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而复
序罗布莱斯的《蒙塞拉》
哥伦布在西班牙殖民统治者的支持和资助下,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率领着航海队到了瓜纳哈尼岛,就是现在的“圣萨尔瓦多”。西班牙的海盗们,用火与剑征服了这个新大陆,从此,殖民主义者的黑暗的统治在拉丁美洲长达三百多年之久!
一五○九年,西班牙王费迪南在“圣谕”中,对所有殖民国家全部征服宣布了残暴无情的旨意,警告印第安人,倘若他们不归顺,“我们便……向你们开战,用我们所能用的一切方式方法,将使你们归顺并服从教会及王公们的羁轭;我们将攫住你们,攫住你们的妻子,攫住你们的儿女,并使他们成为奴隶!”(麦克劳德:《美国的印第安人边疆》)
西班牙和葡萄牙统治阶级仅仅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便征服了美洲的大片土地,把由合恩角一直伸展到今天的美国和加拿大边界以及沿海的许许多多的岛屿。
印第安人最初用礼物、殷勤和款待欢迎西班牙人,而西班牙人却以剑和火征服他们压迫他们,用残暴、奴役对待他们,掠夺他们的财富,奸淫他们的妻女,屠杀他们的老少,甚至“从西班尼奥(即现在的圣多明各)开往卢加伊士岛的船,航行不带罗盘、而看海上浮沉的尸体来定方向。”(西班牙教士拉斯·加沙斯语)。据不完全的统计,西班牙征服拉丁美洲的过程中,至少杀死了一千万以上的印第安人。这是历史上空前的大屠杀。
屠刀镇压不了革命。黑暗战胜不了光明。哪里有压迫,那里便有反抗。哪里有奴役,那里就有斗争。西班牙与葡萄牙统治拉丁美洲三百多年的历史,是屠刀与革命的历史,是黑暗与光明的历史,是压迫与反抗的历史,是奴役与斗争的历史。这三百多年历史的每一页上,纪录着殖民主义者的荒淫与无耻,描绘着革命人民的庄严和正义。特别是一八一○年,争取民族独立的革命战争的序幕揭开了。
墨西哥,北美革命斗争漩涡的中心,爱国教士希达尔哥点燃了民族独立革命的烽火。
委内瑞拉,南美革命斗争漩涡的中心,先是米兰达高举武装斗争的义旗,他被害了,波利瓦接过义旗高高举起,成为委内瑞拉的伟大的民族领袖。
阿根廷,南美革命斗争漩涡的另一个中心,高举革命的火把的是摩伦诺和贝尔格兰诺。智利的革命领袖是奥希琴斯,他在阿根廷圣马丁指挥的革命武装的协助下,推翻了殖民主义的统治。
圣马丁和波利瓦率领的武装力量汇成一股革命的洪流,冲击西班牙殖民主义统治者在拉丁美洲最后的侵略堡垒:秘鲁。在喀拉欧港的堡垒中,西班牙残余的侵略势力于一八二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向波利瓦投降了。
法国当代著名作家埃·罗布莱斯所写的《蒙塞拉》三幕话剧,就是反映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一日委内瑞拉起义军领袖米兰达被西班牙督军击败俘获而他的副官博利瓦(即波利瓦)在逃的故事。
波利瓦没有出场,因为他由于事先得到西班牙军官蒙塞拉的通知而离开原来的地方,去找革命武装力量去了,只有蒙塞拉一个人知道波利瓦的下落。西班牙殖民主义统治者督军蒙特维尔德的副官伊斯基耶多向蒙塞拉追问波利瓦的去处,他坚不吐露真情。伊斯基耶多于是命人随便抓来六人(当时委内瑞拉人口为六百万),他们是:母亲,埃伦娜(少女),胡安·萨尔塞多(喜剧演员、西班牙人),萨拉·伊纳(商人),阿纳尔·卢安(陶器匠),里卡多(青年)。以这六位为人质,威胁蒙塞拉这位同情波利瓦的西班牙军官,如果他不说出波利瓦下落便处死人质,甚至还要再抓六个人质来,一一处死,最后处死蒙塞拉,戏剧矛盾于是展开。一场生与死的搏斗,正义与无耻的搏斗,扣人心弦地在读者和观众面前展开了,其中还穿插科罗尼尔神父所谓基督文明的说教。蒙塞拉向神父质问:“神父,难道您真的对这些虐待,这些屠杀,这些掠夺,这种横暴,一点儿也不反感吗?您赞成我们全体西班牙人民一致奋起反抗拿破仑的雇佣兵,可您怎么又能来责难这些要在自己祖国的土地上为自由、为过人的生活而战斗的人呢?阿隆拉营的兵士前天还企图在托屠拉斯村抢走当地的姑娘,遇到了全村人的抵抗。他们发动了野蛮的进攻,烧了村民的茅舍……在西班牙,法国人压迫我们,激起千仇万恨;而在这里,在这块新的土地上,正是西班牙大兵,把全体人民压制在黑暗的奴役中。”他把能说会道善于颠倒是非黑白的神父说得哑口无言。
严格推敲起来,蒙塞拉用词并不完全贴切。压迫西班牙的是法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者及其帮凶,而不是一般法国人;而把委内瑞拉全体人民压制在黑暗的奴役中的是没有出场的以蒙特维尔德督军和他的国王为代表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者,西班牙大兵只是工具和爪牙。在西班牙军官中有蒙塞拉这样有觉悟反对西班牙殖民主义反动政策的人,我相信在西班牙大兵中有更多的蒙塞拉式的人物。当然,作者是泛指,并不是把侵略和压迫的责任推在法国人和西班牙大兵身上。
六个人质对伊斯基耶多要求他们劝告蒙塞拉说出波利瓦的去处以免自己一死的问题上,有各种不同的深刻表现,在灵魂深处展开生与死的搏斗。是宁可自己死去也要保卫伟大英雄波利瓦,让他领导革命武装力量拯救民族的生存呢,还是爱惜自己的生命,不管民族生死存亡?这是极其严峻尖锐的问题。二者必居其一,不能回避,不能幸免,在生与死的搏斗中要慎重选择自己的道路。西班牙的喜剧演员,商人和与商人差不多的陶器匠,爱金钱甚于自己的生命,民族的生死存亡和个人的利害关系在天平上的份量是后者重于前者;慈母的心关怀自己的儿女也忘记民族生存斗争的伟大意义。但是,少女和青年却勇敢地坚贞不屈地面向自己的死亡,轻视和无视个人的生命和荣华,大义凛然,威武不屈。
最后轮到蒙塞拉,在死亡与生存的十字路口,终于英勇不屈地走向个人死亡的道路,没有吐露波利瓦出走的地方。蒙塞拉高风亮节的伟大形象在读者和观众的心灵深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
少女死了,青年死了,蒙塞拉死了,但他们都没有死,全活在亿万人的心灵深处!
波利瓦和革命武装力量汇合,继续高举米兰达的义旗,继续向西班牙殖民主义者进行坚强的斗争,成为委内瑞拉共和国的领袖,第二个委内瑞拉共和国在一八一四年建立了!委内瑞拉得救了,六百万人民从黑暗、奴役和死亡下解放出来了。西班牙的最后残余侵略武装力量,在一八二六年向波利瓦举起了双手!
这是任何殖民主义者的下场,永远逃不掉的注定的命运!
正如罗布莱斯在启幕辞中所说的:“人们仍不应该认为环绕本剧主题的所有情节都符合历史的真实。作者并不那么拘泥于史实,而是更虑及让他的论题能给人以普遍的启示。”的确,《蒙塞拉》一剧的情节并不完全是历史的事实,看出来作者在历史事实上虚构了某些情节,这是允许的。文学作品不是历史纪录,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合理的虚构,也是符合历史的真实的。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主义者统治拉丁美洲三百多年的历史,比《蒙塞拉》的内容还要残暴、黑暗、无耻和荒淫,那罪行真是罄竹难书的。虽然《蒙塞拉》反映的只是光明与黑暗斗争的一个局部,一个侧面,一个短暂时间,但是有普遍意义。
我说的普遍意义并不仅仅对拉丁美洲而言,而是对整个世界。任何一个殖民主义者,不管有多么庞大的武装力量,也不论实行的是刚柔并济的两面手法,更不说侵略别的国家进行殖民主义统治多少年,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的,而人民民族革命却迎来胜利!这几乎是历史的规律。西班牙殖民主义者是这样,葡萄牙殖民主义者是这样,荷兰殖民主义者是这样,英国殖民主义者是这样……老殖民主义者是这样,新殖民主义者也不会例外。
《蒙塞拉》既有它深刻的历史意义,也有它伟大的现实意义。作者新颖的艺术构思,人物性格各有鲜明的特性而又符合历史的真实,情节逐步开展,紧扣读者和观众的心弦,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不落窠臼,非终篇不忍释手。这剧上演以后,很快被译成二十多种文字,在拉丁美洲、欧洲和亚洲一些城市的演出发生广泛的影响,受到热烈欢迎和普遍的赞赏,这是在意料之中的事。《蒙塞拉》由沈大力同志译成中文,发表在《十月》文学双月刊上,受到读者的欢迎和赞赏。不久,由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上演获得巨大成就。沈大力同志为中法文化交流和中国与拉丁美洲友好关系做出的贡献,受到人们的重视。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商榷的地方,我以为蒙塞拉两次含糊地说出波利瓦的去处和情况:“那是一座孤立的房子,离通向……的道路有五百米远……”,那儿是“一片空地……”少女埃伦娜坚强地对他说:“不!您不要说!您得恢复自制力!太晚了!现在已经不是可以表现懦弱的时候了!您已经牺牲了我们中间的四个人。太晚了,您不要说!”这固然可以突出埃伦娜的坚强性格,但对蒙塞拉的英雄形象是不是有损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我不认为天下所有的英雄人物都是十全十美的,也不反对描写英雄人物某些不足之处,但是在英雄之所以成为英雄的主要方面的笔墨是要慎重考虑的。
对英雄人物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对文学作品同样也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即使是世界古典文学名著,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议之处的,更何况是现代作家的《蒙塞拉》呢?这只是白璧微瑕,无需我再多说什么。
一九八一年六月七日,北京(法国罗布莱斯著《蒙塞拉》,沈大力译,即将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