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者与单恋者情操美的赞歌

1984-11-01 04:11林亚光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4年12期
关键词:金卡单恋耶夫斯基

林亚光

爱,总是与美紧密联系的。古往今来,多少诗人作家,歌颂过爱的甜美和相爱者的欢乐;而当爱的呼唤得不到应答,或者爱情得而复失,那就往往酿出苦酒,带来失望、悲伤以至绝望,导致可惜、可恨以至可怕的结局,导致美的毁灭。古希腊神话中的爱神阿芙洛狄蒂和古罗马文艺中的爱神维纳斯,同时又是美之神,这是人类从远古时代起就把爱与美紧密结合的观念的写照。当代著名美籍犹太作家辛格,则在一篇小说中写道:燃烧的爱,竟能使一个女孩从“一个丑八怪变成了美人”。我国有“情人眼中出西施”的说法,也反映了爱情与美感有着直接的联系。

那么,是不是爱的失却,或爱的得不到回音,即失恋或单恋,就只可能有痛苦和悲伤,无美可言呢?不。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中篇名作《白夜》,就以感人的艺术力量,对此作了给人启迪的独特的回答。

《白夜》写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失恋者和单恋者的故事。在寒气袭人的茫茫夜色中,在彼得堡冷僻角落的河畔,女主人公娜丝金卡在掩面痛哭——她失恋了。她在整整一年中满怀恋情等待相爱的人从莫斯科回来欢聚,但后者却“破坏”了一年前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已经回到彼得堡三天了,却既不来与娜丝金卡相见,也不捎一个信息,甚至娜丝金卡充满委屈地去信询问,也不见有一个字的回音……。就在她悲痛失望之际,另一个年轻人(“我”)闯入了她的生活,又闯进了她的心田。“我”孤苦伶仃,从无知音,热烈地爱上了娜丝金卡,但“失恋”的娜丝金卡却仍然深深怀恋着昔日的情人,她一再提醒“我”:“不准爱上我”!“千万不要钟情于我,……这是绝对不可以的!”于是,黄连树下斟上了苦酒,失恋者旁边又多了一个单恋者。随着两人了解的加深和娜丝金卡失望的加深,她爱上了“我”,作了新的抉择。看来,失恋者和单恋者的结合水到渠成,等待他们的是爱的幸福了。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命运又发生了转折,“我”又成了孑身一人,也失恋了……。

这是《白夜》的情节主线,但绝非全部内容,否则,陀斯妥耶夫斯基笔下的这个故事,的确就只有悒郁和愁苦,而无什么美感可言了。陀斯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同被高尔基称为“两个最伟大的天才”。高尔基认为:“他们以自己的天才的力量震撼了全世界,使整个欧洲惊愕地注视着俄罗斯,他们两人都足以与莎士比亚、但丁、塞万提斯、卢梭和歌德这些伟大人物并列。”陀斯妥耶夫斯基这种“天才的力量”同样表现在《白夜》中,他使两个失恋者和单恋者的故事在索寞阴冷的底色上跃动着震撼人心的光、热和美。揭示和描绘出了失恋和单恋者这男女主人公的灵魂美和情操美。他好象刻意要用感情的千般痛苦,人的万种哀怨,来折磨、来考验自己的主人公,用严厉的审讯者似的眼光,来洞察主人公心弦颤动的每一刹那,而当人们随着作家的笔触一起进入人物的心灵深处,共同发现那人物(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灵魂的纯洁和崇高的时候,就不禁要惊叹人物原来还有如此不平凡的一面,就会与作家一起为他们的情操唱一曲赞歌。鲁迅谈到陀斯妥耶夫斯基时就说过:“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鲁迅把陀斯妥耶夫斯基称为“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

且看《白夜》中的娜丝金卡,这个从小丧失父母的孤女,一直被禁锢在瞎了眼的外祖母身边。一个偶然的机缘,她与一位十分称心的年轻人恋爱了。他的贫困和她的羞涩阻碍着他们彼此向对方表爱。直到他临离开彼得堡去莫斯科的前夜,她才毅然决然地主动去投奔他,求他带她一起私奔。相约在一年后他从莫斯科回来后相见并结合。等待情人归来成了她整整一年的目标,成了她摆脱家庭桎梏和可悲命运的希望所在。他归来了,却不理会她。这怎么会不使她悲伤难忍呢?但是失恋的沉重打击终究没有压垮她,毁掉她。她设法弄清真相,主动写信联系,而当一切落空,她认定对方欺骗了她、抛弃了她以后,尽管万分痛苦,但却坚定地表示了“我要忘——掉——他”的决心,而没有任何轻生的消极的念头。她说:“我很冷静。算了吧!没有什么!只不过流点泪。这就会干的!您认为我要自杀,要投河吗?”她虽然仍然爱着他,但她相信:“这一切会消失的,也应当消失”。一个旧俄罗斯的下层弱女子,当感情上受到如此沉重打击的时候,能够挺得住,丢得开,从幻灭悲痛状态中努力挣脱出来,认清“应当”怎么办,这是难能可贵的,这足以说明这颗“脆弱而痴情的心灵”同时也是理智而求实的心灵,执着而柔美,冷峻而刚强。

也许,有人会责怪娜丝金卡在失恋后很快就爱上了另一个人——孤独的幻想者“我”,是不大严肃,甚至水性杨花的吧?她自己就回答说:“您不要认为我水性杨花,不要认为我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忘掉和背弃了……我整整一年热恋着他,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从来没有,无论什么时候也没有对他不忠实过,甚至连这类念头也没有过。可是他鄙视这一切,他嘲弄了我,——随他去吧!”是的,她是有新的抉择的权利的(虽然,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她本来是应该再等待一下的)。自古至今,人们不是都规劝失恋者“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知音”吗?不是借用这样的诗句劝慰失恋而痛苦的迷惘者:“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吗?娜丝金卡的再恋,是她爱的权利,无可指责。当然,就娜丝金卡而言,她的机遇是太奇特了,谁也难以设想那个情人会突然又出现在她身旁,又唤起了她强压下去的无比深沉的爱情……。她又面临着新的抉选。

娜丝金卡爱上孤独者“我”,还与“我”这方的情操直接有关。而作家在《白夜》中集中描写的,正是男主人公“我”的情操美、心灵美。

孤独者“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平庸之辈,一贫如洗,职位很低”,他也是个“小人物”,但比娜丝金卡更加孤独和多愁善感。他愤世嫉俗,与沙俄时代彼得堡污浊的社会风气格格不入,“一个人孤单得要死”。按照雨果的见解,一个人处在孤独中是最需要爱,也最容易产生爱和珍惜爱的。他爱上了娜丝金卡是非常自然的。他了解了她的纯洁而聪慧的心灵,了解了她的痛苦之后,深深地爱着她。但是,由于娜丝金卡仍然爱着原来的情人,这就使他处于十分矛盾的痛苦境地。这种处境对一个人的心灵是极大的试炼和考验。陀斯妥耶夫斯基又以“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的身份对这个痛苦者进行穿透肺腑的审察了。是迫不及待地向娜丝金卡求爱,并说服她忘掉前情,千方百计地促使她与昔日情人决裂呢,还是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以便乘虚而入呢?“我”既非前者,亦非后者,他听了娜丝金卡绝望的诉说后,竭力克制自己的爱情(单恋者的恋情),十分同情她的失恋,同时尽一切努力帮助她与那个情人联系,使失去的恋人失而复得。他要娜丝金卡相信那个人是个“温柔文雅的人,并且所作所为非常高尚”。他坚持建议她给那人主动写一封信,说明自己的等待和焦急恋情,他甚至为娜丝金卡口授这样一封感人的信,要她在信中称自己为“往日热爱过您而如今仍然爱着您的姑娘”。他亲自为娜丝金卡奔走,去找地方投递这封至关重要的信。他也曾在这中间产生过错觉,以为娜丝金卡已移情于他,但当他了解娜丝金卡是把他看作长兄一样的朋友,而仍深爱着另一人时,他就毫不游移地以兄妹之情对待娜丝金卡。当信寄出去而没有得到一点回音时,他为她而涌出了泪水(他自称为“愚蠢的泪水”,其实应为“憨厚而崇高的泪水”,这正是无比高洁的心灵的甘泉哪!)。当一夜又一夜的等待,那个人仍然渺无踪影,而娜丝金卡开始绝望时,他就开始安慰她,“绞尽脑汁搜寻出他所以不来的千般理由,提出种种论据和证明”,要她仍相信那个不来赴约的人,等待那个失约的情人。他甚至提议亲自为她去找那个人回来和她相聚。……

须知,这一切,都是孤独者“我”在强烈地爱着娜丝金卡的情况下作的,是在单恋的折磨下作的。他一心为对方着想,尊重对方的感情,为对方的幸福而努力克制自己,牺牲自己。这一切,又是对所谓“爱情都是自私的”的妄断的有力否定。真正的爱,真正崇高美好的爱,或者说,爱的真正的美,正在于它有无私的一面。如果“我爱你”就是意味着“我占有你”,那还能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我爱你”吗?可见,爱可以与美相联,也可能与丑作伴。

娜丝金卡是切身感受到并深深懂得孤独者“我”的这种崇高的。她一开始就知道他在爱她,单恋着她。因此,她无限感激。当她还怀恋着另一个时,他没有以自己的迫不及待的表态去扰乱她的心灵。她说:“如果别人处在您的地位,早就会搅得我不得安宁,纠缠不清,一天唉声叹气,甚至患上单思病,可是您多可爱啊!”其实他是“患上单思病”的,“患上单思病”而又能处处为她着想,这才更加显得可爱而崇高。所以娜丝金卡对他说:是上帝亲自派您来保护我的”,赞叹“您真是一位好义无私的人哪!”“您的心肠多么好啊!即使我是个石头人,也会感觉到的。我的心直觉到,您正为我牺牲着某种……。”

正是“我”的无私而崇高的灵魂美和情操美,感动了娜丝金卡,使她在失恋中又遇知音,因而渐渐爱上了他。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只能爱那种胸怀坦荡的、理解我的品格高尚的人,因为我本身就是这样的”。当她明确地向他表白了爱,而且看到那个人再无到来的希望时,“我”才尽情地向她倾吐了心中积蓄下的那么多的爱。

娜丝金卡是他多年来在幻想中日夜向往的对象,他们的相爱对他是多么宝贵、多么幸福呀!但是那个人奇迹般的突然出现,娜丝金卡新的抉择,使“我”陷入了更加不可置信的苦痛之中,他顷刻之间成了失恋者了,他的灵魂又一次面临着审问和考验。一切在他面前似乎重又暗淡无光了,等待着他的“依然是那种毫无生气、沉闷无用的生活”。

然而,既然他曾无私地爱着娜丝金卡,难道这时就会去恨她、怨她,甚至起心加害于她和她所重新选择的幸福吗?不,他同样尊重她的抉择和感情。正如他说过:“我不归罪于您是因为我本来就无权管束您的心灵”。也正如娜丝金卡来信中恳求于他的:“如果爱情是真情实意,受的委屈会很快忘记”。他宽恕她、原谅她,并且为她即将结婚而真诚祝福。请听!这就是他的内心自白:“难道我会忍心记住我所受的委屈吗!娜丝金卡!难道我会忍心在你明朗而恬静的幸福生活上投下乌云的暗影吗!难道我会忍心苦苦责难,使你忧心忡忡,用暗中的折磨伤害你的心灵,迫使它在欢乐的时刻也要痛苦地颤抖吗!当你和他双双走上教堂祭坛的时候,难道我会忍心揉皱哪怕是一朵你编入黑卷发里的鲜花吗!噢,不会那样!永远不会那样!但愿你的天空永远晴朗!但愿你那可爱的微笑永远畅快而恬静!但愿你永远幸福……”!这是多么高尚动人的失恋者的宣言!他爱得无私,单恋得崇高,失恋得同样崇高而无私。至此,陀斯妥耶夫斯基完成了为失恋者的心灵美和情操美谱写的赞歌的最后一曲。《白夜》中的主人公曾说:“当我们不幸的时候,我们对别人的不幸,理解得就会格外深刻。”陀斯妥耶夫斯基写下的这两句话,也正是他的切身之言。他本人的一生都充满着坎坷和厄运,正如鲁迅所说“他早将自己也加以精神的苦刑了,从年轻时候起,一直拷问到死灭”。他是常把自己的血液滴注到人物的血管中去的。我们无法考察《白夜》与作家本人的经历是否有关,但写作《白夜》的作家与作品的男主人公正好是同龄人,而作品又用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他写得那么真切,细腻,使人直感到他自己在不断地剖露自己的灵魂。也许,正是某种厄运或感情波折,促成《白夜》的写作,使作家得以如此感人地揭示出单恋者和失恋者的情操美和灵魂美,使作品至今仍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吧!

(马仁摘自《美的研究与欣赏》)

(插图:崔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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