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火

1962-08-16 03:35李建彤
中国青年 1962年15期
关键词:志丹永宁县长

李建彤

编者按:

“星星之火”是传记小说《刘志丹》中的一章,写的是刘志丹在渭华起义失败以后,革命形势转入低潮时期的革命活动。当时党组织和革命力量遭到严重的破坏,可是刘志丹和他的战友们并没有被暂时的挫折所吓倒,他们在永宁山重振革命力量、再举革命红旗。从这以后,他们就进入组织工农红军、创建陕甘边区革命根据地的艰苦斗争。本刊从本期起,将陆续选戴其它一些章节。

天麻麻亮,雾气蒙蒙,西安城里那些卖菜的,卖吃食的,就忙着收拾筐担,准备应酬主顾。晨光朦胧中,一辆轿车摇摇晃晃驶过街道。赶车人高声YAO喝牲口,鞭子响得又清又脆,来到城门洞。门还紧闭着,好多男女围成一堆,等候赶早出城。赶车的收住鞭子,向哨兵点点头说:“老总,我们家老太爷有病,夜里打发我进城请医生,请你通融通融吧!”哨兵指着墙上的布告说:“看见告示没有?城里正搜查这个人,上头没递过话,就是皇帝老子也不许出去!”赶车的扫了一眼,布告上写着核桃大的字:“缉拿渭华暴动匪首刘景桂”,还写着衣著相貌特征。哨兵说:“走了人,谁敢负责?”赶车的忙掏出个护照,是长安县政府的。哨兵看了看,又细打量医生,温文典雅,洋草帽,金丝眼镜,白纺绸衫,穿戴得整整齐齐,忙去摘下铁链,拉开城门,哈哈腰说:“耽误你们了,请吧!”医生欠欠身子,抬抬眼镜,算作还礼,赶车的鞭子“叭嗒”一甩,轿车出了城。那伙男女趁势往外挤,都被哨兵挡了回去。

出城二三里,转进一条土沟,轿车“吱扭”一声停下来。赶车的拿鞭杆敲敲车篷说:“先生,车轴坏了!”医生探出头问:“到了吗?”赶车的笑说:“谢天谢地,总算出了虎口!这哨兵是笨蛋,当面竟认不出你来!”医生也笑起来,说:“他们相信官长的话,以为共产党是青面獠牙,还能不胡涂。”说着,摘了眼镜,脱下纺绸衫,打开小包,换上一身蓝制服,又把脱下的衣物包好,交给赶车的说:“这些东西,你还带回去。对省委的同志说,一路平安无事,叫他们不要担心!”赶车的把小包塞到车板底下,也嘱咐说:“大路上贴满了告示,你也不要大意!”

刘志丹穿田间小路,放步紧走。上个月,他被省委派往上海,向中央汇报和请示工作。当时党的六次代表大会刚开过,志丹读了“六大”文件,认识到目前政治形势,是在两个高潮之间,党的任务不是进攻,不是组织起义,而是争取群众。“六大”总结了革命经验,既清算了陈独秀投降主义,也批判了“左”倾盲动,发布了民主革命十大纲领,确定革命任务仍然是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对今后的革命运动,中央也作了新的部署。陕西省委根据“六大”的精神,结合西北的情况,陆续派出许多干部,到白军中做秘密工作。刘志丹也被派往陕北,担任特委的军委书记,从事军事活动,等时机成熟,再打起红旗,实行武装割据。前些日子志丹就要动身,不料有叛徒告密,敌人出动大批军警,沿门挨户搜捕他。志丹东藏西躲,今天才得着机会,由交通送出城来。

这年夏秋苦旱,天高无雨,刀镰不动,庄稼苗子都枯死了。路上黄土冒烟,热风灼人。志丹打把黑洋伞,不顾疲劳饥渴,急急赶路。过了铜川,开始爬山,那天来到洛川城,见路边土墙上,也贴了两张恳赏捉拿刘景桂的告示。志丹微微一笑,收了伞,走进东门一家小店,拣个红漆桌子,朝里坐下。刚叫掌柜的泡茶,后面跟着进来个人,穿着中山服,黄皮鞋。掌柜的忙陪笑说:“书记长来了,请坐,看茶!”那人嫌他罗嗦,摆摆手叫他下去。两眼象滚豆子一样,在志丹身上乱转。志丹听见招呼,一回头,四目相对。志丹吃了一惊。“黄舜尧!这家伙怎么钻到这里来了?”这也是敌人最毒的一手。他们估计,渭华起义失败后,定有人往陕北转移,就派了好多人把口子。洛川是去陕北的要道,特派黄舜尧来把守。黄舜尧现在很得意,在冯玉祥跟前是专管清洗共产党的。上个月来到洛川,应了个县党部书记长的名义,到处乱窜。冤家路窄,今天竟和志丹遇上了!黄舜尧见是志丹,转身就往外走。志丹忙拦住说:“黄先生,一向少见!”黄舜尧见他认出自己,只得站住,绿豆眼转几转,装作刚认出的样子说:“真是刘先生!刚才路过门口,我看着象你,没敢认。我以为你不会露头的!”志丹不动声色地说:“人总要走路。下几个雹子,还能砸破脑袋?”黄舜尧冷笑说:“既然这样,请你跟我去县党部歇两天吧!”志丹说:“我还要等两个朋友!”黄舜尧见说,也坐下来。心想: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嘴里说:“那更好,大家谈谈!”志丹不理他,叫:“掌柜的,打酒!”

店家摆上杯筷、酒菜。志丹又叫多摆两副碗筷。喝了两盅,又叫炒菜。连叫几声,掌柜的没答应。志丹说:“怎么回事?”掀帘子进了柜房。黄舜尧没有在意,两眼只盯着大门,看有什么人进来。志丹看见后院有道短墙,正好脱身。刚迈步要走,不提防掌柜房中跳出个穿军装的,一把抓住志丹的领口说:“我等你好几天了,今天落到我手,看你往哪里跑!走,上公安局!”推推搡搡。来到后院,志丹仔细一看,是马罗武,越发奇怪。罗武悄声说:“快走吧,我救你来了!”志丹不及细问,跟着罗武出了角门。

黄舜尧等了半晌,菜也放凉了,忙叫来掌柜的,问道:“那个人呢?”掌柜的说:“你们的人把他抓走了!”黄舜尧一楞:“那人什么样儿?”掌柜的说:“大个子,黄军衣。你进前门,他进后门。说你还要拿那人的同党,叫我不要声张!”黄舜尧气得跺着脚叫道:“放屁!走了共产党,回头找你算帐!”提起志丹丢的那把洋伞,就往公安局跑。

再说志丹,跟着罗武出了城,怕人追赶,不走大路,只抄小路,顺着洛河川,跑出几十里,天也黑了,找个小村子住下,两人才顾得说话。罗武见志丹走动不大灵便,,问道:“你受了伤吧?”志丹说:“是长疥疮。今年夏天,在渭华打仗,经常露宿野外,那里地气太潮,就长了一身疥,刺痒得难受!这几天没上药,大概腿磨烂了。刚才只顾跑路,也没有问你从哪里来的。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小盛没和你一块儿?”罗武说:“说来话长。那年打败了,我没处去,跑到朝邑县投奔熟人。在县政府当传达,把小盛叫来,给县政府打杂,他不愿伺候那些人,又跑到南梁梢山里拦工去了。那几年,这地方过路军队太多,要粮要车,见天打人,没人敢管钱粮,县长就派我顶这差事。刚接手,吴新田的军队就要一万辆大车。朝邑县有多大?哪里出得起一万辆大车!我去找县长,县长说:‘我又不是开车马局的,你自己弄去。逼得我走投无路,钻进烟馆里,一天没敢露面。当兵的把县长拉到大堂上,打得鼻青脸肿。县长恨我给他惹祸,把我关进了监狱,自己也赌气卷铺盖走了。后来老百姓围城交农,县政府的人躲起来不敢上班,我才趁乱跑出来。心想,还是当兵的厉害!跑到洛川,投了杨衮的队伍,当了个营部的副官。过些时候,营长对我说:‘你是个老实人,信托得过。现在有批烟土,是一个月的军饷,你运到外地去卖了,倒倒手就是大批钱,得的利,咱俩平分!我不干,他就骂我不识抬举。转天又叫我造假名册,吃空额。我想,这些人都不是东西,反正弄不长,就当众把底揭了,营长气个半死,说我串通士兵,反抗官长,要开除我。恰好赶上狗咬狗,井岳秀收了杨衮的枪,把

军队解散了。如今谁也管不着谁,各走各的吧!我知道你要来,就等你做伴儿。”志丹奇怪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罗武笑说:“墙上贴着告示捉拿你,想必你到这边来了。这几天,大小客店我都查问到了,就是不见你的影子。刚才见你跟那个姓黄的一桌喝酒,我就捏了一把汗。想助你一臂力,又怕打草惊蛇。只好绕到后边,等待机会。幸亏他也是一个人,没敢当场下手!”志丹说:“多亏你费这番苦心。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还敢找我,不怕受连累?”罗武说:“我闯荡小半辈子,到处受欺,碰钉子,正要找你指条明路,还怕什么连累!去年秋天,我看见杨衮枪打刘含初。那人死得英雄,绑到刑场上,还大骂国民党。我问营长,他是做什么的。营长说他是共产党,杀人放火。我不信,又去问文书。文书说,共产党要闹共产,打倒富人,专为穷人。前几天,看见告示,才知道你也是共产党。我想,在党的既然专跟老财作对,这共产党一定是个好党。这回碰见你,更得出把力!”志丹深深感动,觉得罗武句句话都出自肺腑,辨别善恶是非,全是凭着纯朴的阶级感情。便说:“你说的对。共产党闹革命,就是要翻转这个世界,不许人欺人。把那些贪官污吏,地主豪绅,连他们的头头蒋介石都打翻在地,叫穷苦人当家主事!这就是条明路,咱们一起干吧!你经的多,见的广,心眼儿又实诚,能到革命队伍里来,会顶大用。”罗武心里滚热,说道:“这可是件天大的事!我在社会上,东闯西撞,受够了罪,谁看得起我!难得你这样高看我,把这条命交给你也甘心!你指哪里,我就奔那里。只要革命用得着,做饭,喂马,跑腿,我都舍命干!”停一会儿又问,“咱们要去什么地方?”

本来志丹打算,从洛川上去,经延安大路去榆林找特委。如今看来,这条路不好走,沿途都有告示捉拿他,不如绕到保安、靖边走。前些日子,永宁山的同志还有信,顺路把保安县的工作整顿整顿。身上疥疮成了龙,太碍事,也回楼子沟找个土法治治,工作起来也方便。便对罗武说:“咱们先去永宁山。听说李宜如也回来了,看看那里的情况,再拿主意。现在是咱们最困难的时候,只能大处着眼,小处着手,一点一滴积蓄革命力量。三拳两脚打不出天下,干革命,得有愚公移山的劲头,这一代干不完,下一代接着干。水滴穿石头,铁梁磨绣针。只要不怕困难,革命定会胜利!”罗武说:“我是火坑里跳出来的,回头也是火坑。干就干到底,粉身碎骨,海枯石烂,心也不变!还怕什么困难!”

两人谈得痛快,半夜才合一合眼。东方现出鱼肚白,又起来赶路。越往西北走,越是荒凉,几十里路,见不着一个行人,听不见一声犬吠。志丹和罗武一路行来,不敢在大店落脚,只拣小村小店过夜,买两块糠饼充饥。连走了三四天,才入保安县境。天傍黑,远远望见永宁山,志丹听不见河水的吼声,怀疑走错了地方,可是眼前明明矗立一座黑乎乎的石峰。再望山脚下,有一条白线,正是贯穿保安县境的洛河。往年河水总是混汤一样,稠糊糊的,尽是泥沙,如今天旱水少,倒清亮了。两人走到河滩,浇着水,把身上搓了一遍,都觉得清爽一些。罗武说:“今年可旱的不轻,把条大河快憋断了气!”志丹不禁又添了几分心事。

星星撒了满天,过了河,远远听见山上有三弦声,大概是瞎子在说书。永宁山平平静静,跟当年没有两样。好象动乱、斗争、血火,都离这里很远。罗武怕志丹遇见熟人,又要坏事,忙跑到前边去探路。来到小学,教员宿舍里透出灯光,李宜如倚着炕桌,跟两个不认识的人,小声说话。罗武喊声“宜如”,一步跨进门,宜如认出是罗武,忙跳下炕招呼说:“真稀罕,哪股风把你吹来的?”罗武笑笑,悄声说:“还有个稀罕人,你看看是谁。”宜如一出窑洞,正迎上志丹,不禁失声叫道:“哎呀,你可回来了!”窑里那两人,慌忙跑出来,抢着拉手。志丹认得一个是葛明山,一个是杨耀云,都是小学同学。志丹说:“咱们有五六年不见了。在西安寄的信,你们可收到了?”明山说:“收到了,刚才还念算你哩!”

罗武见是熟朋友,才放了心。便笑着对宜如说:“人交给你了,我到公安局探探风,看有没有人找我的麻搭。”宜如笑说:“县长换了好几个,谁还过问你那件无头案。就住这里吧,晚上好说话。”罗武说:“今天都累了,该好好睡一觉,听说如今公安局长是从前我们的卢队长,跟我有些交情,我去看看,到那里找个住处,万一有事,也好给你们送信儿。”志丹见他处处细密周到,正对自己心意。就说:“去看看也好。明天早晨过来,咱们再商量事情。”

志丹突然归来,大家喜出望外,仓促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志丹虽然乏累,见了老同志,就又长起精神。送走罗武,大家又谈起别后情况。明山、耀云是住的绥德师范,毕业后,就回本县教书。大革命期间,都在县上办党部,办农会。李宜如随魏野畴到杨虎城部队,担任第二师的政治部长,辗转到了皖北。国民革命军开始“清党”,只有这支部队没有动,因为局势千变万化,杨虎城又跟魏野畴有那段历史关系,一时下不了决心。“八七”会议后,安徽地方党也要闹暴动,要求军队配合。魏野畴劝杨虎城,要他的军队支持农民起义,杨虎城不干。后来蒋介石逼得紧了,杨虎城自知不是对手,又见魏野畴开了训练班,积极准备起义,再犹豫不定,就会引火烧身。便来个“金蝉脱壳”,一甩手跑到日本去了。临走交代参谋长说:“是朋友就留下,不是朋友就送走。”意思是既要“清党”,又不得罪人。他觉得大家都是陕西人,杀了对自己也没有好处,不如留个后路。这边农民刚起义,那边就把共产党员送出部队,起义没有武装配合,很快就失败了,魏野畴也牺牲了。宜如回到永宁山,还不到两个月,刚和同志们接上头。

提起这段经历,宜如痛心地说:“右倾机会主义把党害得好苦,看来革命暂时是失败了。保安虽然远离中心城市,白色恐怖不那么严重,革命组织也受到不小摧残。国民党叛变后,这里的农民协会解散了,县党部的牌子也摘下来,当劈柴烧了。在革命高潮中,什么人都卷了进来,投机分子也假装活跃。革命一失败,有的跟人家跑了,有的胆小怕事,躺起来不敢露面。永宁山支部现在只有五个党员,归延安区委领导。我们三个支委,都在这里教书,工作还没铺开。前些日子接到你的信,支委会就讨论过,决定按你的意见,重新整顿,重新发展。现在你既回来了,咱们就一起干吧!”志丹听到这里,不禁这样想:虽然只有五个党员,还在活动,就是说,还保持着战斗力。这是最重要的!便说:“五个党员不算少!共产党就是由几个人的小组发展起来的!反动派这样屠杀,镇压,咱们的人还是此过去多了。大革命以前,永宁山没有一个党员。如今有个支部,是件了不起的事情。这是个星星之火,将来会烧红半边天!大浪头一来,浮起几个泡沫算什么。江河会越流越长,越流越壮。反动派的江山是坐不稳,也坐不长的!”大家听他语气坚定,不带一点沮丧,都很兴奋,宜如问:“打算从何着手?”志丹说:“万事起头难,还没想透。党开了六次代表大会,认为这个阶段中国革命的性质,还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总任务是反帝反封建。斗争纲领就是建立红军,建立农村根据地,分配土地,建立工农民主政权。蒋介石虽然窃取了全国领导地位,在城市站住了脚,革命力量暂时吃了亏,但是他跟地方军阀的矛盾大得很,反革命阵线迟早要破裂。省委也认为,西北地区军阀派系多,广大的农村,是敌人统治最薄弱的地方,革命力量可以找空隙。我一路上都想这些问题,恐怕归根到底,还是搞武装。现在的中国,有枪才有权。蒋介石准备叛变,也是先抓兵权。咱们没有争,只做政治工作,不指挥军队,结果吃了大亏。大革命失败,原因很多,但是忽略掌握武装力量,要算最大的教训。后来渭华起义,军队是有了,可是力量太小,死守着交通要道,跟敌人硬拚,结果也吃了大亏。当然,策略上也出了些毛病。如果我们象毛泽东同志那样,把队伍及时带到敌人统治薄弱的地区,局面就又不同了。现在毛泽东同志领导的红军,在井冈山开展游击战争,几省的敌人都奈何不了他。陕甘没有井冈山,可有大梢山。我们要学毛泽东同志,发动群众,组织红军,武装割据!”宜如兴奋地脱,“你带来了一股清风!把我的脑子也吹清楚了。从前我也想了很多,老解不开这个扣。蒋介石叛变了,中国又成了老样儿,现在的国民党,不过是蒋介石加上张作霖之流的联盟,青天白日旗成了白色恐怖旗。怎样推动新的革命高潮?挽救革命的几次起义都失败了,城市又是反革命的中心,根本不能搞合法斗争。永宁山冷冷清清,哪一天熬得出头?所以才写信问你,该做什么好。我们就没想到能转入农村,搞红军!”志丹说:“敌人不给我们活动的自由,只有走这条路。先农村后城市,这是一条特殊道路。要做开路人,得有大勇气。毛泽东同志已做出榜样,咱们紧跟上去。井冈山就是咱们的希望!”一番话说得大家兴高采烈,葛明山拍着手,咧着大嘴只是笑。杨耀云素性沉静,也点着头说:“好,好,我们也搞红军!”

天交半夜,宜如好容易才把明山、耀云支开,想叫志丹好好歇一歇。两人太兴奋,人走了,灯熄了,还是睡不着。早晨起来,陈老校长到校,无意间发现了志丹。老先生很看重师生情谊,马上就邀志丹去吃饭,还请宜如作陪。志丹见老人诚恳,不好推辞,只得走一趟。一时永宁山上下,都知道“刘景桂回来了”。刚回到宿舍,罗武慌慌张张跑来说:“咱们走吧,消息露出去了。我听卢局长说,崔县长吩咐杀羊,说要请容。我问请谁,他说请刘景桂。现在到处贴告示捉拿像,官面上的人还能不知道?说不定里面有鬼。”志丹问宜如:“这个姓崔的哪来的?”宜如说:“大概你认识他。从前在榆林中学当过教员,按说也是师生关系。不过当时咱们没理过他。”志丹问,“你看他是什么意思?”宜如想了想说:“难说!据我看,他倒是个老好人,年轻时候跟我父亲换过贴。我回来他也帮过忙。不过你可不同,报上登过通缉令,不能不多个心。若说设圈套害你,恐怕他也做不出。现在是牵一发动全身。等他找到头上,不如你先去看他,倒能争取主动。”志丹反复思量,觉得这主意不错,就是他有恶意,永宁山不是洛川,他一时也把我送不到西安。以后要开展永宁山的工作,也需要争取他。永宁山不是姓崔的一个人,众人的态度很起作用。又向宜如问了些情况,才知道公安局卢局长,为人耿直,和宜如、耀云都处得不错。财粮局长是个老头子,一生只认得算盘。教育局长是绥师毕业的,吃喝玩乐,没有什么人缘。只有民团团总,新起的绅士,飞扬拔扈,最好惹事。不过这家伙一时未必摸得清头绪。志丹了解了这些脉络,才拿定主意,去见崔县长。

当下来到县政府。崔县长抱着水烟袋迎出来,让进客窑,殷勤款待。志丹谦让了一下,便说:“前年冬天,路过榆林,没有看见你老先生,昨天回来,才知道你老就在永宁山,本想过来拜望,又怕天晚不方便。你老这几年还好吧?”崔县长听说志丹回到永宁山,本来怀着疑虑,不知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很想探探口风。见志丹很尊重他,心中暗喜,就趁机表白心迹说:“说什么好坏,胡乱混碗饭吃罢了!比不起你们年青有为,能干一番事业。不过,伤天害理的事,我也不做。免得年近半百,还落个骂名。”志丹笑说:“人上五十,经历多了,正是该做好事的时候!”崔县长忙笑说:“好坏都靠大家成全。你既然回来了,少不了也要请你帮忙。这保安县教育上最缺人材,现任教育局长,大家不喜欢,你给咱办教育吧?”宜如忍不住插嘴说:“这是再合适没有了!”又给志丹使眼色。志丹却说:“谢谢你老先生的美意。我倒很愿意给县上办点事,不过我需要回家治治病,一时恐怕出不来。以后有机会,一定给你老先生帮忙。”崔县长说:“老弟,我可是真心实意!”志丹说:“我很相信你老先生。县里若急需人,我可以推荐一个,论起办教育,杨耀云是个人材,他一直教书,没离开过地方,人又老成持重,跟绅士们也合得来。”崔县长原有个想法:刘景桂名声大,熟人多,一言一动,都有影响,这个关系搞好了,他这个县长也当得牢靠些,搞不好,麻烦就多了,所以再三留志丹。志丹再三辞谢,崔县长才打消了念头。

这天晌午,崔县长留两人吃八大碗宴席。志丹趁机讲些时代潮流,人心趋向,共产党的主张,来消除疑虑。崔县长是个明哲保身之人,哪有心究问是非。回到学校里,宜如就抱怨说:“搞个合法名义,活动多方便,人家诚心请你,你还推辞。哪怕你应个名义哩,日后也好办事。”志丹说:“再商量商量。”

永宁山忽然热闹起来。听说县长请客,县政府各机关都来请客。志丹不得不出面应酬。了解的情况一多,也觉得永宁山有条件搞成个立脚点。在这里扎下根,再向外活动,象养鸡一样,先养个鸡母子,下蛋,抱小鸡。但是,又考虑整个陕北的军事工作还没布置,决不能轻易把自己缠进去,得尽快赶到特委。跟宜如谈起来,宜如也觉得为整个工作打算,不能把志丹拴在永宁山。不过,错过眼前的机会,又未免可惜。志丹说:“你们放开手脚干起来嘛!你们几个人分分工。叫耀云搞教育,顶替现在的教育局长,先占领这个阵地。你可以管总的方面,多下乡跑跑,和农民多建立联系。叫明山多跑跑县政府,民团、公安局也要见缝插针。目前永宁山和别处不同,革命和反革命都没有组成明显的阵线,所以不管是革命的,同情的,胡涂的,反对的,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不愿撕毁旧交情。这是个有利条件,我们应该抓紧时机,打好基础,争取群众,把永宁山变成一座红色堡垒!”这番话引起宜如的深思,觉得志丹部署工作,瞻前顾后,有声有色,都是立在主动进攻的地位,永宁好比一盘棋,全局都活了。和他此起来,自己就显得缩手缩脚,有些书生气。宜如说:“你又走前了一步。我还没想这么远,回来只顾看守摊子。按作战说,是消极防御。现在这样安排,是放手撒网。你就晚走几天,帮我们把局面打开吧。”

转天,志丹被宜如催着,出门走亲访友,拜会同学老师。走罢这家,又走那家,出这个机关,又进那个机关。崔县长见他广有人缘,越发另眼相看。不几天,志丹托老校长和几个绅士出面,推荐杨耀云当教育局长,县长只得做个顺水人情,把原来的教育局长荐到外县,给杨耀云下了委任状。耀云又聘宜如当督学。借这个名义,下乡也方便。葛明山跟县长的儿子结拜为弟兄,靠着这点情面,也把马罗武荐进县政府当收发。逢到这些喜事,自然又要摆酒设席,彼此应酬。支部也决定切实整顿组织,把一些态度消极的党团员都找来谈了话,愿意革命的,给布置工作,经过考验后再恢复党籍;太不象话的,经过支部讨论,一律清除出去。还定出计划,发展新的党团员。随后,志丹把保安的情况,向特委写了详细的报告。

事情有了头绪,宜如清理出几件换洗衣服,就要下乡。志丹估计,特委来信还得十几天,想趁这个机

(图见原版面)

会,回家治疥疮。正要起身,志丹的表弟宝民赶条毛驴来了。宝民学名叫王兆平,才十七岁。一见表哥,高兴得撇了毛驴,扔了布袋,扑上来搂着脖子叫道:“哥哥!”志丹抱着表弟的头,摸着表弟黑黝黝的卷发,几乎掉下眼泪,问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兆平放开手,又笑迷迷地说:“听说你到了永宁山,接你来了!”志丹说:“你来的正好,咱们就回去!”

宜如又忙坏了,搞吃的,搞住的,给毛驴弄草料。第二天清早,拉着兄弟俩爬到石峰上看日出,下了山去洛河里洗澡。又要请客吃饭,连老校长也跟着忙起来。晚上院子里摆开摊子凑热闹,宜如拉板胡,志丹唱秦腔,明山唱道情,兆平唱山歌,轮到耀云,不会说,又不会唱,就学了个鸡叫。闹到半夜才散。

天一亮,兄弟俩离了永宁山。宜如也背个行李包下乡。耀云、明山送到洛河边上。马罗武赶来,塞给兆平一只卤鸡,说是卢局长送的,叫带到路上吃。过了河,宜如要奔西川。志丹嘱咐说:“要多培养罗武。这人忠实可靠,任劳任怨,干革命没有二心!党的组织也要在农村扎根。下学期还可多办个学校,培养些干部。把永宁山当成个生根开花的园子。要一点点积蓄力量,一个个占领阵地。将来也许要靠它撑住半壁江山哩!”宜如说:“现在局面打开了,担子虽比以前重,心里倒痛快!”把随身带的洋伞交给志丹,顺着河滩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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