多年来热情宣传和捍卫的思想?

他放弃自己观点的后果,能这样夸大吗?不管怎么喋喋不休地扬言布鲁诺承认了他的思想是错误的,太阳决不会因此而绕地球运行,宇宙决不会因此而成为有限,无限多的世界决不会因此而消失!让他们把他的书扔到火里去吧——敌人的胜利是暂时的。思想是不会在火刑架上被烧掉的。

诺拉哲学消灭不了。荒诞的天球从此不再存在。瞻望未来,眼前出现了无垠无际的远景。目下不管布鲁诺态度如何,或早或晚会有人来发展他的学说。谴责和禁令都无能为力。人类思想的发展是无法阻挡的。

如果他放弃自己的观点,许多人都会替他找到理由开脱。他并不是为了什么卑下的利益才驯服地低下了头。他选择的余地很小:或是放弃自己的观点,或是上火刑架。谁有资格怀疑他的英勇?是那些以大胆自诩、胆敢向学监做鬼脸却在市长面前毕恭毕敬地脱帽行礼的大学生?是那些偷偷阅读禁书但一丝不苟地去向神父忏悔的自由派贵族?还是那些惬意地坐在安乐椅里呷酒、高谈阔论坚忍不拔精神的优哉游哉的哲学家?

他已经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如今选择的唯一能保全性命的道路,不致引起别人责备他胆怯畏缩。他斗争了不止一两年,而是漫长的七年。他曾经力争过,坚持过,虽然已经筋疲力竭,他克服自己的软弱,振作起来忍住痛苦,把绝望情绪压下去。他经受了别人连听听都会毛骨惊然、都会俯首帖耳的酷刑。七年来,他呼吸着牢房的恶臭,苦于闷热或冰冷。潮气毫不留情地砭人肌骨,皮肤泛起绿色,仿佛长了霉。他在监狱的石板路上走过无数路,领教过锁链和刑讯室,习惯了镣铐,吃牢饭的时候高兴得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在复活节和圣诞节吃到好面包便喜不自胜。

在这个充满变节者和乡愿的世界,有谁能够向他扔石子?他经受的苦难,百分之一便绰绰有余地足够别的人作出任何让步。他没有出卖任何人。可是,背叛自己难道不是背叛?放弃你所创造的、你为之而生活的东西,难道不是变节?出卖你一贯追求的理想,难道不算出卖?

何必欺骗自己,把自己的历史看成没有被妥协的阴影玷污的英雄史诗。一直到今天,他一想起他在日内瓦为了得到自由而遭受的屈辱,便不由得伤心。他也忘不了德国;在那里,德国人错把他当作路德教徒,他却明智地不提出抗议,甚至赫尔姆施泰特的牧师在大庭广众之间怀疑他的宗教信仰时,他装出一副气愤的样子。还有那在威尼斯法庭上表示悔罪的言词呢?

他昧过良心,不是一次两次;应当大喊大叫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应当沉默的时候却信口开河;赞颂过不太好的人,在宫廷里决不是一贯很清高。

是的,尽管他由衷地感到厌恶,他不得不多次妥协。但从来还不曾要求过他放弃他最最珍视的东西。人可以牺牲很多东西,但如果他不知道分寸,牺牲太多,那就糟了——他的生活有失去任何意义的危险。

他答应因反宗教而表示悔罪的时候,还有可说;但要求他承认诺拉哲学的基本思想是错误的,却超出了他的力量!地球围绕太阳运行,宇宙无限,存在众多世界——这些都是真理,他将坚持到最后一息。

是的,他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他决心已下,至死靡它,义无反顾。他有过许多怀疑,他欺骗过推事们,也哄过自己。他曾经企图走不合乎他本性的道路。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去。他作出了唯一正确的决定。人必须忠于他自己。

判决是一六○○年二月八日宣布的。布鲁诺几乎被监禁了八年,其中七年是在罗马宗教裁判所监狱度过的。如今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步出了监狱的大门。他被押往枢机主教马德鲁锡的府邸。许多人聚集在这里,准备参加盛大的仪式。

布鲁诺被迫跪下。公证人大声宣读判决书。布鲁诺系怙恶不悛、顽固不化的异端犯,拒绝承认其观点是异端邪说,兹判决褫夺其神品,革出教门,交给世俗政权,治以应得之罪。其一切作品应当众焚毁并列入禁书目录。

这漫长的八年来用以恐吓他的威胁实现了——教会筹划了他的火刑,虽然是虚伪地拿世俗政权的意见来做幌子。布鲁诺站了起来,朝向审判他的人,神情决绝而严峻,高声说道:

“你们向我宣布判决比我听宣判更感到恐惧!”

天亮前,给布鲁诺换上了异端犯的囚衣。舌头用特制的钳子夹住,免得渎神者用他恶毒的言词把民众引入歧途。他被僧侣和士兵簇拥着。还没有抵达刑场,小教堂里便开始祭祷,超度他的亡灵。

广场上人山人海,等着押送犯人的队伍来到。行刑不太匆忙。犯人用铁链绑在一根高高的柱子上。直到最后一刻,各个修会的神父们还在劝说他悔罪。但,任什么都动摇不了布鲁诺坚定的决心。被钳子夹住的舌头、身上绑着的铁链、慢慢燃烧的树枝、眼看化为灰烬的书——这些岂能阻挡人类思想的发展?

他以罕见的英勇迎接死亡。他在痛苦中慢慢死去;此际,一根长长的杆子把耶稣受难像向他伸过去——他眼睛炯炯发光,愤怒地转过了脸。

浓烟未能遮住无边无际的天空。荒诞的天球被布鲁诺勇敢的思想所摧毁,从此荡然无存。无限的宇宙和无数的世界展现在人类的眼前。

人类是经过火刑架飞向宇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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