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等
天然同志:
谢谢你对影片《天云山传奇》连得四奖的祝贺。我一定将你的好意转达给鲁彦周、谢晋以及摄制组的全体同志。
你在信中说:“冯晴岚、罗群的形象,使我们这些被现实的某些丑恶弄得心灰意懒的年轻人深深地震撼了。从他们的生活,我认识了人生;从他们的结合,我懂得了爱情……八十年代的这一开端,将是我精神生活上的一个重大的转折。”同时,你向我提出一个问题:“生活中有冯晴岚、罗群这样的人吗?”是的,不少青年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我很理解你和其他一些青年提出这种疑问的心情,这疑问中正包含着一种追求,即使你们心中带着这样那样的创伤,也仍在追求一种美好的东西。
我们演员的工作是塑造艺术形象,但我们必须到生活中去吸取营养,从生活中寻找真实可信的东西,使人物在我们心里,在我们身上活起来。
作为罗群的扮演者,在我刚刚接触《天云山传奇》小说和文学剧本时、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我随着剧中人物命运的沉浮,又一次回顾了刚刚逝去的那二十多年风云多变的历史。它使我联想到了很多人和事,其中有干部,有教员,有美术家,有导演,也有演员。他们有的是我的前辈,有的是我的同龄人,他们为人的正直、高尚和遭遇的不幸,都使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我想起了画家袁运生。我第一次见到袁运生是我们《熊迹》摄制组请他画电影海报。就这么一件在今天看来是大材小用的事,当初却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借出来。那时他还顶着“摘帽右派”的帽子,在长春文化宫打杂。人家撇撇嘴说:“他?画得不怎么样。”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艺术家遭到这样无知的冷遇,内心无疑是十分痛苦的。我们见面了,握过手,他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便对着我端详。片刻,他疾速拿起笔,让我别动,在画板上画了起来。直到这幅画画完,他这根烟就没再抽第二口。这一面,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身处逆境,却没有丝毫的自轻和沮丧,充满着对事业的痴情和顽强的追求。他的爱人张兰英,几乎牺牲了一切与他结合,自愿背起了沉重的“十字架”。这段动人的故事,理由同志在他的报告文学《痴情》中有详细的描述,我想你一定看过了吧。
对这些人和事的回忆,使我对罗群的塑造初步有了信心。
谢晋导演非常重视深入生活。他一面讲他所知道的生活中的实例给我听,一面要我抓紧时间深入生活。在上海,我白天在摄影棚排戏,晚上出去访问,见到了不少我想访问的人,听到了很多动人的故事。他们把自己的经历,自己在遭到冷眼、蔑视、磨难、困窘时的心情、想法都披露给我,把与爱人共患难的生活细节也讲给我听,甚至连罗群穿什么衣服,一招一式该是什么样子,都帮我出点子。我听着他们发自肺腑的讲述,常常激动得难以自已,有好几次我们从夜晚谈到黎明,休息个把小时,又赶回电影厂去排戏。
在导演的倡导下,深入生活引起了整个摄制组的重视。我们第二期外景是在安徽九华山地区拍的。有一天因为下雨,不能开拍。我正在屋里研究剧本,突然听到服装组的老马师傅用浓重的上海音的普通话叫我,我马上迎了出去。他一把拉着我,兴奋地说:“你还要不要体验生活?”我说:“要啊。”于是他兴致勃勃地领着我,冒着小雨上了山路,来到了公社粮管所。我们要访问的人叫老万,他的宿舍不大,但很整洁。墙上醒目地挂着一张写着赠给革命老干部的年画,我们就从这儿开始了谈话。。老万十七岁参军,后来转业搞粮食工作,因为对在山区硬性推广双季稻提了意见,被错划为“极右”,送去劳动改造。给他住的那间草坯房连床也没有,屋里潮湿得要穿胶鞋。就在这时,妻子离开了他,生活的道路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蹒跚前行……但他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个共产党员,在拦水抗旱时,他跳到河里,用身体去挡水。他的可贵品质和坚强乐观的性格,吸引了一位女共青团员的心。她勇敢地向老万作了表白。老万不敢接受这爱情,但姑娘是这样坚决,她不顾舆论的压力和家庭的激烈反对,在“五四”青年节去公社开团员大会的路上,偷偷地跑到老万家。他们终于结了婚。老万说:“当时她身上只有一套衣服……”他们的婚姻,直到有了第一个孩子时,才得到了姑娘父母的承认。十年浩劫中,老万在一次野蛮的揪斗之后,发了高烧,嘴唇干裂了,胸中积郁着悲愤和痛苦。妻子赶来了,爱抚他,劝慰他,要他相信群众,相信党……
今年年初,我随剧院在四川巡回演出。正巧《天云山传奇》在那里上映。重庆的同志们热情地组织了观众和我的见面会。会后,很多同志向我拥了过来,他们把我围住,握住我的手,流着眼泪向我倾诉心怀,给我讲生活中的罗群和冯晴岚。在这里,我认识了歌剧演员白乐安夫妇,并了解到了他们的一段感人的往事:二十多年前,只有十几岁的老白随着解放大军进军西藏,很快入了党。在西南军区文艺会演时,荣获表演二等奖,是位很有才华的演员。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送到古北口外劳动……他把结论告诉了正在云南大学中文系学习的恋人王志勉,要求她和自己断绝来往。这时志勉已经通过毕业考试,分配方案中决定她留校当助教。但是这个有着乌黑的长辫子的姑娘竟要求分配到遥远而陌生的北方小镇,并赶到口外,向组织上提出要与戴着右派帽子的老白结婚。他们的新房是一间本来堆放柴草的六平方米的小屋,一张单人床拼宽一点,算是双人床。新房的唯一标志,是朋友们用一张红纸剪的双喜字,可以说连五块钱也没有花到。婚礼是特殊的简单,没有领导来参加,只有同是“右派”的朋友为他们缓缓拉起了提琴,琴声悠远而深沉,在六平米的小屋里回荡。他们没有伤感,没有遗憾……我看着老白,这个当初的小青年,如今已是两鬓霜染。老白看了《天云山传奇》,他想到了什么呢?他说他想到了普希金的几句诗: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我还收到了很多观众来信,我把它们一封一封都读了。一个女教师的爱人,几年来“夙夜匪懈,已完成译著二百多万字。”一位普通的环保干部,身处逆境时刻苦自学,如今已在全国性科技杂志上发表了八篇论文。他说看了影片后,更感到要加倍努力,献身四化,并誓言:“此心耿耿,天日可照。”这些同志在信中声明:“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你们,只想对你们说,影片的情节是真实的,这就是它的巨大的生命力与感染力之所在。”
是的,罗群、冯晴岚的形象是有深厚的生活基础的,我在很多人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影子,他们的灵魂。当然,他们又是艺术典型,而不就是生活中的某某人。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更高,更美,更集中,更强烈,因而也更真实。
天然同志,也许今天的青年们不会再遇到罗群、冯晴岚所经历过的那样大的磨难。但是,谁又能担保你们在人生、事业和爱情上不遇到挫折和打击呢?如果没有顽强的意志,没有不屈的信念,就很难得到成功和幸福。这里,我回忆起年轻时候读过的一首诗:
“要善于珍惜爱情,
天长日久,更要加倍地珍惜。
爱情不是坐在花园椅子上的喘息,
也不是月光下散步,
一切都是可能的啊,
——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雪——
因为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啊!
爱情象一只美好的歌,
然而,这歌子是不容易编好的。”
前面提到的几位同志,他们是在风雨中结合的,他们的爱情经历了“秋天的泥泞,冬天的雪”,但他们用革命的理想、信念编成了一支支崇高、美好、动人的歌。就象冯晴岚在给宋薇的信中说的:“我们的生活是清苦的,甚至可以说是穷困的,但是我们的精神生活却是昂扬的、丰富的……即使今天就离开人世,我也是幸福的。”
天然同志,你正在逐步走向未来,愿你在青年时就珍惜自己的“足迹”,也愿你用心灵、用劳动把事业和爱情这支难编的歌,编得更新更美!
请接受已经不年轻的朋友的衷心祝愿!
石维坚198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