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司机

1962-08-16 03:36程枫
中国青年 1962年23期
关键词:甲班工长绞车

程枫

我是铁路机务段里的一名给煤工人一一专门给火车头上煤。别看我们这工作不起眼,还又脏又累;可我们都挺喜欢它—一铁路上少了它不行—一“离了水和炭,火车轮不转”呀。

大搞技术革新后,我们实现了机械化:笨重的体力劳动让自动化机器绞车给代替啦;我在今年元月份也被提升为工长。除了负责小组工作外,还做点具体工作,就是等绞车房里的绞车司机把煤车拉上来之后,我一按电钮,煤车自动把煤卸掉;我再在小票上画码,记号,写上数。之后,向绞车司机发出信号,把车放回去。这比起过去用人力推小车上煤省力不说,工效提高几十倍!可这也有个关键,就是我和绞车司机一定得配合好;他开车的快慢和我的卸车速度必须有机地统一起来,否则不是你等我,就是我等你,直接影响生产效率。

我的司机老黎是个头发已经斑白的老头儿,他开绞车可真有两手一一除了保证绝对安全之外,还让你会得到另外一种满足一一我和他合作以来,月月都夺取到红旗。可是昨天下了班,车间主任告诉我:他已经到了退休年龄退休了,又给我配了个新司机,是个铁路技校的学生。至于这个新司机咋样呢?能不能赶上老头儿那两手呢?主任当时没告诉我,只说等下礼拜一上了班就能知道。

今天,是星期日,听说俱乐部里放映电影《红色娘子军》,我吃完饭,赶忙推过心爱的“飞鸽”,翻身骑上,直往俱乐部驶去。

路过铁路新村百货公司拐角处,忘了减低速度和按铃,刚一转弯,啊!——“咔嚓”——正巧就撞上了一个人。我的手一松,车子就从屁股底下窜出去了。自己来了个嘴啃泥。爬起来一看,被撞的人还在地上坐着呢。原来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剪着贴耳根的短发,穿一身蓝布铁路制服,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看样子,也像去办什么急事似的。我不好意思极了,赶忙走过去,嗫嚅地说:

“同志,真是……”

没等我把下边的话说完,她骨碌下子就从地下站了起来,用手揉了揉眼睛,把搭到前额来的一络散发往后一甩,说:“真是什么?‘对不起是不是?管什么用!”她开始重重地拍打着身上的土:“真是!身上修了大马路啦?多亏骑个自行车,要是开汽车大洋楼不都让你给撞塌啦!”

唉!倒霉的是偏巧又碰上了一个说话这么尖刻的姑娘!

我的脾气平常也是出了名的暴燥,爱发火;可是这回理亏呀,怎么和人家争辩?只好静静地听着呗。

看她气消了点儿,才轻轻地问:“同志,伤着哪几没有?……”

“真是!这么不要命的想干什么去呀!……”她仍用一只手使劲地拍打着胯腿,似乎没听见我的问话。

我把车扶起来,楞着,不知道该怎么下台。

唉!谁知就这么会儿功夫,早围上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了。大家都批评我,指责我,为我的对方不平。我有啥说的呢?可是,这时候我的对方却抬起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皱皱眉对大伙说:“嗳呀!你们这是干嘛呀?真是!又没有请你们来评理!这有啥了不起!走,走!”说着,分开人群,竟一拐一拐地走了。

我嘘了口气,看着她一颠一拐的背影,心想:真是个厉害的姑娘!

“小程工长,甲班给你们的挑战书。”早晨,刚一上班,计工员金尔兰递给我一张红纸。一看,乖乖!口气挺硬哪!第四季度内保证突破指标,非得把那面在我们组里已稳坐了将近两年的年度生产优胜红旗夺去不可。哼哼!走着瞧吧!咱可不是熊包!不过,我心里多多少少有点顾虑:换司机了呀,这新来的司机到底怎么样呢?他要是能赶上我那老司机一半,我就有决心战胜甲班!

上班汽笛响过好一阵了,可我的新司机还没来。我心里有点不高兴:这怎么行?头一天上班就这么马马虎虎,还有没有点儿劳动纪律性哇!再说,这一年就剩下最后三个月了,不抓紧点,优胜红旗可真要丢了,这是集体的荣誉呵!

十五分钟过去了,还不见新司机的影子。我火了,立刻发出命令:

“小林,去绞车房开车,代替这位老爷司机,不等他啦!”

小林有些为难。我又催了他一遍。他就去了,但不一会,他又跑回来了,直着嗓门嚷:

“工长,工长!来了,早来了!”

“什么来了?”

“新司机呀!”

啊?新司机?他什么时候来的?

进了绞车房,只见一个体形长得挺秀气的小伙

子,穿一身崭新的作业服,戴着作业帽,正弯着腰,埋着头,使劲地在擦机器呢。大概他听见有人来了,正直起腰,也在向我们这边张望。他抓下帽子擦额角的汗了——呀!露出来的是一头黑黑的齐耳的短发——是个女的?!没容我张嘴,对方却咯咯地笑超来了:

“啊!是你呀?!”

一听这声音我就不由得楞住了:原来就是昨天被我在路上撞倒的那个姑娘!

我刚要笑,马上又绷住了脸。

“喂,我说你是新司机吧?你怎么不先报到就自已跑到车上来啦?”要不是昨天我路上撞倒了她,我也许就要狠狠地批评她啦!

她吁着气,抓把破布,狠狠地擦着手上的油垢,说:“今天头一天上班,来太早了,找工长又没在,闲着手痒痒,就先下来擦擦机器。我爸爸说的,当司机,第一要爱护机器,他也是每天都擦的呀……”

什么爸爸不爸爸的,我打断了她的话,告诉她我就是工长。

她一听说我是工长,立刻严肃起来,双脚一靠,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向你报到,我叫黎萍,接替我爸爸的工作的。”

什么,什么?叫黎萍,是接替她爸爸工作的,“原来你就是老黎头的女儿?”

“对!工长!一点不错!”

啊,一点不错!过去我光听人说老司机有个女儿在外边上学,是个挺能干的姑娘,可就是从来没见过面。

好像我们早已是老搭挡了,还没容我说话,她就拉起我的胳膊:“走,工长,带我去熟悉熟悉线路!”

出了绞车房,我们顺着小轨道走着。这么一个直爽、坦率的姑娘,想不到一下又这么磨蹭起来了——她半天一小步,半天一小步地走着,好像在数脚底下的石碴似的;这不说,她还不断地向你问这问那:绞车最快可以开多快呀?在哪一段线路上可以快呀?在哪一段线路上必须慢呀?卸一次煤要用多少时间呀?……等等。简直没有个完啦!我心里有点急,可是看她问的那么认真,又不忍打断她,我还是耐着性子一一地回答了她。

谢天谢地,她总算把情况了解好了,问题问完了。亮晶晶的眼睛望了望我:“工长,开车吧!”又是干脆、利落,和刚才打听这打听那时的磨蹭劲儿,完全是两个人。

第一车开动了。嗳呀,这个慢劲,活像就要断气的老牛,还硬支着个架子往前娜步。好不容易拉上来了,我看看表,整整用了以往三倍的时间!

“我说,快点行不行?”

“别急呀,真是!”她可真没有着急的样子。咦?二车,三车,四车……竟一车比一事快了!这不说,绞车就跟自己长了眼睛似的:能快的时候就快;该慢的地方就慢;要停的地方根本不用我再显示信号……哟,这不像我的老司机一个样儿了吗?

老子英雄儿好汉,真是我们铁路工人的好后代。我心花怒放地想:“超额完成年度任务不会有什么问题啦;战胜甲班,保住红旗也是不成问题的喽。”

一个月过去了。我和我的司机配合的可妙啦!生产指标比原来的计划已经超额了。可是甲班也够劲儿,一鼓作气,急起直追,到第二个月中,我们又给拉下了。咋办?赶紧想办法呀!不想办法怎能战胜甲班?

我一边下煤,一边默默地动脑筋。想呀想呀,没别的好法子,终于还是想到了增加绞四装载量上面——往常一趟装一吨;这回让它加尖,一趟一吨半行不行?我看平时行车速度很轻快,自己觉得这个办法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对!先装两车试试看!

头一事拉上去了,但第二车刚装上,我的司机过来了,她很不以为然地用手指着绞车,说:

“工长,我想你不是打算送它回老家或是砸废铁吧?”

她的意思我马上就明白了。我笑着说:“没关系,压不垮。”

“没关系?我看用不着十趟车就会报销!咱们总不能饿死火事头呀?”她一边笑一边指指自己的鼻尖,“你看,上次你用自行车差点送我回了老家,这回又想用煤块把它也送回老家去?!”她真厉害,抓我的小辫子了。我搔了搔脑袋,不好意思起来了。

“真的,这不行啊,还是把上多了的煤卸掉吧!”她再一次劝我。

我简直要冒火了,仿佛她倒是工长!但一想到自己这样做的确也还是不够安全时,又不得不克制着自已,我说:“同志,你知道吗?年度优胜红旗在咱组快呆了两年了啊!今年能让它跑了?!不找点窍门怎么能超额完成任务?这玩艺,”我指指绞车,“铁做的嘛,怎么一下就压坏了?就是坏了,也还可以修嘛!”

“什么?”她听了我的话,刷一下脸就红了,眼睛比平时闪的更亮了:“为了红旗,找这邪门?怎么可以对国家财产抱这种态度呢?……”后一句是低声说出的,但让我听得很清楚。

这不是给我扣帽子吗?我的火气顿时升腾超来:“你怎能这么说?我这样做不也是为了工作?为了多拉快跑,为了提高工效;为了集体的荣誉……”

“为了工作,拿国家的机器开玩笑?……”她似乎也忍不住了。

我没等她说完:“你少教训人!我是工长”

她立刻抢过去:“工长怎么样?工长搞革新就可以胡来?!”

俩人正在叮叮当当地吵着,车间主任跑来了。她首先告状。说我为了争红旗,锦标思想作怪,不顾国家财产受不受摄失;说我不从实际出发,盲目增加绞车负荷,万一出了故障,威胁整个机务段的正点运输……嗳呀呀!看她简直把我说成个什么样了?

当然,我也不会哑巴吃黄莲——有“苦”不吱声,我也尽力申述我的理由,但主任还是批评了我,他说找窍门、搞革新是好的,但是没有经过试验就蛮干不妥当。

我的司机胜利了。她神秘地向我笑了笑,扬头把短发往后一甩,嘴里哼着“向前进,向前进”的歌子,一转眼就跑回绞车房去了。

叫你想想,我的心情还会愉快吗?白白的当了工长,却被一个小丫头狠批了一顿,心里怎么能不别扭?可是我的司机却不然,她好像根本没有和我发生过争吵似的,你听她,又在那里尖着嗓子“工长,工长”的。

“喂,工长!你嘴上说得漂亮,快干,快干!可你实际行动一点也不积极!”我正在画码,她故意找碴来和我说话。

“不积极就不积极!”我硬绷绷地说。

她却毫不在意:“工长,我说绞车停留时间可以压缩。”

我没有吱声。

“真的”,她的神情是那么认真:“你省去画码,记号,写数这道工序,停车时间就缩短了,速度不就快了吗?”

“废话。我画码,记号,写数的活你来替我干?”

“我替你干!”

不想她竟真的跑过来,笑了一笑就把我手里的铅笔,本子等东西抢了过去。

你说我怎么会想念她呢?可是说实在的,两个月下来我又觉得我这对手的确干得很不坏。也许她真是有了什么点子?我正在那里迟疑,绞车开动了。嘿!真怪啦!随着车轮的转动,一车,两车,三车……煤车一分钟也不停地在车道上来回奔跑。过去下一车煤的时间,现在下三车还多!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司机也没长三只手?我打了个停车信号,跑到绞车房一问,原来她利用了铲煤工人往煤车上装煤的一忽儿功夫,来完成画码、记号、写数等工作。也就是说把这道工序从生产时间挪到了非生产时间来做。

啊呀!怎么说好呢?工效一下子提高了好几倍!

在推广新办法中,我的司机表现得特别热情。

请同志们别误会,我这里又要提年度优胜红旗的事儿了,可不是“锦标主义思想作怪”;这是真的,红旗又属于我们了。我心里很明白:战胜甲班,保住集体的荣誉,这里面也有谁的功劳。

开完授奖大会,接着开始舞会。优美的乐曲刚刚奏起,我的司机就拉着我旋转在人群中了。

中间休息,不林起哄:“欢迎称萍同志唱个歌好不好?”

“好!”爆豆子似的掌声过后,我的司机走到乐队前面那支亮得耀眼的灯泡下,一甩短发,“鼓什么掌?唱就唱,有什么了不起!”

响亮的歌声又起来了:

“向前进,向前进,

战士的责任重,……”

我呆呆地听着,听着,忽然心跳起来了,耳根子发起烧来了。我想起了老司机有一次拍着我的肩膀说的那句玩笑话:“小伙子,好好干下去!你要是真有出息的话,我就招你做女婿……”

“向前进,向前进,”……,那清脆的声音似乎更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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