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文
投递室。陶玉洁在整理报刊、信件。她熟练地把它们归类归项,一扎扎插放在自行车邮袋内;还有签字卡啦,挂号邮件啦,汇款单啦,包裹单啦,全马虎不得一点儿。
她,神色专注,手儿灵巧;窈窕的身姿在室内轻盈地摆动,象是舞蹈演员在表演。草绿色服装穿在她身上,透出一种朴素淡雅的美。她有着很不坏的骑车技术,当她自豪地驾驶自己那辆油绿闪亮的车子时,会给这偏远的县城小街增添一种生活的情调儿。街道上的小伙子瞧见她,竟会神奇地产生一点心灵上的欣慰。
(插图:陈晋荣)
她插放好报纸,走向搁放杂志的桌边。百忙中去嗅一嗅窗台上架着的一盆“虞美人”:花儿伸展着长长的脖颈,正在施展自己娇美的情态。窗外飘洒着细碎的毛毛雨;天空呈现着雾蒙蒙的灰蓝色。她推开窗,伸头探一探,雨丝飞在脸上;她皱一皱眉,说:“讨——厌!”然后扭头看看门口,门口没人。再伸腕看看手表,又重新瞥一眼门口,仿佛是等候什么人进来,而又害怕什么人进来。其实,也没什么人进来。
每逢中午,她的邮车停在百花巷27号门口时,那儿总提前站着一个青年:高挑个,白脸,头梳得光光的……她从信件的传递中知道他名叫夏雨田。车子一停,他会主动热情地迎上来,道一声:“辛苦!”便露出讨好的微笑,伸手接取报刊、信件。他家中订了《中国青年报》等好几种报纸,还有《人民文学》等几种文艺刊物。
不知为啥,她在别人家是热情的,笑脸盈盈的;可是到了他面前,却不肯多说多道。瞧他那股劲吧:《人民文学》什么时候到啊?《中国青年》来了没有呀?今天怎么少了一张报纸啊?……真是!还有:每天累不累呀?下雨天怎么办呀?家在哪儿住呀?等等。总想拖住她多搭讪几句;还一个劲儿殷勤地往家里让:喝水呀、坐会儿呀……每逢这时,姑娘总是颊上泛起一层红晕,只管“嗯”“啊”点头或者摇头。她不喜欢小伙子来这一套,要是换了别人,她可就满面春风了。
老实说,玉洁并不是在小伙子面前故意显得清高,而是瞧不起他们在姑娘面前讨好或是干别的调皮营生。当她驱车在某一条街巷里,会有那么三五个小伙子排成一列横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拼命按铃,他们却毫不理会。于是,她决不示弱,将前轮伸进他们之间的缝隙,然后一扭车把,巧妙地拨开一个,突出重围。后边传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夹杂着“呜儿、呜儿”几声呼哨儿。那个被车轮优待了的小伙子便高声骂骂咧咧。还有,当她在早点部的桌上喝豆浆时,也会有他们的影子出现:他们毫不拘束地、大方地坐到她对面的板凳上,互相挤眉弄眼,然后又互相夸耀着自家新买的进口彩色电视机、录音机,有意对一对表,亮出那进口自动表的白光。在这种情形下,陶玉洁不卑不亢,会以挑衅性的目光回敬他们。只是有一次,当小伙子们将“栗原小卷”说成“票原小卷”时,她忍不住“噗嗤”笑了,纠正了他们。不想他们竟受宠若惊,想上前讨好。正欲讪讪地搭言,她却用素白的手帕抹一下嘴唇,走了。他们发现:她抹嘴的动作实在迷人。
她热爱自己的工作,爱得要命!油绿的邮车总是擦得闪闪发亮。一年多来,她同全县每个机关、单位,每条小街,包括每家每户都熟透了!当然也有许许多多的青年男子。对于那些为大干“四化”忙透了的,她会主动帮他们取款汇款,寄送、领取包裹,想方设法帮他们订阅需要的报刊,打听各种消息,借阅各种资料。要是你愿意,信也会替你写的!她把业余时间都花在这上了,她一点儿不觉得可惜。
相反,那些拦路的,讨好的,穿喇叭裤、唱香港歌曲的哥儿们,仗着家庭的优越,不愿干平凡的工作,终日炫耀家中的高档商品,夸耀老子有功……她便讨厌死啦!老子不就是住了一回牛棚吗?难道把天大的功劳住下了,一辈子再不用为人民干事啦?她看不起这样的人家!每逢她送报进了他们的院子,看到他们大做特做家具时,看见他们睡在躺椅上只顾品茶时,她扔下报刊就走;你也想让她帮什么忙吗,她会冷冷地答:“大家都忙啊!”
有多少人在关心她的终身大事啊!凡托媒提亲的人都会许下一个愿:把她调到轻松的单位去,再不用整天费力地踏那辆车,当个图书馆员啊,机关材料员啊……可惜,他们的主意都打错了!她瞧不起她的几个同学,从厂矿、从饭馆、从理发店挖门子往外调;找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儿子,跟上享清福。她汗爬水淌地推开某常委家的院门,会发现她的原来的女友烫着大披肩发坐在沙发上,将穿高跟鞋的脚架在茶几上,跟着她的“小胡子”一边吐瓜子皮,一边听香港流行歌曲:“誓死不分离,啦啦啦……啦啦啦……”她浑身发烧,多一步都不想往里走。可换个院子,要是一个正坐在桌前读外语,或搞什么研究的人,哪怕是小伙子哩,她也会呆呆地瞧你一会儿。
眼下,这个叫夏雨田的小伙子,可是个什么料呢?他竟然胆敢摽上了她。哼!
一次,玉洁打开签字卡,指着一处空格示意他签字。凭着姑娘家独有的敏感,她觉察到对方在偷偷打量她。她立即垂下自己长长的、好看的睫毛。他把字签错了格儿。
“往哪儿填呀?”她不客气了。
“噢,看错地方了!”他慌忙更正。
“不准再来第二次!”她发出警告
哎!每天下午都要和他应付;每次距他家还有一段呢,就隐隐约约瞧见他站在那儿等。他是学习过分积极呢?还是另有别的什么意思?
另一天,当她亲手将报刊递到他手里时,意外地听到对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心底的赞美:“谢谢!小城街的安琪儿!”她恼怒地瞪他一眼,调转车头,推了就走。
“安琪儿”,这个词她听过,见过。明确的意思她说不清楚。到了晚上,她独自呆在宿舍,借来本汉语词典去查。她明确了,“安琪儿”是英文谐音,意同“天使”。她又查“天使”,啊!她的脸有点发烧了:天使——“她”从天上来,“她”是神的化身,“她”是对青年女子的一种美好的称呼。她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马上,她又将词典用力一推:“讨——厌!”
上个月的一天。当她又将邮车骑到小夏门口时:咦?他也推了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后架上夹着一叠什么宣传品。她瞟了一眼:是“用电须知”,她这才想起,他大概在供电部门工作。她好几次将报纸、文件送进某户的院子时,仿佛发现他也在,那大概不是查电表,就是检修线路吧?不晓得为什么,她今天态度温和了,还对他笑了一下。
他也微笑着,依然是讨好的神情:“体验一下你的生活,咱们一路,行吗?”说着,将报纸交给一个孩子,用手拢一拢漂亮的头发,庄严地等待她的回答。她没有回答,仰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自言自语:“又要下毛毛雨了!”那眼光流露的意思却是:“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于是,她在前,他跟后;一个送报刊,一个赠学习材料。他极力保持要同她并行,和她交谈。她两眸直视前方,傲然不可侵犯。风吹着她的鬃发、刘海、衣襟……她的形象多么美!在一次努力并行的实验中,两辆车挂在一起了,一齐倒了下去!她爬起来,没有接受他的慰问,嗔怒地盯住他:“你——真要命!”突然,她又抑制不住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不免放肆,但却好听。原来,他的鼻梁上抹上了路畔堆着的石灰,这下象个戏台上的丑角啦!
终于,那天晚上,她改变了对他的一部分看法。那晚,外边下着大雨,不时的闪电划破夜空。她坐在宿舍看一篇杂志上的爱情题材的小说,(她特爱看短篇小说)正入迷哩,停电了。她急得要死!跑到街上去,很快灯又亮了,满街都亮了。她看见一个穿雨衣的小伙子从电杆上爬下来。闪电照亮了他的脸:是小夏。这个平凡的举动把她震了。雨淋湿了她,也没觉得。可是他那讨好的摽劲,她不喜欢,简直是接受不了。在姑娘面前干嘛要这么没志气呢?
不知是他察觉了她对他的态度开始改变了,还是怎么的,从前几天开始,他竟象个老熟人似的闯进投递室来了。
“《××日报》到了吗?”他第一句总是这个。
她毫不客气地问:“谁叫你进来?不见门上的字?”
他显出一副窘态。她没理他,他便帮忙给她整理报刊、文件,他一任驱使,指挥。因为有眼色,总算没有被硬赶走。他一直象是盼望什么……姑娘的心乱了……她觉得自己闯了祸了……
此时,她边整理杂志,另放,夹卡片;不时扭头向门口瞧着。她盼望他再来,却又害怕他再来,她心里想着,今天该带雨布,不觉低声道:“讨厌的毛毛雨!”
“啊,快看——”投递员小赵跑了过来,翻着那张《××日报》,喊:“夏风!”
她把头探过去。是副刊上的一篇小说作品:《小城街的安琪儿》。署名:夏风。
“你,认识?”她问小赵。
“就是每天这时间来的那个么,高挑个,白脸,头梳得光光……”
“呀!是他?”她惊讶得叫出了声。
“人家每次来带着介绍信哩,只没让你知道。”
“他干嘛不让我知道!”
“说你知道了,就臊了。”
窗台的虞美人静静地,散着香气,望着她笑。窗外飘洒着细蒙蒙的毛毛雨。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她看时间尚早,便坐下来看那篇小说。
慢慢儿,她被小说吸引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那个年青、漂亮的投递员,写得多么可爱呀,事迹多么平凡而又感人哪!多么值得自己仿效啊!她从何时起,就盼望有这么一篇小说啊!让那些光知道享清福的青年人看看吧!我的工作多么光荣,多么值得骄傲……
哎呀!这个女投递员的性格咋这么象自己啊!哎哟,她的脸颊发烫了。有一个青年向“她”表示了蒙蒙胧胧的爱情(这一点,小说尽管交待得含蓄,她可感觉得出来)。她咬着下嘴唇:“这家伙,咋这么大胆,我得……”转而一想:“嘿哟!人家是写小说,又没提你的名啊!你发的哪门子烧啊?”她向镜中照了一眼,忙捂住双颊,为了掩饰心慌,又去嗅那盛开的虞美人花。虞美人、虞美人,你晓得姑娘的心思么?她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张开双臂,快乐地欢呼:“毛毛雨——毛毛雨——”
她又踏上了闪亮的邮车。心里感到比哪天都豁亮。天空是那么广大,城街是那么亲切、美好;毛毛雨当然不讨厌了,轻轻地飘、细细地洒,如万点甘露沁人她的心肺:多么凉爽哟!多么舒心哟!那个熟悉的身影,那姿态,那讨好的笑模样在她眼前一闪……又一闪……他在盼!盼!人家在这火热的年代做着双份贡献哪!分送得快些,再快些!她的手儿比哪天都灵巧,车儿骑得比哪天都俏皮。
当她汗涔涔到了百花巷27号门前时,怎么?他竟然没在?一个老者,大约是他的父亲吧,出来取报了。他扶着老花镜腿子站在那儿。她却痴呆呆地,并不动手。过了一会儿,开始左顾右盼。
老花镜会意了:“你找雨田吧?”
“唔……啊不——”她嗫嚅着,“他……怎么没来取报?”她手中捏着那份《××日报》。
“他下乡巡回线路去了。”
“啊……要多久?”
“一个多月吧!”
姑娘的心沉下去了。感到了一种失望后的痛苦。“要是他亲手从我这儿取走这张报该有多好,我会分享他的快乐!”她心里说。将这份报纸递了过去:“把这张……放好……等……”
她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讨厌的毛毛雨!”
倏地,长虹似的高压线在她的眼前闪现。高压线,跨越农村的山、水、庄稼……高压线杆上有一个人,他在给大家送去光明……
(摘自1980年第11期《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