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姑娘临出嫁的时候,总要有个突然变化,秋兰却好象例外。村里的妇女们,谁见了谁说她:“秋兰呐,你该藏在家里给自己想想,给自己安排安排了;怎么还象个没星秤的样子,一天到晚站不住锤儿!”
明天就是喜期,秋兰接受了伙伴们的好言劝告,不参加劳动,那儿也不去,老老实实地在家里陪妈呆一天。
大娘格外的高兴。老早就把早饭吃了,把上学的、下地的都打发走了,家里光剩下娘儿俩。大娘端个瓢子站在院子里喂鸡,雪白翎毛的母鸡,围在她脚跟前,欢乐地抢食吃。她那两只慈祥、深情的眼睛,总是跟着闺女的身上转。闺女正在扫院子。那把大竹于扫帚在她手里抡着,象春风摇摆着柳树稍;扫过的地方、留下条条缕缕的波痕,如同描画的团花图案,手多巧!闺女又去喂猪,两桶流满的猪食,不用扁担挑,一手提着一只,蹬蹬地往前冲,腰不弯,腿不晃,好大的劲儿!妈妈看着,看着,好象越看越看不够。平时,支书老白一夸奖秋兰,她就怪支书宠坏了她.她说秋兰“野”,她怪秋兰好跟她抬杠,好象她的闺女一点儿好的地方都没有。可是现在,她怎么看,怎么觉着闺女好,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了。这几年日子过的火爆,多亏闺女出力呀!户主是她,里里外外由她挑,于起活来赛过男子汉,家里全年的劳动日,多半是她做的。她不争吃,不挑穿,把好的东西都让给妹妹们,连头上那块紫花头巾。都是拣妹妹的“剩落”。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大娘要借机会给闺女添补一下,不能让闺女受委屈。多给闺女做几顿好吃的,多给闺女做几件“装新”的衣服。做妈的心都放在这上边了,只要闺女高高兴兴的,割她身上的肉也舍得。
这当儿,排子门“吱扭”一声响,有一个灰头发的老太太走进来了。她一手拄棍、一手托着个小红纸包,老远就笑嘻嘻地说:“大妹子,秋兰在家里吗?”
大娘热情地迎上去说:“后院喂猪呐,她还闲得住!大嫂子、屋里坐吧。”
“不啦。昨晚上我才听说,闺女明儿个就过门了?这几年里,秋兰可是咱队里的大功臣。那群闺女、媳妇,让她带动的,都出息啦!”
“看大嫂子说的?”大娘谦逊地笑着,又忍不住说:“要说这闺女,家里外头都不算赖。高级社那年,你大兄弟没了,你大侄子又参军走了,跟前是三个紧该上学的闺女,我心里真是有点发愁。你猜秋兰怎么着?她说:‘妈,让妹妹念书吧,我留在家里生产。我听了还有点纳闷儿,就说她:‘你不是铁了心,一定要上中学吗?她可会说哩:‘家里没人参加劳动,队里又缺识字的人,还是我留下好。说得人心里怪热呼,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叮问她:‘过后,你可不要怨我偏心眼呀!她说:‘我自愿嘛!你听听,这孩子多干脆!”?“老庄子这回娶个好媳妇去了,难怪人家那头总是催着结婚。”老太太又感叹地说。?”可不是嘛!去年秋天,那边把新房都刷了,这闺女总是设法推。今年她二妹子中学毕业回家参加生产了,她对我说:‘妈,家里有人帮您了,我要走了。你看这孩子多有心数!”
“嘻嘻。如今的闺女们真开通。咱们那会儿,一听到信儿,头半个月就吃不下饭,谁要一提,就哭。看你家秋兰。好象没那么一回事儿!”老太太说着笑起来,又把手里的小红纸包递给大娘,说:“我也没有别的给闺女添箱,买了两块小手绢。东西少,拿不出手去,总算咱娘们的一份心意。”
“看大嫂子,你费这个心干啥呢?”大娘接过礼物,一面笑着说。客人摆着手走了。她送到门口回来,抖落开红纸包,把两块印着牡丹花的四方方小手绢,托在手掌上,就如同那年替儿子接过立功奖状一样地高兴。仿佛现在她才感到一个当妈妈的荣誉,她生下秋兰这样一个值得自豪的好闺女。她怔怔地站了好久,直到见闺女喂完猪到屋里去了,才收拾了东西跟进来。
妈妈的心就是最明亮的眼睛,只有妈妈才能看出闺女的“突然变化”。尽管闺女总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内心发出的喜悦是掩藏不住的。这个二十一岁、身材丰满的姑娘,这几天头发显得那么黑,脸蛋显得那么红,两只细长的眼睛显得那么亮,就如同雨过天晴留在石板上的两窝水。干起活来,比平时更有劲儿,更爽快、利索;吃过早饭之后,不大工夫,锅刷了、猪喂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一会儿,又把水缸挑满了。妈妈看着闺女这个样子,抿着嘴儿笑,就心满意足地坐在炕沿上做起针线活来。
秋兰是个火勃勃的姑娘,两片薄嘴唇、一天到晚都是咭咭喳喳地不消停,今天倒变成个扎嘴葫芦,从早至今没说几句话,就连二妹临走的时候,扯着她的围巾叫她“新娘子”,也只是自瞪一眼,没有追打。看见妈总是瞅着她笑,她也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来,那张圆脸蛋憋得象一颗熟透了的西红柿。妈妈做活儿,她就靠在炕沿上愣着。一天到晚,她在场上、地里、民校、队部跑惯了,冷不防闲在屋,实在有点儿蹩扭,手脚都没地方放。要做的事情,妈妈早替她料理好了,连明天要穿的嫁衣,都替她仔细地检查一遍,平展展地放在柜橱上。在她看来,一切都是满足的、如意的。那条黑哗叽被裤,是南庄二姨给做的,那件本底儿本花的绿色被袄,是东街老姑给做的;二姨、老姑都是儿女满堂的福人,妈妈就是为取这个“吉利”才求她们的。衣服做好之后,妈妈还特意在袖口、裤脚给她镶上了花丝绦子。放在衣服上的一双红鞋,是妈妈戴着老花镜亲手在上边绣了两朵水仙花;她老人家二十八年没摸绣花针了,因为用心,那风采不减当年。妈妈说,提起她出嫁,到现在还觉着伤心。头天晚上,屋里黑下来的时候,她才关了门,脱下身上的衣服洗干净,天不亮就赶紧起来补上窟窿,刚拜完天地,要账的就来了,公爹被逼得喝卤水死了,第二天夫妻双双就被赶到财主家的深宅大院,成了长工和老妈子。真的,秋兰生在好时代,长在好时代,她是最幸福的人中间的一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心里越喜,越是坐不住,又不知做点什么好。她在屋子里走动一阵,又到院子里转了个圈子。
秋高气爽,早晨的太阳,光线格外柔和,饱和着新翻开泥土香味儿的凉风,把树上那金黄叶子掠动得不住响,那声音就象从有喜事儿人的心里发出来的欢笑。不远的地方,传来哗哗啦啦的声音,接着是人们的咯咯笑声、鞭子的乒乓声和吱吱扭扭的碌碡响。这些声冒勾住了姑娘的神,她偏着头听着,她的心跳起来了。她的眼前,立刻又出现了打谷埸上的热闹情景。
场上光剩下最后一场豆子了。人们大概是正拆垛,有用权于挑的,有用二齿拉的,那个“挑皮精”一一支书的老婆,一定又被谁推倒在豆子垛上了,又跟谁打着,闹着,滚着。女队长可能又手举着权子,赶她们,笑着骂她们是“一群疯子”。两头小毛驴可能又拉着碌碡在摊开的厚厚的豆秸上跑着,铜铃在她们脖子下响着,那个“黑尾巴头”毛驴,也许在人们不留神的工夫钻了空子,掠了一口豆秸吃……也许今天没有往日那么热闹。因为队里正突击秋耕,抢着在上冻前把所有的土地都翻过来,大批人都被抽去了,不扶犁的人也去打圪垃。场上的人手少了,能忙得过来吗?今年的豆子收上来可真是不容易,光是抗旱点种那一场战斗,人们花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累!心血花了,累受了,丰收了也把人锻炼了,这以前,女庄的妇女都是按着习惯被特殊照顾的。种地的时候,她们选种子;锄地的时候,她们拔草;收秋的时候,她们在场里打轧。今年,这个习惯被秋兰和女队长给打破了。当时豆子种不上,秋兰真叫焦心。她是技术员。这地,是她领着妇女平整的,这豆种,是她领着妇女们一颗一颗挑选的,种不上,一切都白费了,全队人家的饭碗就端不住了。她一天不断地扬着脖子叹气:“唉,挨刀的老天就是不下雨!”支书带领社员抗旱抢种,秋兰心里高兴、劲足。她刨坑、封穴,两手拧出血泡,她背着人用酸枣针挑破,依旧咬牙干;别人休息,取饭、取水全被她包下了,她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来!那天晚上女队长对她说:“秋兰呐,地越种越离着泥河远了,水渠伸不到,支书说明天要选棒劳力挑水种,人不够怎么办呀?”秋兰说:“人不够把咱们算上!”女队长说:“咱们妇女从来没有挑过水呀!”秋兰说:“没干过的事多哩,咱们什么没干出来?一人挑不动,咱们两个人抬,俩顶一个,多种几分是几分呐!”队长笑着说:“对,我也是这个心思。”她们挨门挨尸串连,说服众姐妹,她们象火种一样,到处点燃着别人的心。第一天,挑水的大队里,掺合着许多穿着花衣服的妇女。有的男子汉说她们瞎逞能,说她们一定趴在泥河坡上起不来。她们以牙还牙,一边吵嘴一边干。把牙咬紧,力气也有了,虽说肩膀子都肿了好高,她们总是坚持到胜利,除了“挑皮精”一一支书的老婆摔了一跤,没一个趴在河披上。如今,她再不用让妈妈或是小妹妹跟她到井沿上抬水吃了,流满的一担水,挑起来一溜风。浑身的力气是锻炼出来的,满场的豆子是用汗水换来的。豆子丰收不容易,得赶快打下来;不然,来一场秋雨,那可糟糕了!
秋兰想到这儿,把一切都忘了,她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走出家门。妈妈趴在窗户镜上叫她两声,说了句什么,她一概没有用耳朵听。同样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场上。
场上的人手的确不多。两头小毛驴,拉着碌碡,放开蹄子欢跑。妇女们正从一边翻场 。青叶末子和细土屑,象烟雾在人们头上飘浮。女队长手拿红缨长鞭抽牲口。“挑皮精”果然在那里跟别人嘻嘻哈哈地闹,她故意把豆秸翻在别人的身上。
秋兰用花头巾罩上头发,从大垛那边拿过一把木权子,一句话没说就参加进去了。
“挑皮精”眼睛尖,她头一个发现了秋兰,就大声喊:“嗨,放下!放下!”
人们都给她这突然的喊叫吓的一愣。
“都要当新媳妇了,还能干这种土气狼烟的活儿!”“挑皮精”说着,跳过来夺秋兰手里的木权子。
“为什么?”秋兰一闪身子,跳到一边,一面舞动着权子,一面歪着头,笑眉笑眼地反问:“好厉害,谁给你们的权力?谁敢限制人家劳动!”
“你明天就是客人了,我们不能让客人干活儿。”“挑皮精”说。
“我今天还是主人呐!”秋兰也抿着嘴儿,蹦着脸儿说。
“我是向着你,怕你搞个土脸,见不得新郎。”
“搞个泥脸、包公脸也能见他,他不认识我,还是我不认识他?”
场上的人都给她俩逗笑了。
还是女队长会体贴人,她停住鞭子,走过来打圆场 ,说:“你们高抬贵手,就让秋兰干一会儿吧。她不是个闲得住的人儿;再说,从播到收她都出了力,流了汗,光剩下最后一场豆子了,不让她伸伸手,就是到了老庄子,心里也得觉着委屈!”
秋兰笑着看了女队长一眼,心里很感激她。于是,她又朝“挑皮精”那群人扮了个鬼脸,就熟练而有力地抡起权子。细碎的豆秸,在她手里的权子上舞动着,圆圆的豆粒,在她脚跟下跳跃着。那粮食散发出来的香味儿,随着空气,吸进肺腑。她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自在,她朝着这些熟悉的伙伴们扫一眼,心翻翻腾腾,好象是长了小翅膀。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离开这个场院,这些土地,和那个闭着眼也能摸到的黑门楼。迎着她的,是另一层天地,另一群陌生的人,那是一个迷茫不清楚的新环境。想到这儿,她心里是甜丝丝的,又隐隐有一股惆怅。是对熟悉的一切留恋呢?还是对未来一切担心呢?她说不清。记不得是什么的候,或是什么样的人跟她讲过这样的话;多进步的妇女也怕出嫁,一出嫁就会变得落后。当时,秋兰是不同意这种经验之谈的,她反驳说:“女队长也是媳妇,人家怎么还是一个劲儿进步呢?”人家也反驳她:“咱全女庄有几个女队长呢?你看那些扯着孩子的妇女,你叫她们开个会都难呐!”尽管秋兰不同意这套话,还是不知不觉地受了影响,这以后,她见到那些朝气减退,热心家务的同伴时,她总是习惯把罪过归结在她们结婚、她们的孩子、她们的公婆和丈夫身上……现在呢,自己的生活路子上,面临着一个变化,一个非常之大的变化……
“挑皮精”又在跟人打闹了,女队长又在大声吆喝她们;小毛驴更欢腾地跑起来了。秋兰被卷在一切声浪中间,心头那一丝莫明其妙的不快之感,也象烟似的飘散了,她那两只有力气的手,越加灵活。
太阳正午,满场打下来的豆粒都堆起来了。秋兰忽然想到,自己从家里跑出来还不曾对妈妈说一声。于是,她扔下手里的家什,从头上解下花头巾,一面拍打着身上的土屑,趁别人不注意,一转身就跑了。家里人都已经吃过饭 了,妈妈把饭给她留在锅里。
“妈,她们呢?”秋兰揭开锅盖,笑眉笑脸地问。
“家里留得住谁?我这儿是你们睡觉的店,吃饭的栈!”妈妈说着,转过身去,噘嘴生气了。
“妈,你生气了?”秋兰一步跳到妈妈跟前,两手搭在妈妈的肩头上,歪着头问。
“快吃饭去吧!”
“你笑一个我才吃呐!笑啦,笑啦!”
“你呀,还是孩子气儿!”妈妈果然笑了:“有你这样的吗?这是啥日子口,还不能落架,还不踏下心来收拾收拾?”
“妈呀,有你还用我操心。你看着,吃了饭,我就在家里收拾东西,哪也不去了。”
下午,秋兰果真要在家里收拾东西了,可是收拾什么呢?她满屋子扫一了眼,到处都是干干净净,妈妈连明个早晨吃包饺子的馅都剁好了。她在屋里兜了个圈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昨天晚上开团支部会议,补选一名宣传委员代替她的工作,家里还存着一些文件,应当移交。于是,她打开了柜盖,拉下抽屉,把一篇一张的文件都搂起来,分门别类地放在一起。她挑选着,翻看着,这里边有宣传婚姻法讲话,有贯彻总路线提纲,有谈人民公社优越性的材料,还有植树造林须知。挑着、拣着、看着,姑娘那颗心,又随着每一张发黄的纸片飞来飞去。就是宣传婚姻法的时候,她跑到区公所,把父母从小给她包办订下的那门
亲事退掉了;就从那一夫起,她那小小的心灵里认识到,这个政府是自己的,天下是自己的了,她解开身上的枷锁,又担起主人的担子。就是宣传互助合作那年,她跟一群伙伴进了学校,她们是女庄第一批女学生,文化的大门,朝著她这样一个拾柴掠菜的贫家闺女打开了;就是农业合作化高潮那年,她打开了自己的眼界,选下了终生的道路,她投身到农业建设的战线上。就是公社化开展植树造林那功夫,她认识了老庄子的植树模范,一个比她大三岁的小伙子,一个甜蜜的、多彩的、对未来充满梦想和希望的日子开始了……每一张纸片都是一道阶梯,她踏着它登高前进;现在她回过头来,看到了自己那一个个结实的脚印。
这时候,街上响起老队长那高昂宏亮的声音,他喊叫社员们快去分萝卜。这声音又把姑娘的神勾引走了。她匆忙地把所有的文件都捆好,跳起身来,笑着说:“妈,你再放我一会儿假吧。”
“又干什么去?”妈妈不高兴地问。
“街上不是正喊分萝卜,东头三奶奶……”
“你二妹子还不会替她搞?”
“这猴丫头恐怕靠不住。”秋兰这样说着,已经走出门口。
东头三奶奶是个五保户,没人没手,这几年都是秋兰照顾她。她要走了,昨晚上便把这个事情移交给二妹妹。她很担心妹妹对这事情不用心,躺炕上睡觉的时候还嘱咐她一遍。现在她要到泥河边上找二妹妹,领二妹妹到三奶奶家里去,除了当面给她交代一下,再帮三奶奶把萝卜分到家,刨个坑埋上,好留着过冬吃。
泥河的清水,欢乐的流着,两岸披满挂着果实的枯草,一群雪白的羊群在那里游动。
“喂,小来子,见你二姐了吗?”秋兰把手卷成喇叭形,放在嘴上,朝放羊的孩子喊。
“见了,她背着萝卜到三奶奶家去了,还借了一把镐……”小来子一面摇着鞭子回答说。
秋兰心里一阵高兴,她仿佛看见二妹妹正用力气抡着镐头,给三奶奶刨萝卜坑,汗珠子从她那鲜红的脸上流下来;三奶奶拄着棍子站在一边,笑得抿不住嘴,一个劲催妹妹歇气儿再刨。
“嗨,你的羊啃小树了!”秋兰突然喊了一声,弯腰从地下拾起一块石头,朝羊群投过去,羊跑了。秋兰见那棵小果树被小羊扑倒,摇晃几下才站直,怪心疼地,皱了皱眉头,又绷着脸说:“小来子,我告诉你,我走了之后,你可不能让羊啃树哇!”
“你到那儿去呀?”小来子歪着脑袋挑皮地问。
“你管不着!”秋兰大声吼着。不论是谁,只要你损害大伙儿一点利益,秋兰算对他黑眼了,村里那些落后分子最怕她。她红着脸,咬着下嘴唇,瞪了小来子一眼,又是声色惧厉地说:“反正你再让羊啃了树,我不会轻饶了你!”
“我知道,你要当新娘子,要入洞房去了!嘘!”小来子怪模怪样地说着,赶紧hong着羊跑了。滚动如云的羊群,消失在河弯的柳丛里。
泥河被晚霞烧红了,碧绿的大白菜叶于上,也被涂了一层金子,小树苗在晚风里微微地摇曳着。她们又引起姑娘许多甜蜜的遐想。
就是到老庄子学习幼树栽培经验,才跟他熟识起来,那次买树秧子,还在他家里吃过一顿饭。她真正看透了小伙子的心,还是在一个偶然的事件里。那时候;小树都栽上了,可是河边的杂草、柴树都是绿丛丛的了,这些小树连个芽儿都不钻 。秋兰一天跑来着几遍,盯着那小枝条,眼睛都看疼了。有些人说起风凉话儿,他们说老庄子那边是黄土地,这果树能在那儿长;女庄是河边黑土,移过来的苗子就是活了,也不能开花结果,这话传到秋兰的耳朵里,姑娘好焦心呵;就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小伙子在地里干活听到信儿,没顾回家吃饭,就跑到女庄来,亲自动手帮着培育,还详细地介绍了管理经验。慢慢的,她也记不清了,随着小树暴嘴、抽芽、生长,随着一批批果树苗的栽活,他们俩相爱了……
飒飒的秋风飘过来,嫩枝上的红叶子,象一面面小旗子似的抖动着。
“对,他说过。果树比柴林娇嫩,到秋后要给它们裹上草,不然要给风把树稍哨干。”秋兰想起这样一件重要事情,怪自己一时把它忽略了,没有跟别人交代一下。她决定立刻去告诉新技术员,要他明天带上几个人把这活儿做了。她走了几步又想:技术员也是个刚从学校里毕业的学生,准没见过裹树啥样子,不如趁这工夫,先给他们搞上几棵,也好当样儿,让他们明天再照着做。
她走到打谷场。她没有惊动那里的人,就从场边上扯了几个稻草个子,往胳膊肘底下一挟,又悄悄地折回泥河边。接着,她一棵棵地捆绑起来,象给小孩字穿着新棉袄。她做的那么仔细、认真,又那么兴致勃勃,象妈妈这几日给她准备嫁妆一样。她的两只手动着,眼前不断涌起一片灿烂的景象,如雪似霜的花团,嫩绿如翠的叶子,接着又变成满枝累累的、鲜红透亮的果实……
河对岸的树丛索索地响了一阵,一个高大的壮年汉子出现在那里,他弯腰抓住河这边一棵小树,一纵身,跳过来了。
“秋兰,你又忙啥呢?”那人站在秋兰跟前,亲切地问了一声。
秋兰抬头一看,来人是支书老白。他那褪了色的蓝制服上罩着彩霞的光芒,咧嘴笑着。就直起身来,用手掠了掠垂到眉毛上的一绺头发,含笑问:“支书,你有事儿吗。”
“我找你哩,这两天忙着搞分配方案,也没有捞着工夫跟你呆一会儿。”支书说着,看看摊在地下的散乱的稻草,又看看刚被稻草缠梆起来的小树,那炯炯的目光,尔后又落在秋兰的脸上,亲切地说道:“明天你走了,你的新生活开始了。起早我要城里去开会,不能送你。”
“你总是忙的。今天晚上我想到你家找你呐。你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吗?”秋兰诚恳地说,不觉脸上发烧,赶忙低下了头。
“要说的话都说过了。虽说你这一走,好象从我手上摘下一个指头,我心里还是高兴的,就好象那年送走新军一样高兴。”支书说着,停顿了一下,朝秋兰扫一眼,又望着远方说:“能给大伙效力的人,到那儿效力都是一样,我们女庄多嫁出几个能手我觉着脸上光彩。”
“你多给我提提缺点吧,今后我好改。”秋兰仍旧低着头,两手揉着衣襟说。
“希望你到老庄子跟在咱们女庄一样,积极工作、劳动,热心爱护集体;最重要的,要虚心向那儿的社员学习,人要做到老学到老,是没头的;更不要动不动就搬咱们这儿的老经验,人家也是先进队。记下了吗?”
“嗯。”秋兰轻声地答应着。
“当然喽,当媳妇跟当闺女不一样,结了婚就是大人了,当个什么样的人,全靠自己。你看它们——”支书伸手指指满河岸上茁壮旺盛的小树说:“它们是从老庄子移来的,它们不挑不拣,老老实实地扎下了根子……”
“是呀!”秋兰惊悟地、轻轻地说了一声。
“我们是一个大家庭,到那儿也是一样,会有人帮助你,那边的老队长和老支书都是我的老同志,我也把你的情况对他们详细地介绍了,它们会象你刚才爱护这些小树那样爱护你……”
他们说了很久,支书告辞走了。
秋兰站在原地,目送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边激动的很。此时,家里那些文件,那些她走过来的脚印,又都闪现在她的心头。她一面往家里走,回转身来,瞥一眼屹立秋风中的小树和红霞,暗暗自语:
“扎下根,就能开花结果……”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日草于丰润县女过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