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开鸣
鲁迅的散文诗《雪》,仅有六百来字,既描写出柔美的形象,又点染出壮美的境界,把这两种美质有机地统一起来,充溢着浓烈的诗情,寄寓着战斗的哲理。
《雪》写于1925年1月18日。面对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和反动文人的助纣为虐,鲁迅有着强烈的憎恨;鲁迅在复又看到了北方特有的雪后大风卷雪弥空的景色之时,内心的战斗之情,也就难免灌注于《雪》的艺术形象和意境之中。
在这篇散文诗里,作者把复杂的思绪加以提炼,熔铸成了鲜明的形象——江南的雪和朔方的雪,二者又形成了强烈的对照,使人动情,启人深思。为了加强艺术力量,作者在结构上和遣词造句上也作了精心的安排和雕琢。
作品在开头兀然地提到了“暖国的雨”,是为了引向“江南的雪”。作品“贬”暖国的“雨”,说“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也就是为了“褒”江南的“雪”和“雪野”的多姿多彩。“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一个特别的文言问句,则颇为波俏地给人们留下了一束深思。
“江南的雪”何以又“不单调”?作者一开始就按捺不住地以“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作了总括性的回答;紧接着就说它是“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和“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既热情赞誉江南雪的美质,又从静到动地描绘江南的雪野,富于浪漫情调地展示出了冬天里的春天。
静态的江南雪野中最有生机的是花,其次是还有着顽强抵抗力的杂草。作品写了在大片白色的雪野中最先引人注目和感到惊喜的“血红的宝珠山茶”,接着写了“白中隐青”和“深黄的磐口的”各种梅花。以下又点出了还有雪下的“冷绿的杂草”,这“冷绿”正体现着经受住了寒冬的考验。有了花草,便有了色彩,这就使“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更为可触可感了。这样引人入胜的描写层次,把我们带入了江南的春的境界。
江南雪野的“不单调”更在于它还是动态的。“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它们嗡嗡地闹着。”这“闹”是春天的“闹”。鲁迅从严冬展望到姹紫嫣红的阳春盛景,写出了隆冬终是桎梏不了春天的到来——首先是心里有着对春天、对未来理想的确信。更为精美的是作品在写蜜蜂之前还写了蝴蝶和蜜蜂的“有”和“没有”,为蜂“闹”作了铺垫;在冬雪中,要是也有蝴蝶,当然更美。作者是希望能有,但又“确乎没有”,惋惜之情,寓于言表。
江南雪野的“不单调”还在于有了人的活动和创造,这是更大更美的动态。因此,作者曲折细致地写了“孩子们”塑雪罗汉和鉴赏自己的创造物的过程,揭示了人在创造美和欣赏美的辩证哲理。“孩子们”是一定会在春天里参加“闹春”的行列,进行新的美的创造的,这才是作者在艺术描写中深蕴着的寄意。
写“朔方”的雪,文字虽较写江南雪为少,但思想情绪的力感极强。开始用了一个“但是”,情绪上来了一个陡折,然后徐缓地过渡,提到了“朔方的雪花”(而不是“北方的雪”)顿有寒峻之感。假使说前面写江南的雪的部分是着重在寄寓作者的理想的话,那末,这里则是有意在通过“写景”来点示当时北方的苦难现实,深深地浸染着鲁迅对邪恶力量的愤懑。
写朔雪的冷寂和无变化,却又是为了衬托它的终于有着巨大的变化;为了要在荒寂的静念中来突现犷劲的动势。请看:
……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急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这和前面从江南雪野中的茶花、梅花的开放写到蜜蜂的飞舞不同;虽然那也是从静到动,但却是在逐层加强着柔艳之美,使人体验到愉悦;而这里却是在揭示出从静到动的革命突变,形成了一种壮美,使人感到的是振奋。这与前面写“孩子们”塑雪罗汉也不同:那虽然也使人感到有一股忘掉寒冷的热力,但那是温热;而这里写“旋转且升腾”的漫天雪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是火热,这种火热要鼓舞人去驱逐寒冷,去为真正的春天的到来而战斗。在结尾处提到了这“升腾”的是“死掉的雨”、“雨的精魂”,虽不免也有孤寂之感,但可不正预示着“雨”将复活了吗?不过,那已是经受过寒冷和战斗考验过的“雨”了。只会一味贪恋温暖而害怕战斗的人,是不会真正知道春天的宝贵的。
(摘自《花溪》1982年第4期)
(题图:崔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