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陈汝衡新著《吴敬梓传》

1982-07-15 05:54蔡国梁
读书 1982年5期
关键词:吴敬梓著者儒林外史

蔡国梁

近年来有的同志感叹说:“《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可算个大作家,在胡适五六十年前编写了《吴敬梓传》、《吴敬梓年谱》之后,新材料也发现了不少,可是,四五十年来,只见单篇论文和资料汇编,却不见有比胡适更系统更丰富的《吴敬梓传》和《年谱》问世。”现在陈汝衡教授新著《吴敬梓传》的付梓,满足了人们的这种要求与期待。

陈汝衡先生为吴敬梓立传的想法由来已久。从他一九三九年《大晚报》“通俗文学”栏发表《儒林外史研究的新资料》起,到本书成稿为止,也有三四十年的时间。其间关于传主的生平,在《外史》以外他的一切诗文著述,他的文学活动和交游状况,不论系今人发掘还是他翻检图书所见的,都加以记录排比,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资料。从这些第一手资料出发,陈先生构成了自己的观点,对传主有了系统深入的认识。多年来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为吴敬梓作传的强烈愿望终于实现。在历史的催促与文坛的渴求下,箸者怀着为有志写作者铺平道路的志向,完成了这部十二万字的新传。据我管窥所得,新传似有以下几个特点:

钩稽史料,据实叙论。新传共计七章,各章的内容较为充实,可以看出著者的功力。如第二章“青少年时期的学养和生活”,胡适的《年谱》仅列其诞生前后十年艺苑文坛的某些大事,新传则加增益:引金榘的《泰然斋诗集》刻划其童年学习八股文情况;引吴湘桌的《外史》序指出其多方面的写作才能,从“才大眼高心细”的赞语中可以测其创作这部卓越的现实主义杰作所具备的才华,特别指出他具有较高的散文水平,并不受桐城派囿囚,“横发截出”,自有活力;引江宁黄河序《外史》语,谓其诗“如出水芙蓉,娟秀欲滴”,“至词学婉而多讽”,用清辞丽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和鲁迅先生评论他的小说有内在的一致之处;引沈大成《全椒吴征君诗集序》,说他遍读各家注疏,“莫不抉其奥,解其纷,猎其精英”,著有“醇正可传”的数万言的《诗说》……这些都为他峭然成书准备了必要的条件。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乾隆元年丙辰(一七三六)九月间在北京保和殿举行的第二次“博学鸿词科”的考试,吴敬梓没有去,究竟是因病还是装病?第四章“定居南京时的交游和活动”针对胡适摭取唐时琳《文集》序而提出的“他的病是真病不是装病”的论点,列举六条文献资料,据理而辨。这六条,程晋芳的传和《金陵县志·人物志·文苑传》未提吴的病,《国朝金陵诗证》、程廷祚序虽提有病,却不曾说明真假,只有金和的《<儒林外史>跋》中的“先生坚卧不起”一语颇可玩味,是说装病不起。特别是陈汝衡先生在抗战中发掘、向为文学史界重视与引用的顾云的《山志》(共八卷,光绪癸未刻本,书首有江宁汪士铎及编者上元顾云子鹏的序。山在江宁,为石头山的一干,钟山的一支,用以代指)卷四的一条说的最清楚而可靠,内中“朝夕造请,坚以疾笃辞”几与金和语不谋而合,这与传主在小说里所叙大体是一致的。而唐时琳看见吴敬梓面容憔悴,已在他“生病”两个月以后,两个月中也只听见人说他患病。“敏轩病愈,至余斋”,玩其语气,他并不曾真的到吴家去访查,只在吴上门时才看到他。吴敬梓装病两月,蒙受造请催逼之扰、冒着欺诳朝廷之罪,内心深处又交织着矛盾斗争,面容憔悴是可能的,但面容憔悴不一定是生病。这一考证并非属于用放大镜去辨析作家的头发一类的皮毛之举,装病还是因病,涉及到吴敬梓的思想变化,对《外史》的创作有直接影响。新传复以从兄檠与好友程廷祚两个应试而落选与坚辞不就的吴敬梓对照,比仅列其事的《年谱》进了一步。这都可以看出新传的广度和深度。

“一首老伶吴祭酒,几篇乐府白尚书。”新传又补叙传主的佚诗《老伶行》,并以王又曾十绝句之七为线索,指出吴敬梓尚有几篇象《白氏讽谕》一类的诗佚失有待发掘。又从他为老伶工写诗留念,谈到他很关心戏曲音乐,为李本宣的传奇剧本《玉剑缘传奇》写过序。第五章“在扬州和真州,以迄逝世”谈到他曾为经学和金石家江昱的《尚书私学》撰序,以及论述他在全椒、南京、扬州、真州的广泛的交游(其中不少是《外史》中儒林群士原型,有的对他的思想有积极的影响,如和论文乐友的程廷祚,即《外史》中庄征君的原型,清代进步的思想家、颜李学派的首领之一李的传人樊明征,《外史》中迟衡山的原型等过从,就有可能使他接触到清初进步的哲学思想)。凡此种种,都可以窥出陈汝衡先生的这部新传收集资料的广泛、考证的翔实和论证的缜密。

谱年立传,联系创作。以往的文学家传记有的偏重于排列其身世经历,有的详述其创作成就,而本书则以传为主,就传而评,将谱年立传与创作实践有机地联系起来,为人们考察《外史》的成书提供了方便。考证作者生平家世,是为了研习作品。文学史上第一流作品最能反映创作规律,因而新传在这方面的用力有助于我们窥探艺术创作的真谛。著者在历叙传主的家世时,就有意识地指出它对创作《外史》的有利和不利影响。著者据传主津津乐道的高祖吴沛(《移家赋》说这位“道德文学为东南学者宗师”的宿儒,“贫居有等身之书,干时无通名之谒〔宁国太守以书召,谢不往〕。”),说他嗣后反科举的见解是从这里开始的,这就比胡适仅仅列举家世、铺叙门第深入了。吴敬梓的为后人所知是因为他的不朽名著《儒林外史》,所以著者很注意从他的出身和经历里挖掘此书的创作思想的由来,在各个章节里不断地点拨、提示、议论。新传要读者注意一个出身于地主剥削家庭、大官僚贵族的后裔,怎样改变自己的立场观点,怎样从生活实践中经历了艰难奋斗的曲折过程,才从一个自幼蒙受儒家教育(包括程朱理学在内)和八股制艺的知识分子,转变成为反程朱理学和反科举制度的。吴敬梓从功名进取的道途上遭逢挫折,财产耗尽,经历生活上的煎熬和痛苦,认清了残酷的社会现实,才促使他要把自己所憎恶的形形色色的脸谱勾划出来,同时也把他志同道合、衷心钦佩的一群人,不管是否在儒林之内或儒林以外,都收在他庄严的笔底下。胡适早就指出:吴敬梓的时代恰当康熙大师死尽而乾嘉大师未起的过渡时期。当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八股的气焰又大盛起来。这正是吴敬梓做《儒林外史》的时代,它的价值正在这里。新传论述了由盛而衰的康雍乾时代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他无例外地受到流毒既深且广的八股的熏浸,他在《外史》十一回里描摹鲁编修和鲁小姐这类典型的八股迷决不是偶然的,有它特定的历史内涵。而一个自负才高,以为指日可以飞黄腾达的人却弄到二十三岁才进学,二十九岁科考遭不幸,同年秋闱乡试又告失败。这一系列刺激,必然加深他对科举制度的不满。但是吴敬梓不是范进。一连串不幸,终于使他于愤世嫉俗的斗争中转变成为奋发有为的一名文艺战士,画出了不朽的儒林百丑图。新传以娓娓动人的笔触诉述了传主的生活道路与创作实践,结合当时的环境和风气历叙其创作动机的孕育,阐明《外史》的主题与成就,辨析他如何突破局限与囿于局限。

此外,新传不断联系小说的情节和人物,启发读者思路,提高读者的鉴赏力。在谈到南京友好时,特地提及迂腐拘执的马二先生的原型冯粹中。《外史》描述公祭泰伯祠盛典时曾给此人以“三献”的位置,让他主持最后的礼节,很重视他。著者从他《国朝金陵诗证》的一首《西湖归舟有感》绝句,联想到第十四回借马二先生去杭州选书机会烘托湖光山色,使读者换一下新鲜空气,效果颇好。新传引述《山志》里“日惟闭门种菜,偕佣保杂作,人不知故向者贵公子也”这条资料,叙及当时传主已从秦淮河房迁居到城东大中桥,接近社会底层人物,因而有可能用寻常而又辛酸的笔墨绘出小市民和农民所经历的惨痛生活,流露出对“太平盛世”的嘲讽,并从日渐壮大的小市民阶层寄托了自己评价人物重视“文行出处”的思想。一部《儒林外史》以王冕开场,以市井四奇结束,把他所见所闻的儒林丑态和王冕、四奇等的持身洁白、人品高洁两两映比自有深意,“难道不也是他对儒林的悲观和失望吗?劳动人民和小市民反成为他的理想人物(自然,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被士大夫化了的),在距今两百年前,冲破传统观点,又是何等的大胆,值得我们佩服!”新传特别以一定篇幅组成论《儒林外史》的写作的第六章,把生平和创作结合起来,不乏发人深省的见解。

著者并没把这位讽刺文学家偶像化,他尽力遵照求实的原则反映传主的复杂性。低回往复,摇摆波动,在前进或后退的道路上充满着矛盾,中国进步的文人大多如此。他们年轻时追求功名,积极进取,获嫉受挫后,或放浪形骸,或效法陶潜,或发愤著书,吴敬梓即属最后一类。著者提到他参加了鸿博的省试,作过两篇赋、三篇试帖诗,其后虽因滁州科岁考蒙试官之辱,以及因科举种种弊端、与试者的排斥谤誉而“以疾笃辞”,未赴京廷试,但事前事后却徘徊踯躅。“人生不如意,万事皆坼坼。有如在罗网,无由振羽翮。”(《丙辰除夕述怀》)哀叹自己不能有司马相如、董仲舒的非凡际遇,功名在身,青云直上,胸中交织着愧悔之情。新传毫无隐晦地指出,“一直到三十六岁岁杪,他还没有多少进步可言。庸俗无聊,书空咄咄,和一般封建文人没有什么不同。”待第二年落第名士,纷纷回南,他庆幸自己,作《美女篇》以寄意,谓参加廷试的绩学之士如富家美女不获君王顾视,以汉皋神女自由解隐喻自己的清高,并作《贫女行二首》讥讽从兄吴檠。著者写了他的性复豪上,急难好施一段,并没有原谅他的滥交淫朋、生活放荡,在穷愁中犹迷恋于旧时享乐的良宵,在风雪的除夕里作无聊的发泄,比起“白裘杜厦”,对广大无衣无屋的苦难人民发出热情的呼声,其思想境界的高下自不待言。一直到他死前一年(一七五三年,即乾隆十八年),他还在《金陵景物图诗》中颂扬清廷、谀美康熙,诗前署款为“乾隆丙辰荐举博学鸿词,癸酉敕封文林郎内阁中书”。他的民主主义精神在世界观的改变中逐渐发扬,靠向人民,使他写出了进步的作品,而他的庸俗落后面抬头,又使他如此题辞。这样叙论,就让人们看到了吴敬梓的全貌全人,对他和他的作品理解较为全面。

新传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前进了一步。但是熟谙资料怎么与理论上的建树、开拓有机结合,使材料上的广度与理论上的深度统一起来,以及个别地方的论据是否充足有力,有些课题的论断是否公允合理,也有待学界研讨争鸣、发掘补正。

老骥伏枥,壮心未已。陈汝衡教授曾以毕生精力研治中国戏剧小说与民间说唱艺术,目前虽已八旬余高龄,仍耕垦不息、挥笔不休,继《说书史话》后又完成这部面貌全新的吴传,它必将引起文学史家的兴趣与学术界的欢迎。我们期待着他在广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后进一步地修改此传,并盼注他另外的新著问世。

一九八一年一月初稿,国庆改毕。

(《吴敬梓传》,陈汝衡著,上海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二月第一版,0.49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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