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啸
一九五八年,任半塘先生《唐戏弄》初版本问世以来,犹如投石击水,在我国戏剧史研究的平静水面激起阵阵涟漪,一直视为正宗的宋元戏曲说受到强烈的冲击。二十多年来,任先生为了使其标举的唐戏说,更加充实,日趋完善,孜孜以求,不断搜集有关唐戏研究的新成果、新发现和新资料,认真地修改补充,终于增订成《唐戏弄》新版。这本书的重新面世,无疑会对唐戏研究继续产生有益的影响。
唐代有无真正的戏剧?这是戏剧界多年来一直存在争议的问题。由于唐代没有流传下来完整的剧本,或详细的剧目,或剧辞的曲谱,这又给唐戏研究平添重重困难。任先生基于“剧本不传,不等于无剧本;无剧本,不等于无戏剧”(总说章,新版67页)的认识,广泛研讨有关唐戏的史料,发隐钩潜,抽绎端绪,首倡自成一家的唐戏理论。
任先生为“唐戏弄”正名时指出,“唐戏弄”专指唐五代的戏剧而言。“弄”之为义主要有:扮演某人、或某种人、或某种物之故事,以成戏剧,曰“弄”;扮充某种脚色,登场演出,曰弄;训练及指挥物类,或牵引机械,使动作、表情以成戏剧曰弄;戏曲科白之中,对人作讽刺、调笑,甚至窘辱,曰弄。综合上述四种意义,遂于戏剧之外,设有“戏弄”一名,借以表现唐戏到处
为了探索唐代戏剧的历史真貌,任先生则以唐代诗、曲、舞、画与唐戏的密切关系为脉络,深入详审地考察唐戏的发展演进过程,一步一步追求唐戏的剧说、剧录和演出实况,尽管由于资料所限,还有茫然未明之处,但是,从全书包赅的丰富详赡的史料,和综理条贯的推论,还是可以看出唐戏所具有的真正戏剧形式及其比较鲜明的特点。
首先,以诗寻戏,戏诗益彰。任先生认为“唐人之想象力、创造力、表现力,以及唐人生活之比较自由、活泼,初盛唐时社会之比较安定,经济之比较繁荣等”(总说章,新版94页),推动了唐代诗歌、传奇、变文、讲唱、舞蹈、绘画、俳优等文艺样式的发展,而多种文艺样式的繁荣,又必然会促进唐代戏剧精神异常活跃起来,孕育着真正戏剧的产生,这从唐诗内有关唐戏的生动记载和零散材料可以得到切实的印证。如从李白诗探得《舍利弗》戏始于盛唐以前,从白居易诗探得唐戏《西凉伎》的意义、情节、说白和表演,从李商隐诗探得唐代参军戏的脚色、制度。诸如《踏谣娘》、《凤归云》、《苏莫遮》、《义阳主》等剧在唐诗内也有可信的记载。这一切都说明唐戏的活动范围很广,不知不觉的流入唐诗之中,唐诗流传下来了,而出自非文人之手的大部份唐戏,却无法得到著录和流传,使人很难看清唐戏的真面目。不过,只要沿着唐诗提供的线索,有志考源,还是可以寻绎出唐代戏剧及其蕴含的戏剧精神。至于唐诗内一部份可以发声歌唱的“声诗”,或者原有曲调,或者原充歌辞的五、七言诗,又常被采用作戏剧的曲辞,遂与杂言歌辞共同满足歌舞类戏的歌唱需要,以起到发挥与渲染剧情的效果。从某些唐诗作品流入唐戏以内的事实,不难发现唐代戏剧的渗透作用是何等强烈,同时又说明唐诗、唐戏同样贯彻于唐人的精神生活之中。这种横向联系的研究方法,可以进一步发掘唐戏的不同侧面和重新体认唐戏与唐诗的历史进程。
中唐时期,唐德宗、唐宪宗两朝曾经出现李绅、元稹、白居易倡导的唐代讽谕诗高潮,主张诗歌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新乐府序》);“文章要合为时而著,歌诗要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产生出引人注目的讽谕时政、关心民间疾苦的诗篇。任先生认为正是中唐出现讽谕诗的同时,唐代的戏剧精神得到高度的发挥,涌现出一批具有勇敢和牺牲精神的唐剧人,创作以托讽匡正为最高意义的四大讽刺剧:《义阳主》、《旱税》、《刘
其次,以曲驭戏,曲繁戏盛。任先生认为辨明唐代戏剧之体,必须注意这样的事实:“唐代承汉魏遗规,用音乐以部勒歌舞戏弄,戏弄划归散乐,戏剧乃随之而入散乐,故唐人之区别戏剧也以乐。”(辨体章,195页)正如崔令钦《教坊记》云:“凡欲出戏,所司先进曲名。”这是唐人“以曲驭戏”的明证。据两唐书所载曲目有《历代曲名》一卷,《外国伎曲名》一卷,惜已不传,所存者仅崔令钦《教坊记》载曲名三四三,杜佑《理道要诀》载曲名二四四,南卓《羯鼓录》载曲名一三一,皆为开元、天宝时代宫廷及民间常用之曲,唐代乐曲之多于此可见一斑。
从戏剧发展史的角度来看,戏剧产生的真源大都断定在歌舞,那么初期戏剧必然与乐曲或乐曲名目有密切关系,如果就明显具有本事的曲名,探求戏剧之所在,则可十得七、八,亦见唐戏之盛。再者唐代优伶往往兼及俳优歌舞,而歌与舞皆寄于乐,规律甚严,名目亦杂,故不能无记载,从敦煌遗书内发现的唐曲谱、舞谱,说明其规制已备。由于唐剧多附于乐曲,从唐曲求唐剧,亦是研究唐代戏剧应当遵循的路径。
《唐戏弄》的剧录章正是沿着以曲驭戏的途径探求唐代剧目的,仅就列举的七十多种曲名,已经初步考出全能类二:《踏谣娘》、《西凉伎》;歌舞类七:《苏莫遮》、《兰陵王》、《凤归云》、《苏中郎》、《义阳主》、《旱税》、《神白马》;歌演类五:《舍利弗》、《弄孔子》、《樊哙排君难》、《麦秀两歧》、《灌口神队》以及科白类诸剧十九种。今后随着新资料的发现,如能进一步证实这些推断,那么,“唐无剧目之说”,就不辩自明了。《唐戏弄》的贡献不仅在于探得唐代曲目繁多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而且考证出唐代已经产生具有真正戏剧形式的剧目,这虽然是草创性工作,筚路蓝缕之功不可没。
再次,以舞求戏,戏舞互见。唐代歌舞盛行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但是,唐代对于“舞”的概念比较广泛,有时包含“演”的意义,故而唐说之中多见“舞”,少见“戏”,有不少戏实寓于“舞”的名义之下,甚至以“舞”冒“戏”,正因某些唐戏被冠以歌舞,才不复见其庐山真面目。所以,任先生提出“辨明歌舞,始见戏剧”的主张,是探考唐戏的又一途径。
关于唐戏中的舞蹈。任先生从三方面考察:“一乃融入科泛表演之舞,纯粹戏剧之舞也;二乃情节中穿插之舞,不外软舞、健舞及民间舞,与情节之演进无涉,借用点缀而已;三乃摹仿战阵武打之舞蹈化”(伎艺章,925页)。有鉴于此,任先生认为唐戏舞蹈已不单纯是为了展现舞姿的优美,其中包含着两个突出的特点,既在搬演故事,又涉及说白。凝炼精微,感人肺腑,已蕴有深刻的戏剧性,这是唐戏舞蹈与非戏中舞蹈的十分明显的区别,从而澄清它们之间戏与舞的界限,使某些一直被视作普通歌舞的戏剧又得到重新的认识。
《唐戏弄》揭橥的歌舞戏,是与科白戏并列的唐戏两大壁垒之一,它是以歌舞为主要伎艺的真正戏剧。产生于唐德宗初年的全能剧《西凉伎》,其前身为《狮舞》、《胡腾舞》之旧伎。改编者进一步发展《狮舞》、《胡腾舞》,注入路断思乡的情绪,寄其悼念边土之痛,以刺封疆大吏。经过这一改编,《狮舞》、《胡腾舞》已由普通舞蹈融合于全能戏剧之中,具有真正的戏剧形式。白居易的《西凉伎》诗把该剧的演出描摹得惟妙惟肖,诗云:
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两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道是凉州未陷时,安西都护进来时。安西路绝归不得,泣向狮子双泪垂:
“凉州陷落知不知?”狮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至于该诗叙述的“乐舞”、“表演”、“装服”、“致辞”、“效果”等方面的精妙之处,已远远超出胡腾舞的范围,加之配合粗犷的狮舞,又增益科白、表情,寄托着更多的情节,才促成该剧进入全能戏境界,从而奠定其崇高的戏剧价值,获得莫大的成功,遂能不胫而走。今天虽然无法见其剧本,但是,从白居易诗的描述中仍可探得《西凉伎》的剧情和演出实况。象这样利用以舞求戏的比较研究,对于辨明唐戏所具有的真正戏剧形式还是大有裨益的。
最后,以画喻戏,画中见戏。任先生从“戏剧乃是社会意识之具体反映,其本身又原是一种综合艺术,唐戏在其社会与时代中,绝非孤立表现之事”(总说章,94页)的基本点出发,他主张不要孤立研究唐戏,要从唐乐、唐舞、唐诗歌、唐传奇、唐俳优、唐讲唱、唐杂伎、唐角?h百戏等方面,综合考察唐戏,想象唐戏,在想象中亦不妨旁及唐文、唐书、唐画、唐雕塑等。以画喻戏正是任先生深入研讨唐戏时所采取的方法之一,殊有见地。
唐代的戏场、戏台有“室内室外”之别,“乐棚舞筵”之异,大约已发展到相当规模,至于具体详情,任先生进行了广泛的探讨。他从明代张宁《唐人勾阑图诗》云:“君不闻,天宝年中乐声伎,歌舞排场逞新戏。教坊门外揭牌名,锦绣勾阑如鼎沸”。对唐代天宝年间的戏场进行审慎的考证。他认为诗中所言的“勾阑”与宋“勾阑院”无涉,是指民间广场奏伎处所设之栏干,划清伎人作场与观众看场的界线。对于诗中所言的“教坊”、“乐队”、“脚色”、“节目”、“场面”、“剧情”等逐一进行考索,并提出独到的见解,这种由诗见画和以画喻戏的考论,也有助于唐戏真貌的探讨。
唐戏服饰如何?从唐代诗歌的描述,已展现出品制繁多、因人而异的高度,路德延《小儿》诗:“戏袍披案褥,劣帽戴靴
总之,《唐戏弄》一书能够充分利用“以诗寻戏”、“以曲驭戏”、“以舞求戏”、“以画喻戏”的比较研究,广泛探讨唐五代三百四十多年间的戏剧形式和戏剧精神,并初步考证唐戏的剧目、伎艺、脚色、演员和设备等达到的水平,从而揭示出唐戏在我国戏剧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这是十分可贵的。至于某些晦而未明、一时尚难决断的问题,亦毫不讳言,每每直书篇中,甚至辑成《唐戏百问》,“敬俟教益”,这种谦虚治学、一丝不苟和勇于追求的精神,更值得赞扬。
(《唐戏弄》,任半塘著,上海古籍出社社一九八四年十月版,7.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