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斗焕文章

1983-07-15 05:54李子云
读书 1983年6期
关键词:女作家爱情

李子云 丁 聪

两三年前,在我开始评论女作家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评论对象限定在中青年女作家、特别是粉碎“四人帮”之后新出现的女作家的范围之内。我觉得这几年来的女作家创作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古语有:“满天星斗焕文章”,“焕”或谓之“唤”。我觉得当前女作家的创作,正可用这句古语以为形容,而无论是“焕”还是“唤”,都很贴切。因为它们既交相辉映,又相互召唤。自从一九七八年张洁以《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一鸣惊人之后,一九七九年谌容、戴晴相继以《永远的春天》、《人到中年》与《盼》引起广泛注意。至一九八○年,新的女作家则几乎是成群结队簇拥而来。加上以冰心为首的文坛宿将,以及五十年代开始崭露头角的茹志鹃、宗璞、刘真等位,真可说是“花团锦簇”、“星斗满天”。可以说,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甚至是中国文学史上,继五四时期之后第二次出现的女作家高潮。

在我国文学史上,虽不乏值得我们后人骄傲的女才子,但是,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只有少数的大家闺秀和为了酬对高级狎客的校书们才能接触到诗歌文学。在豪门望族中又多以“女人无才便是德”做为闺训与家教。闺中文字不得外传。在这种情况下,妇女能成为作家而垂之青史的自属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蔡文姬、李清照、朱淑真、花蕊夫人、批把巷口女校书薛涛,以迄近年才被承认的《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等等女作家,几乎都是在社会大动荡、个人生活又发生过重大变故之后,她们的诗文才得到流出闺门、传之于世的机会。直至本世纪二十年代,在五四运动影响下,我国文坛第一次集中地出现了大批女作家,其中,除谢(冰心)、黄(庐隐)、冯(沅君)、凌(叔华)四大家外,陈(陈衡哲)、袁(袁昌英)、苏(绿漪)、白(白薇)等也各具特色,郁郁苍苍,极一时之盛。三十年代之后,虽也陆续出现了一些不让须眉、至今盛名不衰的女作家如丁玲、萧红等人,但这毕竟是零星散出、不成群体了。在经过了整整六十年,直到粉碎“四人帮”、三中全会之后,这才第二次出现女作家成群而出的局面。而这一次,无论是在人数上,还是在作品的数量与质量上,都是第一次所不可比拟的。

由此,我不禁想到了两方面的问题:其一,为什么在这两个历史时期出现了这么多女作家?出现女作家群究竟需要什么条件?其二,当前的女作家创作有些什么特点?其中的成败得失又是如何?第一个问题我将另文阐述,这篇短文只能根据自己挂一漏万的接触所及谈一点对女作家创作特点的印象。

这几年来的女作家的作品,无论如何五彩纷呈,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仍然属于那种反映事关人类的“吃饭”与“发展”的重大社会矛盾的作品。因为它们毕竟是关系着千百万人的命运的。它们并不等同于过去那种限制在直接为当前政治服务、只能写武装革命与阶级斗争、只能写工农兵的作品,它们摆脱了从既定政策出发的约束,而勇敢地面对现实,因而,它们所反映的生活方面比之过去要广阔得多,揭示出来的社会矛盾要丰富得多。它们不仅按照生活本来的复杂面貌予以再现,而且通过不同的角度、采取了不同的手法进行反映。尽管这些作品在艺术成就上有深与浅、高与低、精与粗的区别,但由于它们大都切中时弊,而且风格多样,因此,具有很大吸引力,引起广泛而强烈的共鸣。

在这方面,中年女作家一马当先。比如,宗璞、茹志鹃、刘真于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七九年初带头发表了《弦上的梦》、《剪辑错了的故事》与《黑旗》。前者反映了“四人帮”时期知识分子悲惨可怖的命运,后二者则是反思“大跃进”的“左”的错误对于农村基本群众的伤害、特别是对于党的威信的伤害。对于《弦上的梦》和《剪辑错了的故事》,我分别在评论她们的文章中都谈到了,不再赘述。在这里需要特别提出的是《黑旗》。《黑旗》与《剪辑错了的故事》不仅在题材范围及主题方面都相类似,而且发表的时间也几乎是同时。这两位有着大体相同的革命经历的女作家,同时考虑到同一个问题,而且都以极其尖锐的、直言不讳的态度提出了问题(顺便提及,这种对历史的反思,几乎是由她们开始的),这本身就说明了许多问题。更令人感到兴趣的是,两位女作家在取材的角度、人物的选择、叙述的方法、以及风格笔调上,显示出那么大的差别。尽管同时读来,也全无重复或题材雷同之感。虽然茹志鹃这篇作品与她一贯的风格迥异,一反她平时的俊逸含蓄,从而形成她“从微笑到沉思”的转折点,但是,它与刘真的热情奔放、一泻千里的《黑旗》同置一处,仍然各自焕发不同的光彩。在“文化大革命”之前,这几乎是不大可能的事。这表明,在我们的艺术创作上出现了新的局面。

紧接着,新的女作家蜂涌而起,这些文学新人从一出现在文坛,就显得毫无顾忌,无论在题材,人物形象,艺术手法等各个方面,都不拘一格,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与尝试。其中多数人首先注视的还是人民群众所最关切的一些社会矛盾。她们大部分比较年轻,她们比较熟悉,因而更感兴趣的是反右之后、“文化大革命”期间,特别是目前的社会生活(谌容比较例外,她的阅历,她所接触到的人物与社会方面似乎更为广泛一些)。她们很少如茹志鹃、刘真、宗璞那样,将自己的笔触往返于解放前后与今天之间,而更多地注视当前生活中的各种矛盾。这些文学新人在观察与反映当代生活方面,视野宽阔,涉及方面较广,思考得也较深。特别是,她们在艺术修养方面的准备,也显得比较充分。因此,往往在她们的处女作中,艺术上就显得相当成熟。其中不少作品不停留于事物的表面,而具有较大的概括性,甚至具有一定的哲理意义。比如新作家韩蔼丽,其笔下的反右、“文化大革命”都跳出了事件的一般过程,也很少正面展示一些鲜血淋漓的场面。我以为,倒是略去了人物所遭受的表面的皮肉之苦,揭示出人物隐秘而复杂的内心世界,引起读者思考的,反而更深更广:人们思考的不限于反右、“文化大革命”这些政治事件本身,而是人的尊严、人的命运、现实与理想的矛盾等等问题。再比如戴晴与谌容,她们不仅是最早、而且是以极其尖锐的形式,反映出了目前中年知识分子的普遍状况——他们对工作的热忱,他们的谦逊寡求,和他们物质生活的艰苦。这几年来,中央领导同志、决策部门已将知识分子问题提到日程上来。知识分子各方面的情况——从工作、业务、社会地位到生活待遇得到逐步改善。这当然是党中央倾听各方面的意见、体察下情的结果。而文学方面,例如《盼》和《人到中年》这些作品所引起的作用,也是不容低估的。当然,这些新作家所关心的,并不限于知识分子的命运;这几年来各种重大的社会变化,几乎都在这批女作家的笔下得到不同程度的反映。例如,新的农村经济政策下达后农民生活与思想情况的变化(不但较有影响的叶文玲、铁凝等都有不少这方面的作品,刚发表过两三篇作品的蒋濮所写的农村生活,也十分引人注意);工业体制改革中革新与保守两种力量的激烈斗争(擅长于主观抒情的张洁写出了引起工业与文学两界激烈争论的《沉重的翅膀》);当代青年的遭遇和所面对的实际问题(张抗抗、王安忆、张辛欣从不同角度展示了这些问题)。这里又需要单独提出谌容。在新涌现的女作家中,应该说她所反映的问题为最广泛、也最迅速,从农村到城市,从知识分子到老干部,以至新出现的智力外流、在破除“左”风过程中某些知识分子的尴尬的精神状态等等现象与问题,都收入她的眼底。尽管这类作品在艺术上的成就高低不一,但是它们所反映出来的生活激流的磅礴气势,和作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严肃的使命感,都让人十分感动。

其次,所谓描写“家务事、儿女情”的作品,也得到了较大的发展。我所以冠以“所谓”两字,是因为这种概括不尽贴切。其实,由茹志鹃所“开创”的这种写法,也并非全部是通过“家庭、儿女”的角度,只不过是采取了“以小见大”的手法而已。这种写法,曾为文艺界内外许多人士所不能接受,因此得到了这个“恶谥”。现在看来,这是不少女作家所擅长的写法。尽管知识妇女冲出家庭、厨房走向了社会,但是,妇女毕竟依然负担着更多的家务事,具有着更多的儿女情。粉碎“四人帮”之后,茹志鹃进行了自我平反,干脆以《儿女情》、《家务事》为题,写了两个短篇。就从这两个短篇也可以看出,如果解开作家头脑中的束缚,通过这类题材、这种角度,也能够创造出一些寓题深刻、体现出重大社会矛盾的作品。《儿女情》不就属于最早的揭示所谓新的父子(或母子、母女)两代的隔阂与革命交班的问题吗?何况,她这篇主题多义的作品所引发的促人深省的问题的意义远不止此。《家务事》则通过平凡的“小人物”的最普通的遭遇,提出了必须尊重每一个普通人的庄严呼吁。

“文化大革命”之前,着眼于这类题材、这类人物、这种角度的女作家,似乎只有茹志鹃一个,而这几年,则大大增加了。由于《红豆》受到批判而几乎沉默了二十年的宗璞,这几年在“家庭”、而且仅仅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家庭这个狭窄的范围内,制作出了多少艺术精品。她的《胡桃树》是一个极其平淡(甚至有些古老)的家庭故事,却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效果,令人动情,令人感慨。我们的可尊敬的知识分子啊!象胡桃树一样的知识分子啊!根深叶茂,挺立不拔,为人民贡献自己的一切,而又默默无言!这些作品并不比反映重大题材者逊色。

新出的女作家在这个范围里更是大显身手。其中的戴晴、韩蔼丽表现得最为出色。尤其是韩蔼丽。她不仅善于把社会的矛盾“移”到家庭内部展开,不仅在“小人物”身上体现“大问题”,她还常常撩开舞台锦绣帷幕的一角,将目光凝注于不为普通观众所注意的杂乱的后台,从中揭示出一些那么严肃、甚至严重的人生问题。这类作品以实践打破了“题材决定论”、“人物类型决定论”、“取材角度决定论”等等决定论,而证明,只要作家对自己的表现对象有深刻的认识与正确的理解,让他(或她)们无所拘束地选择、使用自己的表达方式,他(或她)们就会对文学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那就是创造出更高水平的作品。

此外,还有一点值得另外提出的,即近年来“明目张胆”地涌现出了一些以爱情、婚姻为题旨的作品。这类作品自然不以女作家为限,有些男作家也曾在某一时期集中于开掘这一生活方面,并且写出了一些深博好评的作品,如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和《银杏树》(《银杏树》真是一篇难得的好作品!)。但是,女作家的这类作品似乎更引人注意。

如果说“文化大革命”以前文学创作在艺术处理方面的争议,主要集中于能不能写“小人物”、“儿女情、家务事”,那么,这几年来,这类争议的焦点则似乎一度转移到爱情、婚姻的题材方面。我不想讨论某些浅薄、庸俗、格调不当、甚至利用文学作品标榜、虚饰自己、或用以揭隐私、泄私愤的作品,这类作品中即使有个别的轰动一时,它的生命力也不会长久。我想探讨的是有些十分严肃认真、却引起某些争议的作品。

我不赞成笼统地排斥或贬低爱情题材的作品。有位前辈作家有次和我谈到这类作品时,曾说:“很可能在今后一段时期里,探讨爱情、家庭形式的作品会变得更为重要。”对于这话,我的理解是,人们在逐步解决了吃饭、穿衣、学习、工作等等基本生活条件之后,必然要考虑到这一重要生活方面。更何况,几十年来,无论是社会风尚、道德观念等等方面,在这个问题上都还存在着偏颇和缺陷。其主要问题,也许可以说,仍是封建思想未曾除尽。到“四人帮”时期,随着封建法西斯主义的泛滥猖獗,在爱情、婚姻领域里,封建意识更是沉滓泛起:条件论、变相买卖、有爱无爱都必须从一而终。一切感情方面的要求与表现,都被视为资产阶级情调(甚至干脆叫“吊膀子”),正常的男女社交被目为作风不正。实际上,肃清封建思想,消除现实生活中在爱情与婚姻方面所存在的种种弊端,已成为人们、尤其是男女青年中的重要议题。因而,这些内容成为文学作品的重要内容,也是必然的。

我以为,在这个方面,不少女作家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是首先应该肯定的。五十年代在这个领域曾开风气之先,以《红豆》成名、又以《红豆》“获罪”的宗璞,近年来所描写的迟到的或有所遗憾的爱情,无论在道德操守的分寸上、还是在艺术的分寸上,都处理得炉火纯青、无懈可击。即使一些年轻的女作家,如王安忆、张抗抗等,她们各自的主人公,也都反映了不同类型的少女对于那种几近商品化的婚姻方式的反抗。尽管张抗抗的某些作品,由于艺术上掌握得略失分寸,因而引起过不只一次争论,但我也以为它们有可原谅之处,而首先应该予以肯定。大难初定,她们重新获得“爱的权利”,而各种各样的障碍又未曾全除,她们从心理上到行为上都表现出某种张惶失措。这虽是不成熟的表现,甚至还带有某种自我夸张,但由于作者是以十分严肃的态度(有时严肃到近于痛苦)进行探求,而做为探求的过程,某些幼稚的表现,则不仅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可以同情的了。

有同志批评这类有偏颇、不够成熟的作品为“爱情理想主义与幸福主义”,或爱情至上主义。爱情自然不应“至高无上”,脱离实际条件的理想化当然也不足取。但我们无论如何必需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即:在这个领域里我们的现状还不够健康、理想,还存在许多旧的残余;几千年来固然确有“先结婚、后恋爱”的先例,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从封建婚姻制度本身来说,却是建立在“无爱”的基础上的。因此,今天严肃地探讨这方面的问题,是有积极意义的。特别是不能将思想、精神方面要求较多的爱情也归之于爱情理想主义或恋爱至上。因为,不但不同阶层、不同文化教养、不同性格的人,对爱情、婚姻有不尽相同的要求,即使是各方面都很相似的人,对这方面的要求也不完全一样。有人要求实际一些,只求有个和睦的、能够相互支持的家庭;有人则要求彼此在思想上能够交流、默契,在感情上保持相互吸引与恋慕。这正如人们对于生活的其他方面,有人在这个方面要求简单一些,有人在那个问题上要求略多一些,对爱情方面的不同要求,也是应该容许的,只要他们没有违反、破坏法律和合理的道德规范。

在这类题材的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我觉得有两种。其一是,脱离具体的时代、具体的社会环境来表现一种抽象的爱情。或者是,虽则给人物打上了时代的、社会的标记,然而无论是事件,还是人物的感情,都缺乏时代的特点,与社会相脱离。这种作品为数不多,有些甚至在艺术上相当精致,但是在内容上却显得苍白贫弱,在感情上渲染了一种缠绵而空虚的情绪,而事件也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

另一种则是如有些文章所已指出过的,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了一种孤高傲世、孤芳自赏的情调。个别作品在对男性的态度上,表现出了除自己所爱之外、一律予以鄙视的态度。我用一个也许并不贴切的比喻,这倒很象贾宝玉的看法:“男人都是用泥做的,女人都是用水做的”,男子皆浊而女儿独清。这里既有时人皆不入我眼的情绪,又有一种顾影自怜的味道。这种情绪似乎应该警惕、以防发展。固然,即使在今天,遇人不淑,女方比男方受害更大,而离婚与再婚,妇女所遭到的阻力与受到的舆论压力也比男子更甚。甚至有些妇女参加社会活动也会遭到无端诽谤、被人流短飞长。因此,有些妇女、以至女作家在心理上、感情上所产生的某种反拨(也可以说是一种抗议)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类“不公平”的世俗偏见毕竟不同于五四时期了。意图改变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需要的是冷静的分析与恰如其分的呼吁,而过于偏激、夸张,甚至于改变了矛盾性质的写法——把一个社会性质的问题变成为男女之间性别上的对立,则不仅有失准确,而且可能引起人们的反感。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凡是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无论处理何种题材,都不应该脱离大多数人民群众的生活现状,不应该脱离大多数人民群众现阶段的思想、感情、愿望与要求。当然,这并不是说,作家不可以表现在精神方面要求较多的那部分人。作家当然有权选择他们为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但是,作者在表现他们的时候,也不能忘记必须立足于普通人民之中,也就是不应把他们处理为高踞人上的被仰慕对象,让他们以悲天悯人的态度来对待“芸芸众生”。

在这样一篇文章中,要全面讨论这些问题是不可能的。我这里只不过就我阅读所及,抒发一下自己的观感。

我仍想再次表示对于当代女作家们的敬意。我觉得她们以自己的创作成果显示了自己的见识、才华,特别是勇气。同时,我认为,若要保持女作家创作不断发展的势头,则必须给予她们较大的创作自由,必须具有兼收并蓄的雅量。灿烂的星空,是由大熊星座、小熊星座、仙后星座、织女星座……各种各样星群共同组成的。当然,这首先需要晴朗无云的条件。云多星则不显,尤其是一些光度较弱的星。晴朗无云,不仅使某些谦逊怕羞的星星也闪出光亮,同时,还使那些过去未曾发现、现在正在逐步增加光度的新星显现出来。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本文插图转自李子云作《净化人的心灵》,作者:丁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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