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要我为《红岩》写一篇评论文章,理由是:第一,我和《红岩》的作者比较熟悉,在他们写作的过程中,我曾经参加过几次讨论;第二,这书中人物所取的模特儿中有一些是我的同志和战友,似乎有此两条理由,我就必定能成为《红岩》的评论家了。
在我看来,这是缺乏严格的逻辑联系的。因此,评论文章也就一面拖下来,没有动笔。但是《中国青年》来信、来电、来人催促,总而言之,施以种种“压力”,我才不得不认真思考,也许要我写一点关于《红岩》的文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吧。于是我也思考出两条理由来,第一,我是十分喜爱这本书的:甚至说,有偏爱,我从这本书开始酝酿直到修改、定稿、出版,始终寄以关切之情。那么,就象一个孩子生下来了,满三朝的时候,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都来祝贺,这个说,秉赋不差,一定有出息;那个说,人生得很俊;还有人说:不管俊不俊,总还受看呢,总之,议论纷纷。然而最关心这个孩子出世的人竟然老站在一旁傻笑,不置一辞,未免煞风景吧;第二,我的确对于这个孩子的妈妈在孕育和临盆的过程中所经历的辛苦,有几分理解。比如说,“阵痛”过若干次,路因怀得不够月份,没有生出来,真够人着急的了,这种辛苦,作母亲的是不愿说的,旁人还没有说过,因此也值得我说一说。
既然自已找出了两条写文章的理由,《中国青年》的“压力”,就自然而然转变成为“动力”了,我也从被动状态转入主动状态了。青年同志们知道,一件事,比如在学校作“作业”吧,从被动应付转为主动钻研,便大有起色了。
那么,说什么呢?称赞一番,我想不必要了。最近我在北京开会,偶然看到在新华书店排长长的队,说是去买《红岩》;在五一节中山公园游园中,又偶然看到排队买什么稀奇东西,一问,又是书店临时营业处在卖《红岩》;这两个“偶然”似乎已可以变成一个“必然”,这本书看来对青年有教益,群众既已批准,何劳我来赞扬?那么,说一说这本书在艺术上如何写得好,说它的人物如何塑造得活龙活现,描写如何生动,情节如何曲折,以及有些什么正写、反写、实写、虚写、侧写、等等笔法,那又是文艺评论家的事了,我是无从置喙的。
而且我这个人,不大习惯写大块文章,就象要我登在台上,衣履整齐,连领扣都不要忘记相好,用严格的逻辑语言讲话一样不习惯,我想我还是无拘无束地和青年同志们扯几句乱谭,四川话叫做“冲壳子”吧。随便谈谈《红岩》这本书写作成功的道理吧,并且还想借题发挥,讲点大道理呢。
许多同志已经说过,《红岩》这本书是写得成功的。成功的原因,当然不外乎主观的努力和客观的条
件两方面,我就来先说说主观方面的,再说客观方面的,但是更想强调客观方面的,因为这方面的实际情况知道的人不多,似乎还很少说到。
首先说说作者的主观努力方面。
作者罗广斌、锡益言同志并不是作家,甚至据我所知,他们在写作过程中,一直也没有准备以创作为职业。就是他们在解放前有那么一段在“中美合作所”坐牢的生活经历,有那么多共产主义英雄形象在他们的记忆中冲撞欲出,有那么多青年渴望从这些先烈身上汲取精神力量,义有那么多同志和朋友鼓励他们、催促他们、以至压迫他们写出来。他们写出了《在烈火中永生》题不算,还要写小说,使这些英雄人物长留天地之间。于是他们就写起小说来了,当作一个义不容辞的政治任务写起来了。起初他们的写作能力并不强,文艺修养的确不足,写起来不那么得心应手,甚至是困难重重的。但是他们毫不畏缩,坚持写下去,写下去,并且边写边学习文艺知识,不断提高自己。我想说几个数目字也就够了。《红岩》这部稿子从酝酿到成书费时近十年之久,这部四十万言的书曾写过近三百万字的稿子,曾经彻底“返工”过三次,大改过五六次,小修小改就无法计数了。而且还要说,在酝酿和写作过程中,作者曾在重庆、成都两地几万青年学生和干部中作过一百多次的报告,这每一次报告,作者告诉我说,实际上也是一次制作过程。他们是付出了这样大的精力,经过顽强地战斗之后,才取得成功的。
《红岩》初稿写成后,在请人看稿,开会讨论中,曾经受到过一些同志的严厉批评,甚至近乎挑剔的指责。我就这样指责过。由于他们的初稿调子定的低了些,把监狱里的残酷的气氛和惨烈的牺牲写得多一点,把监狱写得似乎是革命英雄的受苦受难之地和革命的屠场,“禁锢的世界”(该书曾拟用书名),而监狱是我们地下党进行革命斗争的第二战场和共产主义学校写得很不足。我和一些同志看了,就大发议论,甚至批评作者“由于自身的精神状态不佳,写得没有志气,调于低沉”云云,并且劝他们从新学习毛泽东著作,提高思想再说。说实在的,事后我很失悔,心想,我虽是望之切,责之苛,出于好心,但是这样粗暴地给几棍子,也许会使他们意态消沉,难以坚持下去了。——这是三年前的事。
但是他们到底是受过党的多年教导的,到底是曾经在严峻的监狱斗争中受过考验的,他们并没有灰心丧气。我很高兴收到他们的来信,大意说:“无论怎样的失败,无论什么巨大困难,都不能阻止我们前进,这不是个人写小说的得失成败问题,而是那些先烈不容许我们怠工,一定要坚持下去!”听听吧,这是何等铿锵的语言!
于是他们放下稿子,冷静思考,严格检讨,不惜彻底否定,另起炉灶。他们又重新去看资料,从烈士身上汲取新的力量。他们又重新阅读大量的文艺书籍杂志,向成功的作品借镜。然后再重新结构故事,刻划人物,总而言之,来一个大翻身。并且虚心听取意见,包括作家的意见,当时参加斗争的同志们的意见,以及一般青年同志的意见,但是却又有所判断,有所取舍,并不兼收并容,搞成一个四不象的大拚盘。这样积以时日,他们总算写成了修改稿,再经提意见,修改,才交付出版。
显而易见,作者那种不怕失败、坚韧顽强的战斗精神,那种博览群书、从头学起、不畏困难的学习精神,那种虚怀若谷、听取批评的谦虚作风,那种并不随和而有独立见解的态度就是这本书写得成功的根本原因之一。
这样说,也许有点迹近吹嘘了。但是我仍然不避嫌疑,把事实说出来,对青年同志也许有可以借鉴之处吧。不是吗?这和有的青年由于一道数学难题做不出来而灰心失望,由于一点暂时困难而烦躁不安,甚至牢骚满腹,由于得了一个五分而趾高气扬,岂不是大异其趣吗?
在这里我无妨再说一个事实。《红岩》出版后,受到各方赞誉,我曾经写信给广斌同志,问他在这赞扬的暴风雨中,在这欢呼的述雾中,是不是变得飘飘然、昏昏然了?成功有时是比失败更其严重的考验,也许今天的成功,就是明天失败的起点呢。他回信说,他目前购任务是遵照党的指示,认真总结写作经验教训,更多听取对于缺点和错误的批评。我不禁叫:好极了!这种风格才是一个严肃的共产党人所应该具有的,也是我们党反复教导我们的,也是他能进一步写出好文章的保证。这种风格,可以看到,比有的青年同志当了一回模范,便昂头仰天,沾沾自喜,甚至躺在“成功的软椅”上,鼾然大睡,弄得昏头昏脑的低级趣味是大不一样的。
那么,《红岩》写得成功完全是由于作者的主观努力的结果吗?当然不完全是,我却无宁要强调指出这本书写成功的客观条件,离开这些客观条件,不管是天才,是通人,是达者,是什么三头六臂、力拔大山的盖世英雄也是无济于事的。
那么让我来说说这些客观条件:
首先,我想强调说这本小说的成功是得力于毛泽东思想的指导的。这不仅表现在写作过程中作者所表现出来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精神,勤勤恳恳、踏实苦干的精神,不畏困难、坚韧不拔的精神;而且表现在他们写作时,自始至终以毛泽东同志的文艺思想为
自己写作的指导思想,首先端正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同时力求以完美的艺术形式来表现这些英雄人物。特别是当他们写作遇到困难时,即作品精神不够昂扬,主线不够明确的时候,他们就索性放下来,专门学习一阵《毛泽东选集》第四卷。掘作者告诉我说,这不特给他们了解小说的时代背景提供极其清晰的概括,而且使他们能够在小说中,始终贯穿着对敌人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精神,在艰苦斗争中的机智勇敢、有胆有识,和始终洋溢着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这样一来,小说的面目就焕然一新了,找到了高昂的基调,找到了明朗的色彩,找到了小说的主导思想,人物也就从而变得更崇高了,更伟大了。直到快写完了,我还收到作者的信,说他们在写作中一遇困难就读《毛泽东选集》,他们就获得不可估量的力量。
其次我想强调说,这部小说的成功是和实际生活中那些革命烈士们的惊大地泣鬼神的英雄事迹分不开的。虽然书中整个故事的发展和实有的已有所游离,有所发展和集中;书中主要人物的斗争活动,精神面貌,和所取的模特几原有的斗争活动、精神面貌也已有所改变,有所概括和提高。但是有许冬的斗争情节仍是主要取材于实有的事情,有许多英雄人物的斗争活动和事迹仍然是脱胎于有名有姓的实有人物的,大家只要把这本小说和作者所写的革命回忆录《在烈火中永生》比较起来一读,就明白了。而且大概可以发现,现有小说中最动人的情节,最令人崇拜的英雄,往往是从回忆录中的实有情节中和实有英雄人物身上取出血加以渲染写出来的。所以说,假如没有那些先烈的鲜血凝结于其中,我们恐怕很难读到这样一本好小说吧。许多同志说这是一本“血写的书”,我看真是这样。我们如果忘记了先烈用鲜血写成的斗争事迹给这本书提供了极其坚实的物质基础,而只强调作者写得如何高明,那会是本末倒置的。
再其次我还想强调作者本身的生活经历,给这本小说提供了极其有利的生活基础。假如作者没有参加过当时的地下党斗争,没有去坐过牢,和那些英雄人物朝夕相处,亲眼得见并且亲自参加那些英雄们领导的惊心动魄的斗争,和他们同生死,共患难,而想写出这样一本动人的小说来,是不可想象的。在这里,毛泽东文艺思想中强调深入生活,深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的重要性又得到很好的证明还不只此,假如作者虽然有这样的生活从础,虽然搜集到革命英雄斗争的大量事实,而没有对于烈士的崇敬和怀念,没有对于敌人的刻骨仇恨,没有为一种崇高的愿望所鼓舞和一种政治责任感所驱使,也就是说坚定地站在革命的立场上,也是写不出这样好小说来的。作者不只一次地对我说,他们是把写这一本小说当做一个严重的政治任务看待的,假如不努力把这些英雄人物写出来,并且把他们写好,就感觉一种永久的内疚。他们自己的生活基础和先烈所给予他们的精神力量,给写好这本小说提供了良好的客观条件,我们也是不应该忽视的。
最后,在容观条件中我还想强调一下党的关怀和各方面的大力支持,对于这一本小说所起的作用。在写作中,党委给他们提供了充裕的时间,给他们经常的关怀和督促,在他们遇到困难的时候,鼓舞他们的斗志。并且给他们提供大量的资料和档案,提供许多访问的线索,让他们提审当时的特务,还为他们组织文艺界同志研究,甚至党委同志也参加讨论和分析。原来地下党的同志对于这一本小说莫不寄以殷切的希望,主动提供材料和意见,对于写的不好的地方率直地提出批评和真诚的鼓励。所有这些给作者提供的方便条件,对写好这本小说帮助也很大。
总的说来,毛泽东思想的指导,党的关怀,群众的支持,烈士们的英雄事迹和作者的生活经历,给《红岩》这一本小说的成功,提供了客观的条件。我这样说,并无意于否认作者在文艺制作上的主观努力。文艺作品到底不是政治教材,你虽然有较高的政治水平,有丰富的革命经验,党也关怀,群众也支持,客观条件很好,但是你在文艺上的修养不足,写作技巧不佳,你就难以利用这些客观条件,也就写不出好作品来。这是自不待言的。我之所以在这里强调客观条件,是因为看到许多评论文章没有提到这一方面,或者虽然提到一点,只是轻描淡写,而我却以为客观条件是应该大书特书的。只有这样,才能对《红岩》的成功作出全面的分析和估计,只有这样,才能使作者对自己的劳绩有正确的认识。
也许有人会说,毛泽东思想,党的关怀云云,你说的这些都不过是老生常谈吧了。也许是吧,唯其是常谈,就应该常常谈谈。假如我们在作文艺评论的时候,忘记这些常谈,把主观条件、写作技巧强调到不适当的地步,把一部作品的成功归于个人的天才,说他多么高明,写得多么巧妙,简直是天生奇才,天生奇文,却未必是恰当的。当然,我得反复声明,我绝无轻视写作技巧之意,更不是指对《红岩》的评论而言,我看了对《红岩》的许多评论,我以为是恰如其份的,只是对于缺点和不足之处指出得似乎还不够。
是的,《红岩》仍然是有些缺点和不足之处的,应该给作者指出来,使他们知道百尺竿头,如何更进一步,应该在那些方面去继续努力。但是我的“壳子”巳经“冲”得不少,我又巳经把这本小说的某些缺点和不足之处写信告诉了作者,我就不再在这里优点、缺点地进行分析,浪费篇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