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商隐研究》

1984-07-15 05:54高海夫
读书 1984年2期
关键词:审美观李商隐诗人

高海夫

在唐代诗坛上,李商隐的诗虽不能和光满人寰、衣被后世的李、杜相比,但它迥不犹人的艺术个性,却宛如一颗明星,也放射出耀眼的光辉,博得不少人对它的皎洁、高远、幽邃,以至带有几分神秘的气象,赏玩、叹美不已,甚而为之陶醉。

由于义山诗长于隶事用典,巧于比兴寄托,诗风有如“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其绰约妙姿,只是仿佛可见,因而远在古昔,博雅如元遗山、王渔洋,即已发出过笺释匪易、解人难得之叹。于是,见仁见智,聚讼纷纭,赞毁皆有,赞与毁俱未得其当者亦有之。解放以后,虽然还有斥义山为唯美主义、反现实主义,或予以涂抹附会,誉之为法家诗人这样失之浅率偏颇的意见,但总地说来,由于有了马克思主义这一思想武器,对义山诗的研究与评价,在前人的基础上,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成绩是很显著的。只是新的论著,大抵言之,或者侧重一面,令人有只见一斑、未识全豹之憾;或者总论其人、其诗,又多嫌简略,未能给读者以慊心快意之感。体大虑周,蹊径独辟,索隐探微,有如《李商隐研究》(以下简称《研究》)者,似属首见。因而在我看来,如许吴先生为义山诗的“解人”,庶几近之。

《研究》对李商隐的生平、思想、审美观、政治诗、爱情诗、诗歌的艺术特色、风格的形成和发展,乃至其诗的渊源、影响,以及前人对它的评价诸方面,均加以细致的论列探讨。书中的论述并非旧说的综辑排比,而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经过多年潜研精思,多所深化与拓展。如对李商隐江乡之游的考辩,作者不取冯浩时在开成五年说,而取其地在江乡与刘相会一点;对岑仲勉说,则肯定了他对冯开成五年说的有力辩驳,而舍弃了他李、刘之会地在桂林的见解,再结合对义山有关作品的具体分析,作为内证,论证了义山所谓江乡之游、会见刘,当在宣宗大中元年由桂管奉使,北溯江陵,于次年初使毕南返途中。“黄陵”乃其必经之地,“春雪”又适合南返之时,与义山诗“黄陵别后春涛隔”(《哭刘》)、“去年相送地,春雪满黄陵”(《哭刘司户》),了无格。唯此说与罗衮所云“沉沦绝世,六十余年”不相吻合。罗上书在九○三年,上距八四八年,才五十五年,不得云“六十余年”。作者未予解释,似还给读者留下了一个疑点。又如论义山诗的影响,作者并没有停留在人所熟知的王安石等人的身上,而是由黄山谷而元、明,而有清;特别是有清一代,由初期的钱谦益、吴伟业,而及晚季的王运、李希圣、曾广钧、樊增祥、曹元忠诸人,沿流而下,广泛考察,从其言论与创作两方面,论述了义山诗的影响,说明了它虽非源远流长,彰明昭著,却也余波绮丽,颇为绵邈。

《研究》之于义山诗,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方可察其隐微,洞其奥秘,故能知之;出乎其外,方可立足今天,居高临下,故能评之。因而读《研究》,既能知义山之为义山,又对鉴古知今,古为今用不无裨补。纪昀在评述其时“世之习义山诗者”时,曾说过几句感慨的话:“夫深山大泽,有龙虎焉,不见其嘘而成云,啸而生风,而执其败鳞残革以诧人,以为龙虎如是。人见其败鳞残革也,亦以为龙虎不过如是而鄙之,以为不足奇,可谓之知龙虎哉!”(《玉生诗说序》)未识其“嘘而成云,啸而生风”,徒见其“败鳞残革”,从而鄙之,则不足以知义山,深山探宝,无得而回,固为憾事;如对此“败鳞残革”之类,顶礼之,膜拜之,从而好其艳丽,逐其晦涩,效其朦胧,那就更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了。

《研究》不仅以一整章的篇幅,深入分析了义山政治诗的思想意义,在其他章节,还时有论及。第三章于结合牛李党争辨析了义山的政治立场与态度后,首论其早期的鸿篇《行次西郊》,次及其对腐朽事物的抨击与嘲讽诸作,再次,对正面人物与理想抱负的咏叹,末殿以回顾生平失意、感慨理想破灭的《锦瑟》诗,既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义山诗思想内容方面发展变化的轨迹,同时也揭示了他在这方面所达到的不算太低的高度及其缺陷与不足。他指出“他忧心国事的政治思想相当深挚”(87页),但又指出:“由于他和人民的联系不密切,他的忠君忧国思想就不能同爱民思想更深地结合,他的忠君忧国也必然局限于政局的风云变化,而对政局的关心,有时又难免牵连着个人的升沉得失。正因为这样,他的诗歌题材较难反映波澜壮阔的历史时代,也就更说不上‘诗史了。”又说:“若说李商隐的诗歌完全没有反映时代风貌,这自然不对;但如果说他唱出了时代的强音,却也是错误的。”(235页)对义山的爱情诗也是如此。不仅批判了那些耽吟香艳、风流自赏之类庸俗的艳体诗,即使对那些真纯优美、广为传诵的爱情诗,也既看到它“闪射出百折不渝的高洁理想的光辉,给读者以美感的享受”(139页),从而给以足够的肯定;同时又指出其中时时流露的哀婉、怅惘、低沉的情调,以及过分追求词藻,不免窒塞内容等,则是不足取的。其他如对义山特有的审美情趣,诗歌的艺术特色,以至他对前人艺术的借鉴、所给予后世的影响等,也都有所剖析,对其得失利弊的指陈也较为允当。

诗歌属于艺术美,是人们审美活动的重要对象之一。它虽然来自现实美,是现实美的反映,但它却不同于鉴之于容,形之于影,而是诗人创造性劳动的产物。现实美的存在形态是无限丰富多样的,而诗人的审美趣味、审美能力、审美理想等又是千差万别的。这样就必然会形成诗人们审美意识的千差万别,互不相复,形成其各具面目的个性差异。这个性差异,乃诗人创作个性、艺术风格的基础。因而要分析、探讨、认识一个诗人诗歌创作的贡献与特有的审美价值,无论是他对现实特有的敏感与把握,还是他艺术构思与表达的特色,不由其审美观入手,都是颇难原始要终、探本穷源的。而这一点却恰恰是目前古典文学研究中相当薄弱的环节。《研究》之于义山诗,综合文学史、古代文论与美学,冶三者于一炉,特别是从审美观的高度,予以剖析探讨,以义山的审美情趣、观念、理想统摄全书,这是它尤为显著的特色。

古人论义山诗,虽多有凭私而决、主观臆断之处,然亦不乏精当入微的审美见解,只是多三言两语,欠系统而难捉摸。吴先生充分利用了这些传统的美学思想资料,加以深入而又明晰的阐述,以我国自有的诗论传统论义山诗,从而使《研究》带有浓郁的中国风味与鲜明的民族气派:兼重论析与鉴赏,揣摩作品的意境、韵味,描摹作者的气质丰神。

《研究》旨在论义山诗,然又不拘拘于义山,而是把它放在我国诗歌发展的长河中,放在与其同时代的众多的诗人、流派里,亦即放在纵与横两方面的比照考察中加以鉴赏论析。就总体说,对李诗不唯论其成就,明其个性,而且溯其渊源,察其因革,是如此;就部分看,也是这样。如对义山的咏史诗,经过对班固质木无文的《咏史》,以迄唐代许多诗人同类作品的比较考察,然后得出了他的创作个性之所在:不用赋体,多用比兴;不用叙事,多用抒情,追古涵今,浓缩凝炼,更多地把感时与论史结合起来,具有更为突出的美刺讽谕、显忠斥佞的特点。对他的优美的爱情诗,也经由同样的途径,指出它的特色在于:在朦胧的意境和悲剧的气氛中,着意创造苦于爱情的折磨而又执着于爱情,创造徨求索的主人公形象;与此相应的,他不同于其他许多艳体诗人,无意于执貌以求,醉心于美人眉眼、舞姿的刻画,而重在缘情布景,渲染意境。并进而指出:“从中、晚唐爱情诗总的艺术水平看来,李商隐无疑是站在高峰。他的典型的概括能力,复杂的心理描绘,以及通过背景气氛的渲染和用象征手法抒发情怀的艺术本领,都可以作为今天的借镜。”(124页)

上述诸端,不难看出,都无不着意于美学的探索,又无不统摄于义山的审美观。《研究》于首章论列了李商隐的生平和思想以后,接着即专章剖析其审美观,这是提纲挚领之举。李商隐并非美学家,他的审美观点绝少直截的理论表述,大都渗透在他的诗文创作中。作者经过细心的钩稽,高度的综合,揭示出它的基本特点:审美情趣侧重于优美,但这情趣中却蕴藏着理性观念和道德内涵,包含着耿介的风骨和柔韧不屈的意志,决不是一味温柔,更未流于轻浮。它既无龙吟虎啸,也不雄姿俊发,但却不曾与壮美绝缘。此其一。他也怀念、景仰崇高美,但他经常体验与探索的却总是这种美的消沉与幻灭,和此刻他怅惘感伤的心灵,而缺乏巨大的力量和气魄,因而他所探索的美的境界,总是迢遥恍惚,可望而不可及的。此其二。他的美的理想火焰,并未曾在寂寞暗淡中熄灭,而是始终在燃烧,只不过是在寂寞中燃烧。此其三。在论述中,作者对义山《初食笋呈座中》、《北禽》、《夕阳楼》、《初起》、《蝉》等诗的分析,既有理论的说服力,又有形象的可感性,给研读义山诗启示良多。

西方“趣味无争辩”的谚语,显然是一偏之见,并不符合客观事实。实际上,诗人的审美观并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纯主观的不可究诘的东西,它无不受着特定的时代、个人的世界观、生活经历、学习素养、心理气质等因素的制约。李商隐当然也并非例外。《研究》的首章即揭示了形成义山上述特有的审美观的诸因素:他所处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时代,唐王朝的大厦将倾,已非一木可支;他“年方就缚,家难旋臻”,“生人穷困,闻见所无”的早年生活对他抑郁感伤情怀的影响;早岁江南旖旋风光的感受见闻,以及后来受知于以骈文盛负时誉的令狐楚的机遇对他“百宝流苏”诗风的孕育;中年的仕途坎坷、党争夹缝中间的苦闷,“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的遭际,回天无力、理想破灭时的心情况味的体验等等。

正是基于这样形成的审美观,所以他早年虽曾汲取了杜甫“诗史”的精神,写出了《行次西郊》那样的鸿篇巨制,勾画了一幅唐王朝崩溃前夕的鸟瞰图,波澜壮阔,大气磅礴,但终不免孤篇独耀,后难为继。之后,常见的是缠绵悱恻、感伤哀怨的情调,而慷慨激越、雷霆震发之音就很少了。至于义山诗的艺术特色,如深情婉约,意境曲折;如脉络细密,诗律畅适;如镂物精细,用典工切;以至对咏史、无题诗的爱好、发展、创造等,亦无不导源于他的审美观,是他对现实美独特的感受在构思与表达方式上的反映。在第六章中,吴先生借用义山《嫩笋》、《流莺》、《锦瑟》三诗的画面形象,阐述了义山诗早中晚三期风格的异同特征,并兼及五七言古近体各体的消长变化。在细致的分析中,虽显示了由于各种因素的凑泊,别调间见,但仍不失其沉博绝丽的本调,仍未违离其审美观的制约。第七章论义山诗的渊源,论列了屈原、六朝诗人特别是徐庾,以及杜甫、李贺等家对义山的影响,阐述了义山重视兼材,转益多师,广泛学习遗产,汲取滋养,但仍可看出,他终还是取其性之所近,博采众花,酿成佳蜜,更充实、突现了他的审美个性,和以此为根基的艺术风格。

(《李商隐研究》,吴调公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二月第一版,0.8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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