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益言 刘德彬
那是他起家的那些年月,多少次他都几乎濒临绝境,而每次他总是绝处逢生,一次又一次地飞黄腾达起来。可以说,要是没有经过那样苦痛的险境、厄运,没有遭受那许许多多挫折,他也很难想象今天会处在这样一种特别尊荣、享有无上权力的地位上。二十年前,他统率一旅之众,千里奔袭黔军,险胜之后进驻重庆。当时的川军总司令又令他再次奔袭驻守永川的数倍于他之强敌。他如不能按期攻下永川,即将被斩于军前。眼见他的部队将在旬日之间被消灭瓦解,他绝无生还的可能了。恰在这时,宗福堂、任大成笑着向他走来,拍了拍他宽大厚实的肩头说:“老弟,天无绝人之路!走,马上就走!”那时正是春节前三天,他按照宗、任二人的主意,一边到处散布不能出击,只有等候军法会审的空气来迷惑敌人;一边召集团、营长举行秘密会议,下令部队吃饱团年饭,连夜轻装奔袭永川。除夕之夜,天黑极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率领部队专寻小路走,赶到永川时,天还未亮,永川数倍于刘部的守军全在睡梦之中,经不起猝不及防的攻击,全军自然溃散,顿时他声名大震。
又一次,还是他困守重庆的时候。当时重庆已逐渐成为西南经济中心,川滇黔的大小军阀无不对这城市垂涎三尺。于是,各派军阀又一次密谋夺取重庆,共同分肥。他们约定攻袭重庆的各路兵马,均以“演习”为名,向重庆步步逼进。二十军军长杨森率部由川东长寿、江北向重庆开进;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率部由内江、永川一线向重庆奔袭;江防军总司令李家钰率部由潼南、铜梁方面赶来。滇黔军阀闻讯,也蠢蠢欲动。刘湘当时仅有八千人马,根本无法应战。他在重庆大梁子军部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会上,有的主张撤出重庆,有的主张分兵迎战,有的主张集中全力先击溃一路进袭之敌,再攻击另一路进袭之敌……然而发言的人都知道,自己兵力比任何一路进袭之敌都少,应该先击溃哪一路敌人,实在难以抉择。刘湘回顾坐在他身后的宗福堂,只见他仍象往常一样,在会议席上总是睡意朦胧,闭着眼,只顾呼呼打瞌睡。任大成也是一言不发,望着宗福堂发怔。宗福堂对刘湘的安危荣辱、成败得失,一向十分关心,决不会坐视不顾的。宗福堂也曾带过兵,但自他表示决意辅佐刘湘割地自雄以来,他曾给自己约法三章:一,决不再统率一兵一卒。二,不要刘湘给他以任何官衔。三,不带任何随从人员。他平常出门,总是拄着根粗大的铁拐杖,连弁兵也一个不带。宗福堂一直信守自己的约法三章,以示他对刘湘忠贞不二。人称“瞌睡虫”的宗福堂,其实是一个极有心计的人,然而,形势毕竟太危急了,宗福堂还是那么呼呼酣睡,怎能使刘湘忍耐得住?他用手推了推宗福堂:“五哥!醒醒,醒醒!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睡?”宗福堂睁开了双眼,望了望紧张的会场,又要闭上眼。刘湘只得又伸手去拉他:“五哥!你开口呀!啷个办——才好啦?”宗福堂推开刘湘的手,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皮,看了看紧张的会场,摇了摇头,嘴巴一瘪,拉开椅子,竟象旁若无人似的,向会场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口里叽哩咕噜,罗罗嗦嗦道:“懂,懂个屌哇!打,打,打个屌?”任大成见宗福堂要走,也站了起来,跟着宗福堂走了出去。刘湘急了,涨红着脸,只得跟着宗、任二人离开了会场,走出了军部,一直跟到宗福堂的家里,刘湘请宗福堂讲他的主意,宗福堂这才说:“他们打的都是背时主意!就看你刘甫澄依他们,还是依我?”刘湘说:“当然依你五哥,听你五哥的支派就是。”宗福堂说:“依我,那你要舍得两个人。”刘湘问:“哪两个人?”宗福堂说:“就是任大成和我。”宗福堂这才讲出了他的主意:要刘湘掌握住部队,另派两支小队伍设法将他们二人分别送出警戒线,让他去合川方向找二十八军陈书农师,派任大成去自贡找李其相师,请陈、李从背后向进袭重庆的各路部队开枪,只要枪响,即分别给以重酬。陈书农、李其相没有参与袭取重庆的密谋活动,眼见那些参与的人一个个将在重庆大发横财,反过来必将于他们不利;又见刘湘派第一号、第二号军师亲自出马笼络许愿,当然认为可信。干是他们如约在那些进袭军后面,从自贡、合川两个方向,同时调动部队,放起枪来。进袭重庆的各部队闻声立即溃退,重庆之围不战自解。
三年前,刘湘击溃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所部,一举夺得七十余县地盘,使他一跃成为四川头号大军阀。在那次战争中,他经历了一生中最苦恼、危险万状的时刻。二刘在荣县对战,两军伤亡惨重。刘湘不但无力击败刘文辉军,而且,正在一旁观战、偏处川西北的邓锡侯、田颂尧,以及曾经被他击败、但尚有实力的四川各地的大小军阀,还有和他打过多年交道的滇黔军,都在等待两败俱伤的时机,向刘文辉同时也向他下手!他发现,再也不能和刘文辉对消力量了。也许,再迟一天半宿,他的后方就会瓦解。而对方,包括正在一旁观战的虎视眈眈的大小军阀就会一齐向他猛扑过来。他吩咐侍从室立即起草了一份给邓锡侯的绝密电报。邓锡侯为人十分机敏,有“水晶猴子”之称。他对二刘之战盘算已久,对战争结局十分清楚:如刘文辉获胜,刘湘败北,刘文辉极可能回师把他一口吃掉;如刘文辉败北,刘湘大获全胜,他也将被一扫而光。唯有两败俱伤,他才能站住脚跟,图谋发展。宗福堂深知邓的盘算,刘湘也深知其中的微妙处。刘湘在电报中写道“日间两军对峙,伤亡惨重,湘已精疲力尽,务望即日出兵,以竟全功。”刘湘正要将电稿发出,适逢宗福堂外出归来,宗福堂一见电报,勃然变色问道:“老弟,你到底是想打赢,还是想搞垮杆?”刘湘惊问道:“五哥!此话从何说起?”宗福堂说:“那你为什么不说你已无力支撑,偏要讲什么‘以竟全功?你讲‘竟全功,不是说你还能支持,还未到两败俱伤么?水晶猴子还会出兵助你?”宗福堂提笔将电文改为:“目前两军对峙,澄部伤亡惨重,形势危急,澄已无力支持,望即出兵相助。否则,恐为时晚矣。”宗福堂这寥寥数语,正中水晶猴子的要害。邓锡侯收到这份绝密火急电报以后,立刻在刘文辉部后方开了枪,刘文辉部被前后夹击,迅即全线溃败。刘湘趁机追击,把刘文辉防地七十余县悉数据为己有,把刘文辉残部一下子就赶到了西康。从此,他就成了在四川号令一切,左右西南各派力量的铁腕人物。
……
这些风云际会、血海浮沉的往事,汇集在一起,使刘湘越发觉得:宗福堂给他谋划的一切,总是绝无失误的。然而,越这么想,他越发感到困惑:宗福堂给他策划的对付蒋介石的事情,为什么办起来比登天还难?连宗福堂亲自去泰山请求冯玉祥支持自己的事,也竟会如此多磨?
一想到这点,刘湘犹豫徘徊的步子,更显得蹒跚了。
这也难怪!两年前,当他几经考虑,决定亲自去南京邀请蒋介石入川协助“剿共”的时候,宗福堂就说过:“甫公!事情总是有得有失,这件事怕的是得不偿失,怕的是引狼入室。”蒋介石连同他的参谋团一进川,刘湘就感到:宗福堂的话,果然应验了。参谋团、别动队嘴上说的“堵截追歼红军”、“推行新生活运动”,实际上干的却是翦除异己,消灭非嫡系部队。他佩服桂系军阀有胆有识,他们在得到蒋介石堵截追歼长征红军的命令以后,立即将桂系主力缩回广西,并在广西边境严密设防,既防红军入桂,也防中央军乘机侵入。蒋军借追击红军之名,向根本没有红军的广西进袭,桂系当即以优势兵力将其前锋营缴械。蒋军见桂系有备,只得快快离去。贵州军阀王家烈则是个庸庸碌碌的大草包,竟对蒋军毫无戒备;蒋令王家烈亲率黔军去遵义一线设防,王即遵令照办。殊不知王家烈将黔军主力刚带去遵义,蒋军即一拥而入,占了贵阳;接着,王家烈的军长、省主席职务均被蒋介石一一免除,黔军连同贵州全省从此也就为蒋介石所吞并。刘湘心里明白,他一刻也不能忘记宗福堂的劝告!红军长征到了川黔边,在别动队、参谋团的督战小组指挥之下,他不得不把他的主力教导师调到川黔边布防。同时他又不得不给他的前线司令官、教导师师长郭勋祺讲出自己内心十分矛盾的话:“勋祺兄!前线的事,全仰仗你拿脉了……现而今,川军的生命线,我看就在蒋、共矛盾上;现时共弱,留共于我有利。如果共产党一朝覆灭,那,川军也完了。……”刘湘心里想的,不仅是“狡兔死,走狗烹”的历史教训,还有更多的原因。他对郭勋祺就特别叮咛过:“……红军总参谋长刘伯承有信给我,红军总司令朱德也有信,说红军这次是北上抗日,路过四川。但不知真假如何。如若是路过,你就给我看着就是,切不可迎击!如若是要进川,那就只好挡着……参谋团、蒋委员长如果今后有什么怪罪,一切责任归我好了。”后来,红军沿金沙江上行,蒋介石根据别动队的情报,十万火急电令刘湘派精锐部队追堵,刘湘却给他的心腹战将、旅长交代道:“一切责任归我负。你也说十万火急,但你只可迟迟而行,切不可走在红军前面!”三天以后,别动队向蒋报告了川军迟迟不进的情报,蒋电令刘湘追究,将该旅长撤职查办,刘湘叫那旅长看了电令之后,却让他携款去上海避风了事。
然而,一点没有料到,这一切全被蒋介石特务探听了去。甚至连郭勋祺在前线因执行刘湘的旨意,不愿集中炮火轰击红军开会地点的事,也给蒋介石知道了。更没有料到,刘湘经营了十年之久的特务组织,也变得十分不可靠,其主要骨干早就被蒋系特务机关收买了……
特别是蒋介石主持峨嵋山军官训练团这事,更使刘湘感到胆寒、羞愧,无地自容!他刘湘名为训练团的副团长,可是,蒋介石却是团长,训练团里的一切人事,金为蒋下属所控制。名为训练川军营团以上干部,实为对川军营团以上骨干逐个进行收买!在训练团里,蒋介石以团长身份天天在台上对川军将士训话,宣扬他那一套“忍辱负重”、“攘外必先安内”的主张。他——作为副团长的刘湘只得天天听训,对训练团的一切,包括蒋介石下面种种对他挖墙脚的行径,都得毕恭毕敬,全盘立正敬礼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