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必莹
尼·加·车尔尼雪夫斯基继《怎么办?》之后,创作了另一部长篇小说《序幕》。它是作者在西伯利亚流放地——亚历山大罗夫工厂服苦役时写成的。尽管是残篇,却足以反映作者的思想全貌和艺术才能。它不仅是车氏的艺术杰作,而且在俄国文学史上也占有特殊的地位,被誉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小说创作的顶峰”,“俄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政治小说”。这部小说脱稿于一八七○年。由于作者当时的处境,不可能在俄国出版。后由作者的朋友将手稿带往英国,在马克思的帮助下,于一八七七年在伦敦首次问世。它一出版,就成了马克思的案头读物。列宁对这部“流放作品”及其作者曾给予高度评价,多次征引小说主人公沃尔根的话来说明俄国的农民和土地问题。本世纪二十年代,卢那察尔斯基第一次指出《序幕》是一部充满了生活气息,有鲜明现实主义色彩的艺术杰作。
《序幕》是一部以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最重大的政治事件——农奴制改革为题材的政治小说。沙皇俄国是一个以农奴制为基础的封建君主制国家。它对内实行残暴的统治,对外奉行扩张领土,争夺世界霸权的政策。当时英、法等国经过资产阶级革命,政治、经济和文化得到了迅速发展,而俄国仍处在封建农奴制的桎梏下。一八五五年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使俄国人民愈来愈清楚地认识到农奴制是万恶之源。农民“骚动”此起彼伏,学潮风起云涌,平民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者号召人民“拿起斧头来”。面对这样的形势,沙皇感到与其死守住农奴制度而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民从下面推翻,不如实行自上而下的改革来维护封建贵族阶级的根本利益。于是,“解放农奴”的政策提到了沙皇政府的头等重要的日程。
农奴制改革一经提出,便成了全俄瞩目的问题,它在俄国社会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各派政治力量围绕着它展开了激烈的论争。《序幕》便是这个历史时期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作者用形象的艺术,对争论的这个重大问题作出了回答,表明革命民主主义者对解放农奴问题的策略和观点。
我们看到这部小说的一个突出的特色,就是作者通过爱情的线索来引出严肃的政治主题。翻开小说,扑入我们眼帘的是这样一个情场角逐的场面:沃尔根夫妇正在街上走,突然发现萨维洛夫坐着马车跟踪他妻子的情夫——贵族公子尼维利津。沃尔根娜立刻采取“掉”手套……的办法巧妙地帮助尼维利津摆脱了盯梢。后来,沃尔根夫妇又促使萨维洛娃与她丈夫决裂,同尼维利津出走。我们知道,妻子有情夫,丈夫有情妇,这在十九世纪俄国的上流社会中是非常普遍的,描写这种腐朽风气的作品多如牛毛。《序幕》也写了这样的故事,但是作者的目的主要不是描写上流社会夫妻间各有各的外遇这类风流艳事,而是透过司空见惯的现象,敏锐地捕捉住其中为一般人所未道破的、有政治价值的东西。
《序幕》的主角是革命民主主义者沃尔根(这是作者以自己为模特儿塑造的一个艺术形象)。在苏联的一些研究文章中,对《序幕》的争议在某种程度上与关于这个形象的典型化的意义有关。有人认为沃尔根是个消极性的人物,主宰他的是怀疑主义、悲观情绪。他在反动势力猖獗时,主张等待,看不到人民的力量,否定革命斗争。另一种意见是,作者用对沃尔根的讽刺代替了对拉赫美托夫的赞美……
沃尔根知识渊博,关心时事,胸有大志,但是他对街谈巷议的“国家大事”——农奴制改革却冷眼旁观,斥之为“小事和胡扯”。然而,这正是他分析了一八四八年法国民主派的二月革命和俄国普加乔夫起义失败的原因后作出的结论。他反对改良;他的纲领是:“全部土地归农民,而且不付任何赎金,趁早滚开吧,地主!”在革命时机不成熟时,他主张“等待”,他的这种“消极性”正是他韬略过人之处,体现了他的革命积极性。列宁非常喜欢沃尔根这个形象,说他是善于在革命低潮时捍卫革命口号的人,称他是天才,“在农民改革刚进行的时候(那时它甚至在西方还没有得到充分说明),这样清楚地懂得了这个改革的资产阶级性质……”(《列宁全集》第一卷259页)
冷静的革命家、青年的良师益友沃尔根在作者笔下是个沉默寡言,性情怪僻,喜欢自嘲自讽,有时也很自负的人。看来,他没有一点英雄特色,与拉赫美托夫确是大相径庭。然而,作为文学批评家、理论家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很懂得,什么叫美。“美是生活”,形式服务于内容是作者一贯坚持的原则。《序幕》自然也是作者对自己的美学主张的一次实践。沃尔根的外表与他深沉的内心的“矛盾”,正是作者使自己心爱的文学主人公避免公式化、理想化的尝试。
作为沃尔根的对比,车尔尼雪夫斯基还生动地刻画了倒向地主党的自由主义分子恰普林和萨维洛夫这两个人物。
“萨维洛夫早就想叫他的妻子去勾引恰普林。她(按指萨维洛娃)知道和这个人结交的重要性,于是克服厌恶情绪,对他卖弄风情。但是这个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畜牲”。他不满足于和女人聊天,握握手,接接吻,而是要她做姘妇。
酒宴后,恰普林要萨维洛娃陪他坐马车去看戏。
“丈夫穿着睡衣坐在床边看书,等她回来。‘完成我的要求没有,尼娜?‘是的,等佣人出去后,她回答道,‘完成了,可你知道,我花了什么代价!‘任务愈难完成,我就愈感激你……如果我们能把恰普林抓到手里,我就更感激你,尼娜……你再和他调情半年,或许时间会再少一点,然后你就可以一下丢开他,这是他的应得的下场。我对你要求不多,但是很坚决。这种谈话是不愉快的;为了以后不再重复这种谈话,我要明确地提出问题:如果你帮助我实现计划,你是我的妻子;否则就拉倒……啊,不,你不要脸色发白,不要颤抖,尼娜!我说的是多余话。我相信我们不会吵架。你不会在我争夺权力的艰难道路上的最后几步时背叛我!你帮助我爬上去,你也会和我一起登上顶峰,那时你我就不需要耍什么阴谋了……”
作者就是这样用果戈里式的讽刺笔触对这些衣冠禽兽痛下针砭。他细针密线地通过人物的外部细节披露其内心世界。
不拘一格的艺术形式,是这部小说的又一突出特色。按作者原来构思,全书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昔日》;第二部《序幕》;第三部可能描写的是侨民生活。作者原想用这一组作品来总结他那个时代和他个人的精神生活,一直写到革命的前夜(《序幕》由此得名)。可惜保留下来的只是其中的第二部。《序幕》分为《序幕的序幕》,《列维茨基一八五七年的日记摘抄》。乍看起来,两部作品在结构、风格上各自独立,颇不协调。但只消细心考察,就会发现作者的构思正是作家为了表现那个历史时期复杂的社会生活而采取的一种不落俗套的手法。
《序幕的序幕》的中心是农奴制改革问题。在这一部中,以彼得堡为代表的俄国上层社会,文化界的生活,自由主义者的钻营,革命民主主义者的论辩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一幅幅活的画面重现了俄国农奴制改革前后那段动乱的历史。作者仿佛是立于彼得堡的上空,俯瞰这座古老的城市。这个皇都在“改革”前后的每一点变化、骚动都没有逃过作家敏锐的眼睛。这使我们今天的读者不仅从中得到艺术的享受,而且获得了生动的历史知识。由于作家本人是一位思想深邃的战斗的民主主义者,他当时对彼得堡的各种政治力量的分析很切中,对“改革”的来龙去脉有高度自觉清醒的剖断。所以《序幕的序幕》中所表现的历史,就更为典型和集中。
后一部《列维茨基一八五七年的日记摘抄》全部由小说的主人公列维茨基的日记组成。列维茨基是上一部已出现过的人物。他是刚从师范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原型就是杜勃罗留波夫)。杂志主编沃尔根看到他送来的第一篇文章后,便发现了他的天才,认为他是一个智慧豁达的人,是当时唯一能正确了解社会状况的人,决定请他当杂志撰稿人。但是,沃尔根看到当时反动势力猖獗,而列维茨基毕竟年轻,激情有余而理智不足,因此改变了主意,劝列维茨基不要急于写作,浪费天才,而到乡下去当家庭教师。《日记摘抄》就是列维茨基到乡下以后的思想和生活的真实纪录。列维茨基在乡下目睹了贵族、地主、官吏的腐化专横,弱肉强食,目睹了“解放了”的农奴的苦难,他才深深领悟到沃尔根说的“一切都是小事和胡扯”的真正内涵:革命民主主义者不能把自己的工作停留在沙龙里的辩论和空谈上面,而必须从俄国的现实生活中提出问题,加以研究,并为迎接革命到来作脚踏实地的准备。在上了这一课以后,列维茨基的思想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逐渐由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青年成长为一个冷静、成熟的革命战士。
比起第一部,《日记摘抄》的故事更为生动、曲折。它除了通过列维茨基到乡下后的亲身经历展现俄国农奴主的丑恶、腐朽外,重点写了压在最底层的农奴,特别是女农奴的苦难。小说先后写了列维茨基与阿纽达、娜斯佳的爱情和对美莉的友情。这爱情、友情的曲折、欢乐与痛苦,不仅是一般青年男女之情的表现,它们无一不与那个时代最根本的社会矛盾联系着。其中以美莉的命运最为典型。
美莉家祖祖辈辈是伊拉顿采夫家族的农奴。四岁的美莉就开始服侍小姐了。美莉漂亮、天资优异、娴雅,有文化,能讲一口法语……她为了给自己争一个好一点的前途,被迫施展各种手段,达到了征服老爷伊拉顿采夫的目的。她单枪匹马冲入上层社会,当了权势者的情妇,但是她不敢露半点形迹。她的“贱民”出身和贫穷不允许她有人的感情,不允许她讲平等。作者满怀同情地揭示“怀着并不愚蠢的心灵,悲哀地走着愚蠢的道路”的美莉的心灵史,她的悲剧,控诉农奴制给人民带来深沉的苦难,用事实证明所谓“解放”农奴不过是一场欺骗。当然,美莉并不是作家理想的主人公;她没有从被压迫者升华到革命者,然而这个形象却也反映了资产阶级战胜贵族阶级的一幕。美莉被称为“俄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个农奴女主角……俄罗斯穿裙子的费加罗”。(卢那察尔斯基语)光是这一点,就可以使这部小说在俄国文学史上占一个不可替代的地位。
了解《日记摘抄》的内容之后,再回过头来想想它与上一部的关系,我们就能明白:前后两部不仅在思想内容上,而且在艺术上也是一个整体。前一部写的是彼得堡,后一部写的是农村。两部分相互呼应,合起来表现一八六一年“改革”时代俄国生活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