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寒超
记忆真好象是个锦匣,只要你去把它打开,准会找到几粒蒙着岁月风尘的珍珠。可不,当我读完《幻美之旅》,就情不自禁把锦匣打了开来,回忆起了一些有关诗人唐写这卷抒情十四行集的往事。
一九七二年,一个春天的傍晚,唐突然从温州到我蛰居的远郊永强来看我。那时,“红色台风”刚刮过不久,他又受到一点冲击,我真担心对他身心的不断折磨会把他压垮。谁知他倒依然无恙;紫色的脸膛,笑咪咪的眼神,外加健步如飞。欣喜之余,我爱人忙着准备晚餐,可他却提出了个奇怪的要求:“就弄点干粮吧,趁着月色,我们逛美人瀑去。”美人瀑是永强大罗山一条面对东海的瀑布,当地有个传说:月明之夜,它酷似一个披发梳妆着的少女,因此常常会迷得海上渔子乱了心窍,向她驰去,结果触礁而亡。这可真有点象德国莱茵河上那块罗累莱岩,而流传着一首写美人瀑的民歌,和海涅那首《罗累莱》的构思也完全一样哩!文革前,我倒是向唐介绍过它的,但那时唐苦于和江湖艺人在过漂泊的生涯,无暇随我一游。想不到在这种朝不保夕的年月,他竟有此豪兴!于是,我们就去苦中作乐了一番。那夜回来后,两人又在灯下长谈。他说:“我又有诗了!”并且随即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大叠本子,全是蓝色封面、抄得整整齐齐的诗手稿。我惊讶地说:“你几乎每日必诗呀!不怕被人发觉,又添几分罪吗?”他默默地凝望着窗外的远夜,好一会儿才用结结巴巴的语调说:“没办法!不写诗我活不下去了。你帮我藏一部分吧!”我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多少,但周围有一批亲近的学生,可以帮我随时转移,就斗胆收下了。可那时不理解他这样拚命写诗的真实心情。几天后,他托他的小女儿送来了新写的诗《美人瀑》给我看。他没有在罗曼蒂克的传说中发挥再造性想象,却把那个梳妆美人写成了个无畏的梦想者:纵使有兀鹰在头上盘旋,乌云在身边缠绕,可她“仍梳理着清亮的长发”:
谁都不理睬,更不害怕,
恍在一片阳光下梦想着,
一个恬静的春天的海,
千千万万年都没有醒来。
诗人这一主观抒情才使我明白:他写诗,是在执拗地梦想着春天的到来。怪不得那天他的小女儿告诉我:他不但干完一整天重体力劳动活回家,就伏在桌子上写诗;并且每每在受了批斗或陪斗回家后,就躲到角落里写起诗来。的确,他是借写诗在作“幻美之旅”,以期忘掉屈辱和痛苦,超脱丑恶的现实。于是,从那以后,我就把他放在我处的、以及后来陆续送来代藏的诗手稿拿来细细读;读了几年,读完了好多好多个手抄本。我常常一边读一边想:只要有那么一天,能公诸于世,它们会成为中国诗歌星座中一颗星星的。
今天,唐终于从近千首十四行诗中选了一百余首,集成《幻美之旅》公开出版了。我作为它们创作过程的知情人和最初的读者,当然比一般人更为之高兴。
我这样认为:这些诗孤立开来看,确实有些脱离“火热斗争”、超然物外,但作为整体,这些“幻美之旅”中的实录,却无处不渗透着一个被极左路线迫害了二十多年的老诗人和时代的变迁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血泪与欢欣——这也许是《幻美之旅》的根本特色。
的确,这卷诗里有不少幻美的遐思,和飘然物外的抒唱。他爱写星空,但是,当他“在孤独的日子里”“在黑水白雪的荒原上”,忽儿见到了诗意的幻象,“一列天上的光洁的阆苑,仙岛样在苦难的边缘上舒展”时,他并没有真正得到超脱残酷现实的快慰,因为当他“踩着雪向它们走近,那瑰奇的蜃楼却忽儿没了影!”(《幻象》)当他渴望“回到自然去”做一个“最后的浪漫主义者”,“驾一叶浮槎,直上银河看星海的无涯”时,突然又会意识到:
时日呵!颤抖地向前潜移,
寂静里有一片阴森的寒意,
蛇似的打昏暗的崖扉之间,
悄悄儿爬向我孤独的心尖。
(《寒冬的喜悦》)
他虽然一再歌唱“幽沉,神秘的黄昏”,说它是“静谧的天国”,“梦幻样柔和的小湖泊”,但诚如他在《和平的祈求》一诗的后记里所说的:这是因为“在十年长夜里,我象只被人追逐的鹿,怕走上大街,爱穿过小巷,心儿里有一片荆棘,只祈求和平的夜晚到来,给我片刻的恬静。”我想:凡是经历过类似遭难的人,当能深知此中三昧。
在这卷十四行集里,除了借返回自然,曲折地反映了唐在极左路线迫害下的痛苦心境,还处处流露着这一位虔诚的艺术追求者对于创造那种既无比欢乐又无限焦渴的情绪。我们朋友间曾戏谑地称他是个艺术至上主义者,这不是贬词,而是说他是个把全部生活乐趣放在艺术创造上的人。因此在这卷诗里,颇有些诗——不论是《太阳交响乐》、《琵琶》、《芦笛》、《生命的火焰》等等,无不流露了他追求诗美的欢欣。在《生命的火焰》中,他以“歌音”比作他从事的艺术创造事业,因此他说:
呵,哪儿有生命的火炬,
哪儿就会有欢乐的歌音!
但在二十几年“吟罢低眉无写处”的生涯里,他这种创造遭到扼杀所造成的痛苦也是可以想见的。因此,他不能没有迟暮的悲哀,为自己“花枝样的年华无声地飞逝”(《琵琶》)而伤悼。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坚忍地等待:
就等待新的季节在云雾里,
再一次呼喊,再一次闪耀,
再一次闪耀出那剑的光辉,
叫海洋愤怒,冰山断裂,
却决不落下那歌唱的风帆,
也决不沉默,决不躲闪!
(《谁能扯上中白帆》)
这种“不沉默”,“不躲闪”,使他在诗美的追求中终于迸发出对那个精神中世纪的浩劫时代的强烈抗议和控诉:
谁能把温柔的语言杀害?
当鸟儿们在林子里歌唱早晨,
当诗人们在心儿里歌唱春之晨,
谁能把阳光似的语言杀害?
(《倾听》)
可庆幸的是十亿人民的一场恶梦终于结束了!
当“新的季节”终于来到了中华大地,三中全会的决议和党的实事求是精神,使诗人唐也终于从屈辱中解放出来,他忍不住发出了欢呼:“欢呼一个新人类的早晨,欢呼那混沌的大地的觉醒!”(《题<九叶集>》)虽然,那时他已是花甲之年,但他认为这是个“奋发的晚年”,“迟暮的晚年是静谧的海港,可也能去迎接狂飚的飞扬!”因此他决心“呈献那照耀一代的肝胆,拿一生的欢乐、坎坷、灾难。”(《奋发的晚年》)
唐就这样完成了他追求幻美的艰辛历程。
我以为:我们无需责怪诗人当年为什么没有象郭小川写的《团泊洼的秋天》那样写他的诗,人的情绪气质不同,对生活的感受角度也是不同的。唐是属于那种从自己切身的体验出发、以个人的生活处境和心情为转移而抒唱的诗人。他好就好在从自我出发写诗。如同我在前面说过的,他写它们时根本就不考虑要公诸于世,他只觉得不写诗就有点活不下去,唯其如此,这些十四行诗中的感情是十分真诚、没有什么做作的。当然,我并不主张抽象地谈感情真诚,应该看这种真诚感情的实质内容是否系于富有历史感的时代情调。我们从前面对唐抒情短诗所作的分析中已可以看出,其感情是系于时代的,而且更可以从长诗《幻美之旅》的审美感情形态中得出这样的结论。
《幻美之旅》可说是这部十四行集中写得最成功的,也可以说是唐创作中的一块里程碑。它写的是一个“平凡的歌人,对美,对诗的秘密的追寻”,以及他“怎么过了悲剧的大半生”,终于找到了生命的“新港”,拥有了“诗的红喷喷的花朵”,“美的珊瑚枝的焰火”,这样一段“幻美之旅”。诗篇的主人公“他”,作为一个幻美的追求者,最初是个极单纯的超然物外者:“叫自己沉湎于自然的神秘,在自然的美与和谐的乐章里忘了这世界的风尘、庸俗,躲开那小市民生活的坟墓。”但他心的最深处,却还有一个“埋着爱,爱人的深沉的小花园”。因此他有一个心愿:要为“吻遍这广袤的祖国的胸怀”,而“昂首向北方的大风沙奔去”,“要给祖国的战争,呈献上自己的燃烧的心灵”,从而他“经历了番出生入死的梦幻”——在国民党的监狱里,进一步感受到了“庄严的正义的光耀”,“虔诚的信念的崇高”。于是他少年时代“心儿上崇高的云彩”,也“化成了一片阴沉的青苔”了。这就是说,他又具有对众生命运热切关怀和社会生活强烈爱憎的一面。这样,“他”的整个感情就成了对社会对生活的超脱和对邪恶的憎的无法超脱——这二者的对立统一。这么一个感情整体里,矛盾的主要方面是他要从“一个奇特的迷惑中”离开,让心去关注“专恣、暴戾的风暴扑向这才离开战争的土地”这么个现实,而“为了生命、青春的新生”,他生活的小船即使遇到一次又一次的风暴、逆流、绝壁、暗礁,也决不再在超然的幻美追求中把自己沉湎于“无边的绝望”。这一来,终于使他在“向幻美的海洋飘然飞翔”中,明白了“对历史的信心是他的太阳”——精神境界终于得到了升华。我不认为这是一首叙事诗,而是一次诗人唐自己“精神巡礼的行程”,那么我们,借“他”的幻美之旅,不也可以看出唐自身的审美感情是积极向上的、系于时代的吗?
感情的真诚是一个作家艺术创造的基础,或者说有了这个基础,则创造的其它方面也相应地会显出真诚来。《幻美之旅》也不例外。这突出地表现在唐写这卷诗时是不遗余力地在进行着抒情艺术的探索。他凭着自己高度的艺术敏感力以及变形想象、变意想象的才能,常常能“把平凡的幻想点化为神奇”。致使他的诗意象总是联翩而来,极为丰盈。由于多数诗总体形象的意象化,使诗的形象结构达到了多层次性。如果我们把长诗《幻美之旅》细细地品味一番,在主人公身上,不是可以找到你、我、他——中国知识分子中正直,善良,对事业坚执者的面影吗?这里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他的“十四行体”。这一“输入”的诗体,由于它“层层上升又下降,渐渐集中又渐渐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又插去”①的艺术内在优点,的确吸引过不少现代诗人去追求它。冯至在四十年代写的《十四行集》是集这种追求之大成者,是颇有成绩了。但建国以来,文艺界曾被唯民族传统论所一统,一直没有人致力于十四行体的创作。唐却默默地用它来抒写自己的心情,竟然取得了极可喜的成绩。他不仅用这一诗体写抒情诗,还用连续的十四行体写叙事长诗,如《海陵王》。技巧之圆熟,结构之曲折、和谐、匀称,韵法之严整多变,都显示着他对运用十四行诗体这种外来诗歌艺术形式的纯熟。当然,我认为有一些诗也还有点夹生,如有些跨行显得无理,不合我们的欣赏习惯;有些诗为了符合十四行诗的形式,有断足或拉腿的现象,这些自然都还有待进一步改善。
回顾唐几十年的生涯,我们又可以发现:他是个在艺术上有多方面才能和追求的人。他主要当然是写诗,到今天已出版了六部诗集(其中叙事诗集《划手周鹿之歌》即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特别值得提一提的是他对叙事诗的追求,可说是现、当代诗人中少有的一个执着者。四十年代森林出版社出过他一本近七千行的叙事长诗《英雄的草原》,可以说是中国现代诗歌三十年中最长的一部叙事诗。他也写文艺评论——特别是诗歌评论,出版过的《意度集》,其成就也已有定评。他还写散文、小说,发表过几十万字的散文。他尤其对古典戏剧有研究,写过不少有份量的论文。当然,多产而又庞杂,难免有失之粗糙之作,就我个人的兴趣来说,最喜欢的就要算是他的《意度集》、《划手周鹿之歌》和这一卷抒情十四行诗集《幻美之旅》了。
在这次全国作家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幻美之旅》刚出版,我和唐住在一起,朝夕相处中不时谈起这本书。有一次我曾告诉他:我对《孤独常叫人深思》一诗的如下一段特别引起感慨:
荒凉的平芜,夕阳的巷陌,
可会有歌诗的俊彩闪出,
那是些辛勤耕作的收获;
可骄傲的天才,没叫笔荒疏,
未有的年代会接受这一串串
打孤傲里涌现出来的翠峦!
我说:“一个作家真正值得留给后人的东西不可能很多的,但我相信,你这本集子‘未来的年代会接受。”
他默然地笑了一笑。我感到这笑,于甜蜜中染有几分凄苦!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八日于西子湖畔桃园新村
(《幻美之旅》,唐著,宁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八月第一版,0.40元)
①引自李广田《诗的艺术,冯至的<十四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