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吻

1981-08-20 05:13温开新
中国青年 1981年14期
关键词:厂里妈妈

我跟她相识,就象沙漠里的两粒沙子相遇,十分偶然而又必然。

1973年,我俩从两个城市,来到同一个生产队插队落户。加上同来的8个人,共是5对男女,住在一个院子里,号称“知青队”。这样的安置,使得我们这些大孩子们,不可避免地提前品尝了爱情的滋味。

她,是5个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因此首先成为4个男孩子“进攻”的对象。不过,我不在“进攻者”之列。因为我是最丑的一个。长得又粗又黑,除了一个蒜头鼻子能引人发笑外,别的一无是处,真是自惭形秽。我压根儿就没往那想。可天晓得生活为啥这样奇妙,当生活的筛子把知青院里的10粒“沙子”摇晃过后,留在筛底上的,竟是我和她!

1976年底,我俩最后一批招工回城。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在山下公路等车时,她突然掏出一条花手绢,摊在我的膝盖上:“你,咬破手指,在这上按一下!”我一愣:“干啥?”她手往上一指:“太阳做媒,高山做证,我爱你。”我吓住了:“哎呀!要不得,要不得!怎么能爱我呢?”“就爱!世界上我就爱你一个!”她手往下一指,“路有多长,我对你的爱有多长;地有多厚,我对你的爱有多深……”

我笑了:“你是招工进城高兴迷了。他们4个人追你,你不干,倒偏来爱我。我又粗又黑,瞧这模样,象个猪八戒呀!”

“不许胡说!”她捂住了我的嘴,“你比他们都好!”

我连忙摇头:“不!我哪有李文好?他长得多棒!”

“可他胆小。刚来那年,村里的坏小子欺负我,他就站在旁边,吓得浑身哆嗦。还是你赶来,三拳两脚,把那坏小子打翻在地……”

“嗨,那是应该的。出门在外,能让自己的同伴吃亏?”我摆摆手又问,“那王欣呢?”

“他没良心。那年招工,我们这就一个名额,人家要的是能写会画的,要的是我。可他跑到县里一活动,竟把我给顶了。回来还骗我。哼!哪象你,今年当兵你不走,硬是等我到现在。”

“嗨,那是应该的。出门在外,能把你个女孩儿家,孤零零地撇下不管?”我接着说,“那陈明呢?他既聪明,又有文才……”

“他算个啥!我爸挨批斗,被打伤了。他们单位还来人审查我。他一听说,就把过去给我写的那些爱呀、情呀的诗,要回去烧了。而你,领导上叫你陪审查的人回去汇报‘情况,你却跑到医院里看我爸,还给他输了400毫升血。我妈来信直夸你……”

“那也是应该的。出门在外,谁没个遭难的时候?”我禁不住又问,“哎,张小毛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

“哼,他喜欢动手动脚,想占便宜。我早就不理他了。说到底,还是你好。这么多年,你象大哥哥似的待我,而我给你洗件衣服,你还脸红……”

“嘿,嘿,那是应该的—”

“你就只会说‘那是应该的。你按不按?不愿意,我扔了!”她生气地举起手绢。

“我按,我按!”我赶紧咬破食指,在那手绢上按了一下。那手绢上印着两个胖娃娃,一个光光头,一个梳小辫。她也咬破手指,在上面按了一下,然后张开手臂说:“来!”

我莫名其妙地问:“还干什么?”

“傻哥哥,亲我一下。”她闭上了眼睛。

我手足无措,在她脸上慌忙吻了一下。

她跟我回到我家所在的城市,进了同一家工厂。她一到厂里,就象凤凰落到了鸡窝,特别出众。厂里有的小伙子请她看电影,看戏;连厂外的一些干部、大学生,也向她献殷勤。她一概回绝了。当人们知道了她跟我的关系,都摇头叹息说:“唉!可惜,这么美的一朵花,插到了黄泥瓦盆里。”我听了这些议论,心里很不好受。正好又赶上我爸爸去世,我妈得了瘫痪病,我便对她说:“咱们算了吧!”

她瞪了我一眼:“为啥?”

“你瞧,我人丑,学识又浅陋。加上我爸一死,我妈瘫痪,别连累了你。你还是在人堆里仔细挑挑,再找个般配的。咱俩过去的情分,你别老结记在心里。你也别担心我,厂里‘粗砂工还不少,好歹能找一个。我要求不高,对我好,乐意照顾我妈就行。将来一结婚一一”

“别胡说!”她捂住我的嘴,脸都气红了,“我爱你是铁了心的,你还胡思乱想。好吧,明天结婚!”

“真的?”

“真的!”

我乐了。她撇撇嘴说:“哼,想结婚吧,还不明说,你啥时候也学会了玩心眼?”

我赶紧分辩:“我不是那意思!不是—”

她杵了我一下:“就是那意思怕啥?傻瓜!来,亲我一下。”

我轻轻地捧起她的脸,使劲亲了一下。

我们真的结婚了。为了照顾我妈,她从厂里调到我家对面的杂货铺当售货员。这小铺才3个人,每天进货、卖货、摆摊儿,很是劳碌,但好在离家近,抽空得闲能回家照看一下。这次调动,是她的主意,我俩差点吵了一架。

啊,有人说:“结婚是爱情的终结。”还有人说:“恋爱是甜蜜的,一结婚就变得又苦又涩。”可我俩,恋爱是甜蜜的,结婚后更甜蜜、快乐。我们都歇星期二,每到那一天,我们把妈妈安顿好后,就出去看电影,到处游玩。她最喜欢照相,结婚时她家陪送的东西,就是一架照相机。我们背上它,在公园里拍照。入夏,她穿上连衣裙,真象一只洁白的天鹅。我常常暗自打量她,她是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我真有点不敢跟她并肩走,她却硬要挽着我的胳膊。当照相机的自拍拨臂“吱吱”地向快门倒转时,她飞快地跑过来,在众多的游人面前,紧紧地依偎着我。等那快门“咔嚓”一响,就跳起来,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我们快乐地生活。但渐渐地,她说话少了,沉思的时候多了。我以为她腻歪了,心里也蒙上一层雾,有一天,她突然拿出一张纸,放在我面前:“你填填。”

我一看,是个心理测验表,便问:“填这干啥?”

“这是我专门设计的,你一定要认真填写。”

“你问,我答,这样痛快!”

“好!”她拿起笔支着下巴,非常严肃地问,“你最喜欢什么?”

“我最喜欢你。”

“瞎说。不算我,你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玩。”

她笑了,用笔戳了我一下,“你希望什么?”

“希望长工资,哦,不!希望妈妈病好。”

她苦笑了:“你现在不满足的是什么?”

“只要你高兴,我没啥不满足的。”

“唉!你愿意学习吗?”

我不言语了。

“说呀!”

我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嫌我没出息。可我早跟你说过,不连累你的—”

“哎呀!看你,岔哪去了!”她急得快哭了。

我急忙说:“你不知道?我是个马大哈,二杆子,还能学啥?再说,年龄大了,又结了婚……”

“不!”她严肃地说,“最近,我在想:你今年才25岁,不能只当个二级工混日子。人总得有点志气,有点追求,你应该学习,应该有自己的专业……”

追求,志气,专业,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些问题,只好说:“当工人有啥不好?都去学专业,谁来做工?你是看那些大学生神气,让我也赶时髦……”

“看你!看你!这么不理解人家。”她生气地噘起嘴,但见我阴沉着脸,便又笑了,“好,不说了,不说这些了!”

有一天,我在厂里出了个洋相。我们厂一直向国外出口产品,最近,买主把货都退回来了,主要原因是某个技术环节出了问题。弄得全厂生产大减,奖金也没得发的。厂里登榜招贤,要组织技术小组攻关。我当时在场,满不在乎地说:“这好办,叫我干,一年准拿下来!”别人看我夸下海口,故意激我:“要是一年拿不下来,咋办?”我冲口说道:“拿不下来,我在地下爬着走。”大家哄地笑了。一个技术员扔过来几大本厚书,藐视地说:“这个问题在国内还是难点,你把这些书看了,才算刚刚入门。”

我气恼极了,回家把这事说给她听。谁知她一听便击掌叫好:“就找这事干。你把它应下来嘛!”我头上冒汗了:“不行呀!”她不容我分辩,“咋不行?只要钻进去,没有不行的事。你学吧,刚好我爸爸研究的专业与这个问题有联系,你可以向他请教。”她当即写了求援信,又把我原来上高中的课本翻出来,要我从头复习。

她就这样硬把我往那高不可及的山峰上撵。起初我硬着头皮看了几天书,想敷衍一下算了。可她一点不马虎:给我制定了详细的自学计划;从她父亲那里要来一大堆书;帮我考入了夜大;还买了台灯,在破了面的桌子上铺一块玻璃板。每天我一下班,就给我端上可口的饭菜,然后,把我按在书桌旁。我耐不住她一片诚心,便也下了决心,扑到了学习上。

苦学了一年,猛干了一年,可攀登的目标还不见影儿。我吹的牛皮破了。厂里有些人见了我,叫我在地上爬,还给我起了个难听的外号:老爬。我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向她发泄。她却哈哈大笑:“‘老爬就‘老爬呗,怕啥?学术上的规律就是这样,往往开始是爬,接着是跑,最后才能飞。”第二天,她买来了鱼肉鸡虾蛋,“设宴”招待我。久病的妈妈也坐在桌边。她举起一杯葡萄酒敬我:“来,祝贺你—”我懵了,她一个劲往下说:“我跟妈商量好了,往后今天这个日子,就改成你的生日。来,喝下这杯酒,再勇敢地‘爬下去,总有一天会飞的……”妈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却不断地颔首表示赞同。我眼泪簌簌往下掉,接过酒杯说:“行!我一定坚持到底,以后我要是再偷懒,你监督我!”

从此,她对我更温柔、更体贴了。由于妈妈看病花钱多,家里经济已感到拮据,但为了给我买书,她自己少吃少穿,连照相机也悄悄地卖了。家务事从不让我沾手,连拉煤买粮、洗被子床单、拉车送妈妈看病这些力气活,她都包揽下来了。每当我伏案夜读,她总是陪伴着我,给我做夜餐,到12点准时催我睡觉。第二天一早叫我起来锻炼身体,我跑步回来,坐在阳台上捧起外语书,她一边做早饭,一边帮我背单词。上班时,她把饭盒塞进我的提包,又检查我中午学习的有关书籍。

有时,学习上遇到了难题,我急得团团转,她却用食指按在我唇上鼓励说:“别急,学术上的规律就是这样:最难的时候,也是最接近胜利的时刻;这临界线就象一层窗户纸,再坚持使一把劲,就突破了。”

我不懈地坚持着。真怪!我竟着迷了:社会上的事,家里的事,从我眼前过,耳边走;妈的病是怎样治疗的,这个家是怎样维持的,我一概不知。每天钻进大脑里的,尽是些理论、公式、外语、数字……偶然,我感觉到这个问题,惊异地问她。她高兴地说:“这就对罗!学术上的规律就是这样,思维机器一旦开动,主客观力量都难以使它停止。高速运转的结果,就是成功。加速吧,胜利在向你招手……”

经过几年艰苦奋斗,我和厂技术攻关小组的同志们,终于搞出了成果。由厂长和我拿到上海去鉴定。出发那天,厂党委书记问我:“家里安排好了?”我回答:“有我爱人,没事。”他抱歉地说:“象你这样的‘技术人员,我们暂时还没法给予更多的照顾,生活担子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了,不简单哪!你还是回家安排一下。”我拎着提包往家里走去。

进了街口,碰见杂货铺的王大姐,老远就吆喝我:“好你个马大哈,成天迷在什么上了?这么冷的天,叫她一个人拉煤,一个人往楼上搬,你是要累死她怎么的?!她身子已经有病,再拖下去可危险!你就不疼她。”我飞快地跑回家。

她正端着一盆脏衣服往外走,我抢过来放下,一把搂住她。啊!我怎么这样粗心,怎么才发现她变得这样苍老、瘦弱:额上起了皱纹,头发没有了光泽,脸蛋干白,嘴唇发青,两个肩膀象刀削出来似的……我怔怔地站着,似乎突然体味到了什么:在振兴中华的大业中,为了让我扛起大旗往前奔,她在受苦,她在拚命,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呀!我照自己脸上就是一拳,把巴提包一扔:“不干了!不干了!我毁了你呀……”我不禁哭了起来。

她发火了。她声色俱厉地嚷:“你疯了?谁给你权利打退堂鼓?走,回厂里去!”我惊呆了。只听得,妈喘着粗气在里屋叫喊:“你这该死的,敢回来吵架,你……”她赶快进里屋,安慰妈妈:“妈,咱们没吵架,我们闹着玩的。你不信他,还不信我?”

她安顿好妈妈,从里屋出来,拾起地上的提包,塞在我手里,又使劲攥着我的手腕:“这是什么时候,你快走吧!家里有我,放心……”天哪!她好大的力量,把我攥得生疼。

在上海一晃就是两个月,产品终于鉴定通过了。成功了!厂长宣布了局党委任命我为厂工程师的决定。这时,我收到厂里拍来的电报:母亲病故,妻病住院,见报速回。

我连夜乘飞机赶回家,发疯似地冲进医院。她躺在病床上,脸象被单一样白。见我进来,急切地问:“怎么样?”我掏出产品鉴定书:“看,成功了!”她笑了,用手指了一下床头柜。我打开一看,是一部录音机。“这是厂里奖给你的。妈妈病危时,没有给你发电报,我录了她老人家一段话。”我赶快按下放音键,响起了妈妈喘息的微弱的声音:“我眼看要离开你们去了,真想再看看你。你媳妇要发电报,我拦住了;你正干大事情……你媳妇冰天雪地拉我去医院,走一步三个筋斗,真叫她遭罪了……我去了,你得对她好,要是惹她生气,我在阴曹地府也不依你……”录音机的声音嘎然而止。

我看她那副模样,痛苦地说:“我太自私了!”

“不,”她轻轻地说,“我从小就想当工程师。结婚后还不死心。可现实告诉我,要干一番事业,我们俩必定要有一个人作出牺牲。我的生活能力比你强,应该由我照顾家。于是,我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叫你吃了不少苦,瞧,这头发都熬白了。你终于成功了。不过,一次成功很容易使人停滞,你不能松劲呀!”

我嚷道:“不管那些了!我要请假伺候你。”

“别胡说!”她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的病没啥,等我病好了,我们一块来学习……来,别说了,亲我一下。”她闭上了眼睛。我的双手颤抖着,捧起她苍白美丽的脸,深情地吻着。这一吻,包含了我深深的感激和全部的爱。

〔作者简介:温开新,男,现年27岁,解放军某部干事。《心之吻》是他的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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