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铭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想起过去,我一杯又一杯……”喝得醉醺醺的叶丽,唱着颓伤的歌曲,跌跌撞撞地在金色的田野上走着,恍恍惚惚地开始了回忆……
李剑同志的短篇小说《醉入花丛》(载《湛江文艺》1980年第6期),向读者描绘了女红卫兵叶丽十年来的悲惨遭遇。十年前,她在串联途中掉了队,不得不留宿于一个青年农民的家里。半夜时分,在这个农民的哀求下,她“急贫下中农之所急”,和他发生了两性关系。第二天,和他结了婚,成了实行“两个决裂”的“先进典型”。不久,她又被地委书记所奸污。她的农民丈夫因为她“不贞”,加上只会生女孩子,经常随意打骂和凌辱她。现在,她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醉卧在油菜花丛中,茫然而不知归宿。
这确是一个悲惨的故事。作者希望通过这个故事,来阐述他对历史生活的回顾与思索,表达他对现代迷信和极左思潮酿就的“万吨苦酒”的憎恨,这样的创作意图,应该说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作品给于读者的实际效果却和这一创作意图相去甚远,人们从中感到的是一种不正确的创作倾向和不健康的艺术趣味,这就值得作些分析和研究。
叶丽的悲惨遭遇是从那个掉了队的半夜开始的。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作者的描写吧——
叶丽醒过来了。青年农民跪在地上,说:“俄(我)想亲亲你们城里的姑娘”,“俄今年三十五了,俄不知道媳妇是甚,俄是雇农……”叶丽的头脑中立即出现一段“最高指示”:“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是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她激动地把他拉了起来。青年农民继续哀求:“让俄亲亲……”叶丽又想起另一段“最高指示”:“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这时,“她的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贫下中农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贫下中农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要狠斗私字一闪念,急贫下中农之所急!”于是,“她脸红了。他发疯似地把她抱到炕上,‘呼的吹灭了油灯……”第二天早晨,叶丽要去追赶队伍了。青年农民又向她跪下,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不,不让你走。”叶丽仍然想起了“最高指示”:“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她留了下来,和他正式结婚了,从此开始了凄惨的人生历程。
这段相当细致入微的描写,给人以极不真实的感觉。诚然,在“十年动乱”的初期,在林彪、“四人帮”拚命煽起并加以利用的个人迷信的蛊惑下,一些年轻人由于幼稚和偏执,干出了许多今天看来十分荒谬的事情。就如一些文艺作品所真实反映的,或对着恋人开枪,或喊着口号跳楼(《枫》),或把“伟人章”别到皮肉上(《醒来吧,弟弟》),可谓比比皆是。但这一切不论多么五花八门,却都是当时的历史背景下特定的人物可能做的,是生活中发生过或确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是合乎逻辑的,所以是真实可信的。唯其可信,才能给人以启迪。而《醉入花丛》却把现代迷信的狂热和女红卫兵献出“贞操”拼凑在一起,把“解放全人类”和满足贫农的“肉欲”拉扯在一起,从而编造出一篇污秽、邪恶的“情史”,这种既悖违生活常理,又不符合人之常情的故事,怎么能叫人信服呢?
文学常识告诉我们,为了更好地反映生活,一个作者有权虚构各种不落俗套的故事。但是,不管这故事多么离奇,都必须有充足的生活依据,都必须符合人物的性格和心理逻辑。《醉入花丛》所违背的,正是文学创作的这一基本规律。尽管作者在反驳别人的批评时曾强调说,他对“红卫兵运动的始末及其内部生活细节”是“深知其内”的,他是“忠于生活,在生活中探索”的,但是读完作品,人们只能得出这样的印象:作者“忠于”的,只是他的某种观念和情绪;他的“探索”,则是不顾生活真实地编造故事,为自己的观念和情绪作艺术图解。平心而论,作者所涉足的这一领域,由于业经作家们的反复发掘,且又不乏佳作,继续表现这类题材确有难度,这就需要作者更严肃认真地研究生活,深入思考生活,去探求生活的底蕴。《醉入花丛》反其道而行之,恐怕是作品所以失败的致命原因吧?
《醉入花丛》的艺术表现也比较拙劣。作者对“意识流”手法作了探索,但作品给于读者的,却是模糊混乱的形象,怪诞晦涩的象征,牵强偏激的意念,迷蒙、颓伤、惘然混杂着“世纪末”式的悲哀的情绪,杂乱的、重复或者矛盾的意识流动……一会儿人成了猪,一会儿人成了苗,猪吃了油菜苗,人又吃了猪,如此等等,光怪陆离,常叫人不知所云。可见,对各种艺术手法的探索,基本前提仍然是对生活的积累和提炼。脱离生活基础,任何艺术手法都不足以建筑起扎实的艺术宫殿。而倘若指望靠“新颖”的艺术手法来弥补或遮掩生活的不足,甚至以此诱惑读者,这就不过是一条引创作至死地的歧途了。
特别希望作者引起重视的,是这篇作品流露出来的那种庸俗低级的艺术情趣。作者不仅用露骨的暗示,来描写性的关系,如“红卫兵袖章上染上了血迹”,以及地委书记奸污叶丽的过程;而且,多次把笔触伸向人物的身体器官,或者是叶丽的“乳”,或者是地委书记“胸窝上的一缕黑毛”,这不禁使人感到,作者对此仿佛带有某种病态的偏爱。当然,揭露丑恶的现象是很难离开对“丑恶”的描写的,人们也难以规定什么许可写,什么不许可,而什么只能写到怎么个程度。但是,文艺作品要陶冶读者的情操,至少不能津津乐道地去渲染丑恶。即使是资产阶级批判现实主义作家,如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也都力求在对资本主义社会丑恶众相的辛辣鞭挞中,去呼唤美,讴歌美,追求美。可见,对“丑恶”的描写,是应该而且可以把握在作品整个艺术美的境界之中的。象《醉入花丛》这样离开刻划人物的必要性,去渲染兽性、污秽场面甚至色情细节,尽管出发点可能全在揭露,但却叫人难以和欣赏“丑恶”划出明显的界限,同时也不免有以此刺激感官,招徕和诱惑读者之嫌了。作者曾声称他“坚持真实地描写细节”,而又把真实仅仅理解为如实描绘,这就很难说是符合既要求细节的真实,又要求典型化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而是更接近自然主义了。从《醉入花丛》的这种“真实”描写中,同样“真实”地透射出来的,恐怕是作者美学观上的污垢。
忠于生活;通过艺术地反映生活真实,或给人以力量,促人振作向上,或给人以启迪,催人玩味深思;以美的境界陶冶人的情操——这是社会主义文艺的崇高职责,也是每一个作者须臾不可或忘的神圣使命。以这样的要求来衡量《醉入花丛》,说它从思想到艺术都是失败的,恐怕毫不为过。它在读者尤其是大量青年读者中可能起到的消极影响,也就不言自明了。对作者来说,从两年前的《歌德与缺德》到今天的《醉入花丛》,历史仿佛对他开了个玩笑。这种变化的根本原因何在?希望作者深长思之。
以上看法,供李剑同志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