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
英妹回乡好些天了,说要走说要走的,还没动身。
人就是这么怪,在一个地方蹲惯了,会厌。会想到其它地方好。要是到那个地方去,蹲惯了,又会厌,觉得还是原来地方好。先前,英妹在乡下的时候,觉得乡下实在没有意思,出门是田,走10里还是田,一眼没有尽头的平原。想着城里是怎么怎么的好,有影院戏馆;有大小商店,里面百货俱全,琳琅满目,热闹起来,人挤着人;也有大小公园,里面小桥流水,花红柳绿,安静地方,虫鸣鸟啁。英妹不比那些山沟里的老农,见到城里男女搂搂抱抱也会大惊小怪。她好歹是从农中毕业出来的农村知识青年,是见过一点世面的,也有着自己色彩斑斓的梦。可是,她到城里去了半年多,回转乡来,又觉得还是家里好了。就连门口的小篱笆院,篱笆院中的两畦葱蒜韭菜,篱笆院角的几朵凤仙花,都是那么的亲近可爱。
英妹这次回来,是请了假,说是取些寒季衣物的。原定两三天,现在已经有四五天了。她总想好隔天就走的,到了当天晚上,有了一点什么原因,又把第二天的行程计划改了。对她来说,假期长短并无关系,她在城里是建筑公司的临时工,去一天记一天的工。迟去,少拿工资就是了。
不过,英妹在家,想不出她有什么意思。田里活儿她自然是不会去干的,家里的零碎活,爹妈兄弟也都揽了。说玩吧,她几乎连大门都不跨出一步,人家下了田,她便关了门在屋里;在屋里呆久了,就从院中的小水井里打了水,提个水桶给院角的两株凤仙花浇水。这院角原来3株凤仙,英妹进城时,挖了一株最美丽的乳白色花瓣的去,连一团泥一起栽在姨母家的瓦盆里。她就是姨父介绍去建筑公司工作的,晚上歇在姨母家,和姨表妹同一张床,那盆花就放在她们房间的窗台上。她白天去上班,泥水工的工作是累人的,一个夏天过来,大日头晒着,能叫人晒脱一层皮。英妹觉得比乡间的活儿还要累人。好在她正是青春年华,累一点没关系。一天下来,到姨母家忙着扫地涮锅,有时还帮姨母、姨表妹们洗衣服。不过,她还能记着给凤仙花浇点水。可是,那花没开多久,就萎了,连枝干都耷下了头,蔫歪歪的。为什么会这样的呢?她实在是想不出个道理来。
黄昏,她又站在院里,用手撩了点水,一滴一滴地浇到花儿上去。那凤仙花原是自生自长,开出一两朵红白色的花来,也是孤芳自赏,没有人来注意它的。如今在英妹的清水浇灌下,象带了露珠似的,显出十分的精神来。爹从田里回来了,开了小篱笆门,将锄头放下,靠在臂弯里,望着英妹。她手中的水,一滴滴滚落下来,映着夕照,象一颗颗彩色的珠子。
“英妹子。”过一会,爹开口唤她。
“嗯。”英妹没有抬头,手还在向下滴着水。
“还去吗?”
“去。”
“不想去,就别去啦……”
“如今队里包了责任田,收入也多,不待见那点外来工资。啊?”
“我明天就去。”
爹不说了,提着锄头进屋去。一会儿,英妹也回屋来,走进她房间去整理行装。爹妈都不作声,由着她。英妹回来的这些天,爹妈觉得她性格有些变了。早先她活泼泼的,在家闲不住片刻,甩着长辫满村跑,总提着脆脆的嗓子和人家斗嘴。这次从城里回来,开头天把两天,少言寡语的,倒很有点女孩子家的稳重样。爹妈想着毕竟城里码头大,孩子闯闯社会见识大了,懂事了,很高兴的。后来,发现到她神情不那么舒坦,想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多有不便,总归恋家,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嘛。于是,到晚便扯出个话题来,让她第二天别走,想留她在家多待几天。今天,爹见她那样闷闷不乐的样子,禁不住为她担心起来。不想,几句话反倒使她下了决心,真的要走了。
英妹的心性是强的,这一点根本就没变。半年前,她离开家进城去工作时,心情是复杂的。她觉得她和村上的姐妹们一下子疏远了。在她们眼中,她是高升了,高了一层。村上人的眼光有羡慕的,有嫉妒的,大多数则认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英妹却感到自己这一步往上跨,不是跨在一个实的台阶上,是踩在飘浮不定的云上。当然,这一步既然跨了,也只有走下去了。半年多的临时工,吃苦当然吃苦,她能熬过来;寄居姨母家,不便当然不便,亲戚总还能说上话。只是她这次回家来后,心中感到有点悔了。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悔虽然悔,她不能退缩下来。好马不吃回头草,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回来了,不让人家笑话么?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她藏在心里的,谁也不告诉,当然谁也不会知道。
第二天早晨,英妹早早地吃了饭,收拾收拾正准备动身,下田做早工的兄弟回家来,捧着碗喝着粥,说是城里龙根昨晚跟女人一起回乡来,住在村东章阿婆家。听了这消息,英妹突然又决定,今儿还想在家待一天。她爹感到有点诧异,自然还是由着她。
早饭过后,家里人又都下田了。英妹把门插上,独自把行装解开来,从旅行包里面翻出了一套新买的衣裤。这是她积存好几个月的工资余款买的时兴服装。过去,她的衣服都是自己裁自己缝的,不求料子好,只就合身就是。眼下这套现成服装,却是她花了几个星期天的时间跑百货公司,左挑右拣选买的。对着镜子,她把它们给穿上了。家里的衣柜已经旧了,镜面也有锈斑,有点模糊不清了。可是,镜子里映出来的姑娘形象,却是那么鲜亮,仿佛是阳光一下子照到了镜面上。英妹在镜前左转右转,束紧裤腰,拉平衣摆,细细地照着。妆扮停当,又在镜前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她已确信自己是美的,在决定了自己的行动后,就开了门,向村东去。她是去看龙根的,也想看看龙根的女人,而关键也要让龙根看看她。
走上村前田间小路,英妹心里有点虚了,脚步有点迟疑了,她不住地看着四周,仔细地谛听着四周的动静。她只想让龙根看她,让龙根的女人看她。那个女人,英妹还没见过面,听人说,她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子,是个爱耍性子的女子。英妹不管这些,只想去看看他们。但她怕村里的人看到她,怕他们闲话她,怕他们那种象陌生人的眼光。这些天她一直不出大门,就因为怕。可是,怕归怕,走还得走,她这半年多的辛苦,半年多的心思,不就是为了今天走到龙根面前去吗?!
她和龙根认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她刚进农中,学校在几里路外的公社所在地。开学没几天,班上来了一位新同学,不声不响的,头微微低着,眼抬起来,注视着人。放学的时候,她发现他和她走在一条道上。到村边,他拐进了村东。住在村中间的同学富林,是她从小一起玩的好伙伴,他告诉英妹:这个龙根是队里新来的下放户,母亲是个家庭妇女,城里新近有个运动,叫做“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于是,他们全家到农村来靠双手劳动吃饭了。
村上进农中初级班的就3个人。这以后,每天早上,英妹从村西过来,小辫一甩,传出一串歌声,村中的富林便跑出来,走到村东,富林缩着颈,一声野鸭子叫,龙根便走了出来。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全班农基课有3个人得100分,就是他们。这3个人,富林好说好动,龙根不声不响,两人总在英妹一左一右,象是她的两名卫士。那年清水河发水,坝南的双木桥被水冲了,他们蹚水过河,英妹说了声:我们修桥吧。富林便凫水到下游,拉回了桥木,重新架上了。龙根给桥竖了块牌,题名:为民桥。第二天,他们3个人的名字就一起上了公社广播喇叭。
念高中的时候,富林的父亲去世了。那时间,正“堵资本主义路”,不准搞副业。富林的母亲身子有病,只能在场上看稻打鸡。富林就退了学,回家去撑大梁。于是,村西的英妹只有和村东的龙根结伴着走。两个异性青年在一起不免会萌出一点奇异的感情来。英妹发现,龙根并不是个闷葫芦。两人高中毕业,自然还是当农民。英妹认为,新时代的农民,应该有所作为,提出来搞青年农科试验田,队里倒支持。那次,英妹拉上龙根去找富林。富林正围着块土布围腰搅猪食,头也不抬地说:“搞试验么?好事。”
“你参加搞了?”英妹问。
“参加,到胡子白的时候。”
“只要我们搞好了,会产生影响的。”龙根说。
“一天供应白米3斤,我就来烦这个神。”
英妹说了半天,没想富林的回答,尽是唱空曲,气得她颈脖子都胀红了。龙根说声:“走吧。”富林马上应着:“两位并肩前进,恕不远送了。”
英妹扭头就走。富林的话真使她气极了。她和他在儿童时代曾是一起“搬家家”,摸河蚌的伙伴。英妹那时是个顽皮女孩,尽想各种淘气的点子,而首先呼应的就是富林。后来他们长大了,友情一直是极好的,这次提出搞试验,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她真想不到他竟会这样地拒绝!
在溪边大柳树下,英妹闷闷地用脚踹着松土,土沙沙地泻到溪中去。龙根在她身后站了一会,突然很激动地说:“象富林这样成天忙忙乎乎的,有什么意思!他不搞我们搞!”
“一定要搞出点明堂,让他看看!”英妹跺了跺脚。就这样,他们翻书本、查资料,选求良种,就在村西小溪边的一块田里搞起了试验。一个个白天,一个个黑夜,日子不知不觉地流了过去,爱情却不声不响地流进他们的心田。一个皎洁的月夜,他们一起在田里松土,龙根突然停住手,向英妹表示了爱情。他的话热得象火燃一般。英妹的脸红了,并没等她点头,龙根的手臂已搂住了她的头。他的手臂也是火燃一般热的,嘴唇也是火燃一般热的。英妹感到有点晕乎乎了。自从那天从富林家出来在大柳树下一席对话后,龙根在她心目中一下有了地位。过去,她富林、龙根在一起时,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男女之情。在关系上,似乎富林更亲近些。可现在,龙根却显得聪明能干,有一种说不出的神采。姑娘相信这就是爱情了。他们一起在溪边坐下,她靠在他的胸前,感到他的身子有些颤抖。月色很好,他们在那里坐了好久好久。
可是,他们的试验却没有搞久。公社的一次会上,有人指出这个试验道路不正。于是,队里就收回了田。他们开垦的爱情之田没人能收回,也曾有绵绵情语,也曾有山盟海誓,也曾有现实的打算,也曾有未来的向往。“四人帮”粉碎以后,正当英妹重新考虑搞农科试验的时候,龙根却离开了她。他进了城。按招工规定,下放户已成年的孩子,一般安排在公社集镇的大集体单位。龙根的母亲不甘心让儿子留在镇上,托了村东章阿婆,拉上了章阿婆在城里的一个有分配权的亲戚的关系。后来,接触由龙根和章阿婆亲戚的女儿之间开展。龙根迁户口进城工作的那天,和新爱人举行了婚礼。留给英妹的是一大包糖果和一张方纸条。
英妹是个要强的人,她没哭,她没闹,那张纸条撕得粉碎碎,象雪花一般飘进小溪流;那包糖果,她独自一人剥了吃,吃了又剥,半天内,全进了肚。那甜,到后来都变了苦,连喉咙都麻木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这种人不值得恋着他!她把溪边的一丛小草全扯成了两段,下决心要忘掉他。那些天,她忙着出工,回家便找事干,不停手不歇身子,脸上露着笑,嘴里还时不时哼一句曲子。家里也缄口不对她提到龙根的名字。一个星期后,她在村口收到城里姨父来信。信上无非是他们在城里如何如何,你们在乡下又是如何如何,很想念你们,有空来城里玩之类的话。英妹却突然被感动了似的,那泪止不住地流起来。她关紧了房门,伏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两天后,她来到了姨父家。没多久,姨父便通过熟人的关系,给她在建筑公司找了个临时工的位置。
现在,真是鬼差神使,英妹和龙根又都在村上了。在乡村人看来,他们都是城里人了,英妹却并不希望村上人这么认为。她只想走到龙根面前去,看看他这个城里人究竟多出了脸面来,还是多出了手,多出脚来了。她要让他看看,她并不比他低矮,她也是能进那个城的,她也是能在城里工作领工资的。虽然她户口还在农村,虽然她还是个临时工,可是,龙根也不过是基建队仓库的搬运工罢了。况且,他不会不知道,基建局的头头正想方设法让她英妹做他儿媳的,只是她对这位局长的儿子没有什么感情,一直没松口。如果她愿意,城镇户口本和工作证是不成问题的,她的工作会比他轻松得多,她在人前会比他体面得多!
英妹沿着小溪向村东走去,这条小田埂道她是走惯的。她从这里去上学,她从这里去和龙根幽会,她总是迈着轻盈欢快的脚步从这里走的。现在,生活使她的脚步变得沉稳了。
前面拐弯处有讲话声,那声音是熟悉的·英妹抬眼看,发现那正是她的同学富林。他提着把铁锨,和另外一个青年一边说话,一边往这里走。那个青年英妹不大熟悉,但她知道他的名字叫勤勤。
英妹有点慌了,她想避开他们,但田埂一边是小溪,一边是稻田。慌乱中,她踩了个空,脚踏进了稻田,踩倒了一片稻子。这块田她最熟悉不过了,就是她和龙根原先的试验田,现在听说是给富林管理的责任田。英妹更慌了,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一时身子都动不了。
英妹最怕见到这个富林了。学生时代,富林性格很活泼的,是个实心眼。自退学后,不知怎的,变得尖刻起来,说话总带着挖苦人的味道。小伙子们见到英妹,都会显出讨好的样子来,就是他例外,有时还会对她露出明显的揶揄调侃的腔调。半年前,女伴送英妹去城里时,也在这条田间小道上,他挑了一担河泥迎面来,在路口停下了,歪着头问:“要让道么?”
“只有人让担子,哪有担子让人的理啊。”英妹的女伴说。
“人家是走城里宽马路的,走这种田埂道算委屈了。再不让道,走得舒畅么?”
当时,英妹气得满脸绯红。她虽要强,却无言答他,只是低着头从一边插过去了。身后,富林挑起担子,哼着一支曲子走了,那小曲走了调,显得落拓,英妹听来更觉得有一种嘲讽的味道在其中。她气他,甚至有点恨他了。先前,有一次她问过他:“你为什么总是这副样子呢?”他斜过脸去:“要摆什么样子?生就这副样子,怕难(南)看,就朝北看。”“又唱空曲!”“人家有办法过好日脚,我生就穷嘴,不唱唱空曲,日头就下山了?”她知道他日子过得不舒坦,心里憋得慌。可他就是看不起她,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刺她已经伤痛的心啊。
现在,她又在这块田头遇到富林,她又是这身打扮,且又踩了他的稻,他将会用什么样的尖刻的话来说她呢?她只有强打起精神看着走近的两个人。
果然,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一旁,勤勤笑着向英妹打招呼:“进城去么?”
“不……”英妹迎着富林的眼光,“对不起,我不小心,踩了稻……”
富林却偏开了眼光,也没去看田里的稻子:“几棵稻子有什么呢?……你脸上气色不好,是身子不舒服么?”
“没……”英妹没想到他的语调竟是那么的体贴温和,感到心中有一股热流直涌到眼眶去。她低下头,在富林的身边急匆匆走过去,走出好些步,她还感觉到富林注视的眼光。
她转到拐弯处的柳树下站住,背靠着树,用手抹了抹眼角。她听到富林和勤勤的说话声,那声音随着他们的脚步远去:
“英妹长得真标致,到底进了城,那身衣服一穿,城里姑娘也比不上她。”
“是啊。不过,城里再好,她一人临时寄居,各事听人指派,受人管束。她又是爱面子的人,心中肯定苦得很。哪比得上我们露天工厂,那么自由!你看她,变黑变瘦了。”
“林哥,我知道,你喜欢她。”
“又乱说……你看我,以前一直愁饭吃都来不及,别提是她,就是一般梳辫子的,都不敢想去喜欢。”
“现在呢?”
“现在……”
富林的声音低了,英妹屏住呼吸听着,可是听不清了。回头看,他们已经走远了。
英妹又朝前面走去。她心中感到有点怅然,又感到有点沉沉的。她想起这次回来,弟弟曾提到过富林,说富林家日脚大变化了,富林妈编篮编席,养鸡喂鸭,搞副业挣钱;富林包的责任田,第一季收成特高,想来这是真的。刚才那块田里的稻子穗沉粒壮,是出奇的好;再看他,人也精神了,就象少年时代留在她印象中那般,英俊俊、壮实实的。
不知不觉,英妹已来到了村东章阿婆家门口。
章阿婆家的两扇石拼门开着,龙根正面朝里,手撑着门站着,头靠在手臂上。他前面的竹靠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打扮入时,想来就是他的妻子。屋里没有别人,章阿婆许是上街买菜去了。
英妹望着这个男子熟悉的背影,心中不由地产生一种艾怨和愤恨的感觉。姑娘怎会轻易地忘记那亲亲热热的朝朝暮暮;怎会轻易地忘记那月光花影下的山盟海誓;怎会轻易地忘记那火一般热的手臂,火一般热的嘴唇。姑娘总是爱幻想的,她曾经想象他们有一个干净舒适的家,有一个小篱笆院;家中有摆式整齐的家具,墙上象城里一样贴着字画;小篱笆院里有个葡萄架,也有凤仙花和一些美丽的花草。他们白天一起下田做一点有意义的农科试验,晚上回家,听凭他热情的爱抚……她会很温柔地待他的,很好地照顾他的……可是,她幻想的彩球终于被他无情地刺破了,他是那么快地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了……
“非得走了,非得走了。真讨厌,这个倒霉的地方,白天还有蚊子飞,痒死人了!”屋里的女人说。
“好,我们早些走。过了今天好么?一天还没待到就走,人家会闲话我的。”
‘‘人家闲话关我什么事!要待你待下去。反正你待过许多年了,皮厚了,不怕脏,也不怕蚊子咬!”
“嗳,轻点声。让别人听了笑话。”
“谁愿笑谁就去笑。”
“别说了,哪儿痒,我帮你搔搔。”
“滚一边去!”
龙根想向前,被女人推开了。他身子让过来时,用眼看了一下外面,突然发现了站在石阶下面的英妹。他愣住了,好一会,脸红了红叫一声:“是你!英妹……进来,快进屋。”
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这时站了起来,她看着走进屋的英妹,又看了看让着坐的龙根,脸沉着。龙根立刻注意到了她的神情,趁英妹转身的时候,附在女人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英妹能猜到他是向她提到那个基建局头头的关系。那女人马上露出笑容来,很客气地和英妹招呼着。很快,就象大熟人一样:
“你也在城里工作?这下好,什么时候回去呢?我们一起走。唉,和乡下人实在没有谈头。”
“我也是乡下人啊。”
“你怎么能算乡下人。你这套服装多崭……”
“珍,去倒点茶、拿点糖果来。”龙根对妻子说。见她没答理他,便带点央求的口气,“招待客人啊,好吗?糖果锁在里屋包中。”那女人看了看英妹,转身斜了龙根一眼,走进里屋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坐下来。龙根恢复了沉静的神色,目不转睛地望着英妹。英妹也望着他。先前在门口听了他们的一段对话,又见了刚才一幕情景,她不禁为他叹了一口气。看他这样带着感情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地泛起一点过去的温情,声音轻柔地问他:“你……好么?”
“好什么?混日子罢。”他声音中带了点酸楚。他朝里屋看了看,“我辜负了你。以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别提那事了!”英妹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他又看了她一会:“现在你好了……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去。刷墙粉、漆地板、做家具,我都很在行了。家里的布置就都是我一手搞的,搞这些东西都不难,只是费时间。”
“空下来还搞些别的么?”“还搞什么呢?”他又朝里屋看了看,“她对家庭要求很高的。有什么办法呢?尽量满足她,免得她又提到她爸爸……”他突然缩住口,不作声了,只是还看着她。这时,英妹心中感到很平静了,她原先要来看他是为什么呢?现在,她象一般人似地和他说着话,多少还有点同情着他。她感到眼前这个龙根和她记忆中的龙根已迥然不同了,不同在哪儿呢?这时,那女人端着茶和糖果出来了,英妹喝了点茶,应了龙根妻子问的关于身上这套服装的事,起身告辞了。回家的路上,英妹轻盈地跨过一条沟,上了一个坡,沿小溪,在那条田间小路上向前走去。她想到富林,想到龙根,想到龙根的妻子,也想到自己,细细地忆着这段时间中的事。多少日子来,她仿佛一直混沌沌、迷茫茫地走在黑夜的小路上,现在突然一切都显亮了。前面的路,长着。是的,生活总需锡芝麻开花节节高,人是要向高处走的,但须自己一辈人搬石头垒台阶,步步踏在实处。如果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那就锡是踩在软坑上,腿用不着力,更不用说昂起胸了。弄得不好,身子是上了,心也就弯曲了。英妹心里作了决定,下午就进城去。不是带衣物去,而是去把放在姨母家的衣物取回来。顺便也把那株凤仙花带回来,把它栽回丰厚的土壤里,它会重新抬起头,开得鲜艳艳的。田间起了微微的风,风中稻香正浓。英妹的心象天上的秋云,缓缓地流动在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