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理炯
清乾嘉时代著名史家钱大昕考史时曾同清初大儒顾炎武、胡渭等商榷。王鸣盛认为这是非难“前哲”之举,曾写信规劝。钱大昕却不以为然,复信指出,“学问乃千秋之事,订讹规过,非以訾毁前人,实以嘉惠后学。”“(前哲)千虑容有一失……去其一非,成其百是,古人可作当乐有诤友,不乐有佞臣也。”(《潜研堂文集》卷三十五《答王西庄书》)
钱大昕的这一席话,实际上说出了对名家的著作也可以展开讨论这一重要问题,读来使人颇受启发。
为什么对名家的批评不是“訾毁前人”呢?钱大听说得好,那是因为名家“千虑容有一失”。就拿历史研究来说。第一,由于名家接受正确的历史观作指导前,必然受到各种错误史观的影响,使他的观点也会带有片面性,甚至存在错误的观点;第二,由于名家也不免受种种条件限制,不易做到全面收集材料,也会给其论断造成缺陷。随着档案材料的不断开拓,名家的结论被新发现的确凿材料所推翻,也是屡见不鲜的;第三,由于生活本身不断地在谱写新的篇章,而新发生的历史事件有时会极大地改变人们对过去事件的看法。同时由于某些新发生的事件的内在本质及其意义的充分暴露,需有一个历史的过程,这个过程未完结之时,即使名家也很难对它们作出公允的评价而载入史册,如此等等。由此看来,名家著作中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或错误,就不足为怪了。因此,对名家著作开展批评,不仅不是什么“訾毁前人”,而是为了“订讹规过”,“去其一非,成其百是”,使名家的错误不致贻误后学,是一种正常的现象。这对学术文化的发展和繁荣,有百益而无一害。这是我们从所谓钱大昕“非难”前哲中首先应得到的启示。
对名家展开讨论,也往往为多数名家所欢迎。这首先因为他们自己并不把已有的成果视为一成不变的定论。郭沫若同志对中国古史分期问题,就自我作了三次重大改变。四十年代更写了一部长达四万字的《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十批判书》第一篇),以纠正自己在十五年前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的不成熟的、甚至是错误的结论。我国语言大师老舍同志在创作《方珍珠》时,就把大鼓演员请到自己家里,写一段,读一段,就征求一段意见,然后再修改一段,直到他们满意为止。惟其名家具有这种自我解剖的精神,对别人提出的批评意见,必然就会抱着欢迎的态度,并且“择善从之”。这就是钱大昕所说的“乐有诤友”。钱大昕自己就提倡“或得于同学启示,亦必标其姓名”,就是偶与别人暗合之处,一经发现,“便削而去之”(《二十二史考异·自序》)。老舍同志曾说过:“朋友之间的友谊,就珍贵在事业上的进取。”他和学者罗常培通信达五百封,毫无家长里短,都是在互相诘难、切磋学术问题的。老舍同志所结交的朋友,有各行各业的人,这给他的文艺创作带来莫大的好处。郭老也经常感谢各地来信来稿对他的批评。除一一认真对待外,对其中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还推荐给报刊杂志发表参考,或征得来信人的同意,在自己著作再版或汇编成集时,作为附录,供读者参考。难能可贵的是,当他在改正自己错误时,往往指出是经过某某同志的启发后更正的。这在《十批判书》里,比比皆是。总之,许多名家正是由于具有这种虚怀若谷和求实精神,不以势压人,以名吓人,才能在学术探讨的征途上,克服种种障碍,对学术文化的发展做出重大贡献。
当然,同名家开展讨论时,破除“哗众取宠之心”,树立“实事求是之意”,尽力使自己的观点做到言必成理、事必举证,这倒是后学者所必须注意的。与此同时,还须作好容许名家反批评的精神准备,虚心聆听名家指教。否则,一旦名家因成竹在胸,不尚苟同,因而对批评意见不予采纳,据理辩争时,便会感到“压”了自己,甚至反而扣之以“霸道”、“学阀”之类帽子,这未免是轻率的,不公允的,因而对学术文化的发展是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