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一
刚过农历年,有一件惊人的奇闻,在围场县旧拨一带村子里传开了——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二岁的女孩子,要带头搞高额丰产千斤队,提的口号是:大面积亩产六百整,重点创造一千斤。不知有多少人,都被她这个想法吓住了。
难怪呀!这儿是内蒙古的邻居,河北省的尽北边沿,到处是高山童岭的塞罕坝下,每一年里,无霜期只有九十九天;亘古以来,一亩地的产量都在百儿八十斤上下打转转,高级合作化之后,有的社产量达到三百斤,人们就拍案叫奇,说这是开天辟地的新鲜事儿;现在,忽地有人提出要搞一千斤,一千斤就是原来底子翻十番哪!有谁敢想过、又有谁敢说过?它把人们那平静的心都给搅乱了,街头、巷尾、地头里、赶集道上,反正只要有人的地方,都在谈论这件事儿,有的吃惊,有的叫好;有的人,扭鼻子咧嘴,把它当笑话讲起来。
“哟,哟!三百斤高产早就顶天了,还想搞六百斤,一千斤,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就凭她,才几天不穿开裆裤的黄毛丫头,嘿,嘿,真是笑话。”
这个被大伙议论的女孩子名叫张连芳,是一个回乡参加农业生产的高小毕业生。提起张连芳来,除了眼下办出这件“没有根底的事儿”之外,在这一带村里,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人不喜欢她。从打刚刚能独立行走那会儿起,她就跟着家里人泥里水里、陡山上、烈日下滚,劳动锻炼出她一付好身子骨,腿壮胳膊粗,个儿高高有力气;圆团团的脸蛋,黑里透红,明亮亮的眼睛,总是闪着天真的光彩;她的性儿开朗,好说好笑,站在那儿,活像一株盛开的向日葵那么生气勃勃。她生在苦根上,旧社会家里贫困,直到十四岁那年她的家乡解放了,她才穿上第一条裤子。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从她懂事物那天起,她就跟劳动人民、跟党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党指向那儿,她就奔向那儿,从来不打折扣。那年她高小毕业后,本来工作已经找好了,打好包裹正要走,听说村里办社缺个识字的人当会计,她就自动留在农村。她先当会计,后当农业社副主任,又当了团总支书记。前几天,她参加了承德地委召开的四级干部会。在会上,她听了传达“十年计划、五年完成,苦战三年,改变山区面貌”的报告;听了开展生产大跃进的号召,她被这些宏伟的、光辉的远景吸引住了,她下决心,要在这场社会主义建设的战斗中,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每逢小组讨论会,她更是细心地听着每个同志的发言。当本县骆驼岭一个叫宗长贵的党委书记,报告施六千斤肥科,使小麦高产三百斤的经验的时候,她的心里,立刻就豁亮起来了。散会后,她躺在床上,反复计算,认定家乡的土地,完全可以逐步达到高产一千斤的指标,于是,第二天发言时,她大胆地提出这个计划,在那里,她受到党和同志们的热烈赞扬和鼓励。
党的指示给了她胆量,同志们的经验,给了她信心,她满怀着热情,冒着狂风大雪回到家乡,本想立刻就把丰产运动掀起来,却没想到,迎着她的,是几瓢冷水。
好些群众不相信她的计划,那些冷言冷语,她并没有往心里放;使她感到沉重的是社主任刘信也反对。
刘信是心地好,工作认真负责的好干部。他活了四十五岁,都是在塞罕坝下的土地里滚过来的,熟悉这边的土地,像熟悉他自己一样。从打办初级社起,他一直都是小心谨慎,兢兢业业,唯恐搞出漏子对不起党,也对不起社员。那一天,当这个女孩子对他提出要搞千斤队的计划时,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很不高兴。
“连芳呵,我们这儿是塞外,可不是关里;你在地委那么重要的会上端出这样没谱的事情,可不应该呀!”
“二叔,我仔细地计算过了,只要我们搞,一定能行,人家骆驼岭不比咱们这边条件好,他能搞三百,咱就能搞六百,一步一步地搞它一千……”
刘主任不耐烦了,截住她的话:“算了,算了,你这简直是胡吹!”
张连芳对他这样的态度也很不满意,但是,她不肯对这位她平时尊敬的领导发脾气,况且发脾气,也不能解决问题。于是,她语气平和地说:“就算这是个想法吧,可只有敢往高处想了,才有登到高处的可能呀,要是过去没有人敢吹人能上天,就没有今天的飞机;没有人吹要到月亮上去,恐怕也不会有人造地球卫星!”。
这几句话是那么有分量,刘主任再也无言答对,就把脖子一梗说:“你要搞就搞,反正我不能让你拿社里的东西糟蹋。”
张连芳赶紧说:“主任,我们可以自力更生,只要……”
没等她说完,刘主任就一甩袖子走开了。
张连芳碰了钉子,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谁知她爹她娘也是一股劲地劝她不要搞这件事情。果真随着他们的心意放弃千斤队的打算,那些反对他的人就会说她是好干部,父母也会说她是好闺女——张连芳呵,你能当这样的好人吗?不,姑娘的决心一点儿也没有动摇。
“爸爸,您放心吧,党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一定要搞下去!”
“孩子,这样死心眼可有什么好处?你好好工作,不惜力,上边给你工作,你去完成,就够了,何必没事找事呢?”
这句话说的张连芳很痛苦。唉,自己的亲爹也不了解自己的心。难道说,一个毛泽东时代的青年,一个共青团员,就只有在别人划好的圈子里转游,满足能完成上级给的任务就够了吗?他不应当自觉地担起开辟新道路,创造新生活的担子吗?
正在张连芳碰了钉子,感到痛苦的时候,党向她伸出热情之手——党委书记董瑞同志来到她家。
“你的打算很好。建设社会主义,每个人都应当发挥自己最大限度的力量。只有敢想、敢干,才能创造出奇迹来!”董书记坐在她的身边,循循善诱地说:“越干好事情,遇到的困难也越多。困难对软弱的人是阻碍,对坚强的人却是力量!”
这是多么好的话呀,一字一句,都是那么有分量地投进张连芳的心里,她思量着,品味着,她的周身,立刻升起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二
在党和群众的支持下,塞罕坝下的第一个青年千斤队诞生了。
这个队设在旧拨村,离张连芳的家有三里多路,为了工作方便,她决定搬到队部去住。这一天,她背着行李来到旧拨村。她一面走着,心里很高兴,也很紧张。当她受到党的启发,怀上这个宏伟的理想,回到村里热心地焦急地要搞起这个组织时,她一心无二地向前闯,仿佛想要取到的都在眼前;而现在,这场战斗就要开始了,她才第一次感到肩上的担子沉重。
她走进队部里。
队部是一座三面石墙围着几间旧土房的宅子。宅子里只有饲养员正在收拾草料。屋内有一张破桌子,几只东倒西晃的板凳,剩下的就是桌上的一把缺少珠儿的算盘,几本记帐薄;院内两间牲口棚,几只老牛、老驴正在慢悠悠地嚼着草料;院子一角,推着两张木犁和一辆要散的木车……此外,还有三百多亩在这个社里讲是最薄的土地——这便是他们要创造奇迹,要夺取大面积六百斤,重点一千斤产量的全部财产。
张连芳站在院子里楞了半晌,心里不知不觉掠过一种空荡的感觉。
这时,一开始就支持千斤丰产队的老饲养员凑过来,不满地说:“队长,你说这样办公平吗?哪个生产队都有大骡子大马大车辆,他们却把老牛破车给我们;人们搞丰产都挑好地,给我们是人家挑剩下的坏地——我们就靠这些创造一千斤吗?队长?”
张连芳被饲养员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她把铺盖一丢,说:“我去找主任要!”
在党内和干部会上,刘信受到了批评,但他心里并没服气,允许成立这样一个队,胡乱地拣一些破车乱套老牲口给他们,不过是应应景罢了,他对这个千斤队原来就没有抱丝毫希望。因之,当张速芳找到他身边刚一提出要求,他就把脸蛋子绷起来了。
“看,怎么样?我早知道你们是给人添块病!如今干正事还没钱,哪有闲东西用不着的——对呀,你有言在先,不是说自力更生吗?”
张连芳站在他面前,气的满脸通红,好久说不上话来。于是,她扭身就往回走。
半路上,张连芳碰到饲养员背草回来。
“没有要来东西吧?”他停下来问道:“刘主任连半个眼珠都看不上我们哪,队长,我问问你,我们要真的搞出千斤丰产,是为我们自己?还是为谁?”不等回答,他就气扑扑地走了。
这本来是饲养员的一句气话,可心事重重的张连芳,忽然被他问的心里豁亮起来了。可不是吗,张连芳一心一意倡导千斤队,是因为她认识到这不仅可以为集体增产粮食,更重要的,是打破塞罕坝下不能高产的定局论,打开攀登高峰的跃进大门。从她怀上心事那时起,她就清清楚楚,这是一件艰难的工作,要吃苦,要付出最大限度的汗水和心血,要做种种顽强的斗争;同时,她也满怀信心地认识到,一切困难都
可以克服,最后一定能够取得胜利——既然这样,为什么自己的情绪还这样不稳定呢?别人说一些风凉话,别人不给自己有利条件就能左右自己的情绪吗?取得最后的胜利,就是靠这一些吗?她感到惭愧,也感到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在她身上升起来。于是,她一面走,一面盘算起来。
到了队部,几十个队员差不多都在那里等着她。
她走到人们中间,对大伙儿说:“同志们,我们千斤队成立了,战斗就要开始了。我们要实现千斤计划,首先要靠水和肥这两样。可是我们,论水,没有一滴,论肥没有一粒……”
没等她讲完,人群里就沸腾起来了。
高个子荆相春拍拍胸说:“我们是丰产先锋队,不是草包,为实现这个任务,我泼出这一百多斤了!”
郎福德说:“干吧,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保证七昼夜不下火线!”………
同志们的情绪,像火似地,在张连芳身边燃烧起来了。她的心里忍不住激动起来。有这样一群敢想敢干、为集体为实现理想不惜牺牲一切的群众,还有什么事情不能成功呢?她说:“对,大家说的好,我们立刻就干起来,没水我们开渠,没肥,我们突击来搞,每亩地施它一万五千斤——缺什么都不怕,我们有四十多双手,用我们的手,跟大自然要来一切!”
他们着手计划开渠的工作。没有工具,张连芳就把自己积攒的三十元钱拿出来,买了镐头和铁铣。党委书记董瑞来检查他们的计划,也拿出三十元钱支援他们。
开渠的工程开始了。
他们没有水平仪、测量器,就靠自己的眼睛来测量、划线;他们没有先进的工具,就靠自己的双手来工作。在北方,在万里长城外面的塞罕坝下,雪还盖着山,冰还封着地,小刀子似的白毛旋风,卷着遍野的荒草,一阵一阵地朝他们卷来,削脸刺骨。在这样的季节里,人们正坐在热炕头上,搂着热火炉倭冬的时候,可是他们打破常规来到荒郊野外,吹起进军的号角,向大地宣战了。四十二个战斗健儿,抡起四十二把锨镐,刨开了二月的冻土。他们靠着浑身的干劲,靠着双手,苦战了十天,一条五里长的渠道修好了,从此,全队三百四十多亩早地,全部变成了水浇地;千万年白白流荡的阴河,开始为人类造福了。
水解决了,青年千斤队第一仗打胜,第一关闯过,人们的劲头更高了。可是,更大的困难又摆在面前——照计划,全队还缺少五百多万斤粪料,而当时,离播种春小麦只有二十几天了。从水渠工地回来,年轻人顾不上喘一口气,就又展开了突击积肥运动。但就在这天下午,忽然,天阴风紧,下起了鹅毛大雪。
张连芳好焦心哪,真是老天作对!若是等雪停止,再等它化尽,就是播种的时候了,积肥这一关要闯不过去,丰产计划就难实现。不能在风雪面前示弱,她对同志们说:“风雪再大,也大不过我们的干劲,困难再顽固,也硬不过我们的决心,只要我们不松劲儿,一切困难都要在我们面前低头——同志们干吧!”
他们把全体队员分成两班,不论白天黑夜连轴干。刨厕所、起猪圈、烧火肥、扒老土墙……,只要可以做肥料的东西,他们就把它利用起来。可是工作一开始,立刻又遇到一个难题——工具不够用。四十多个干活的人,只有一辆破木车和两个筐子。那么多肥,靠这点工具怎么能运出去呢?张连芳开动脑筋想办法,那一天她在报纸上翻到一篇介绍工具改革实行车子化的新闻,像在她的心里点了一盏灯。当天晚上收了工。同志们都回家休息了,她躺在炕上,翻来复去地想起来。在塞罕坝下,小推车是少见的,过去偶尔见过,她也没有留神注意,车子,在她心目中,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就是这个影子,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像火光一样照着她,她觉得,只要有了车子,工具解决了,就会使积肥工作按期完成。她想着想着,披衣起床,点了灯,拿出纸,就设计起来了。她想一点,画一点、接着又涂掉了,涂了再画……雪粒抽打着窗户纸,寒风从破洞吹进来,袭击着她。手冻麻了,拿不住笔,她就搓一搓。脚冻疼了,她就站起来,在屋里跑一个圈子。白天干了一天活,浑身像散了一样,又累又困,她只好用冷水洗洗脸,提提神。她忍受着,坚持着,继续想,继续画,当第一片黎明的光亮,抹上窗棂时,她终于画出了一个小推车的轮廓。她满足地吐了口气,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要伙伴们从各家里找一些木板子来,又请来一位老木匠。她把图摊在老木匠面前,用嘴说,用手比划,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老木匠。老木匠领悟了,照她说的样儿,又作了一些修改,慢慢地,一辆小推车打成了。张连芳好高兴呵,伙伴更是高兴。但是,她们等不得让老木匠一点一点来做,张连芳跟九个伙伴就下手干起木匠活。家俱不够,她们就用砍柴的斧子、剁菜的刀子。就这样,三个夜晚,他们搞出二十一辆小推车,平均每两个人有一辆。
小推车,吱扭吱扭地响起来了,跟年轻人的欢笑声溶在一起,像一支动人心弦的音乐,响在塞罕坝下……
张连芳和她的伙伴们,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全部赤诚、全部的智慧,战胜了困难,战胜了风雪和寒冷,经过半个月的日夜苦战,终于超额完成了积肥任务。
渠道里流着清水、土地上推着粪肥,就等播种了!
三
“苦干、实干,还要跟上科学的技术措施”,这是千斤队为争取在塞罕坝下插上高产红旗的总的方针。
播种开始了,他们选定长坡道梁子下边那块八十亩地作为小麦丰产田,接着就采取一系列的打破常规的措施。
塞罕坝下的农民种地,是从来不春耕的,但他们把全部土地都进行深翻。
有人喊起来了:“哎呀,真胡闹哇,把阴土都翻上来了,将来一颗苗子也出不来。”
张连芳领着伙伴们反复研究了技术手册上介绍的深翻经验,坚定了信心,依旧搞下去。
塞罕坝下历来农活行动迟,旁的队还在运粪,他们就开始播种了。
有人又喊起来了:“他们疯了,种这么早,芽子都得冻烂!”
张速芳跑到县里向技术员请教,回来她又转告伙伴们,大家心里有了底,照样搞下去。
塞罕坝下古来种麦子,每亩最多使十斤种,他们大胆密植,每亩播下二十多斤。这一次,当然又有人端出老一套经验给他们泼冷水,他们用坚定不移的信心搞下去。
种子播下了,同时也播下了希望和忧虑。年轻的张连芳,那颗心被提吊起来。随着小麦发芽、出土、放叶、拔挺……越提越高,乃至于透不过气来。多少个风沙的早晨,多少个落雨的黄昏,又有多少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她呆呆地站在麦地边,常常忘掉疲劳,忘掉回家休息和用饭。婴儿是娘身上的肉,这片麦苗儿是姑娘的一颗心,她把她所有的爱,都倾给它们了。
在我们的生活里边,常常会有这样的事情:你越盼什么,他越不来;你越怕什么,它偏偏要找到你的门上。就在茁壮的麦苗儿长到没膝盖高的时候,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中午,到丰宁县参观去的张速芳赶回千斤队部,把铺盖往炕上一丢,喝了几口水,就往麦田里跑。当她来到地头上,一下子就给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本来是满地绿油油的麦茁,现在成了一片枯黄,就像得了痨病的人一样。
张连芳忍着心跳,用手揉着眼睛,又蹲下仔细看一遍,但这些,无论如何不能从她的眼前逝去。她惊慌地跑回队部找伙伴们。大家跑来一看,一个个都像被一场冰雹砸过的茄子秧,垂头丧气地不吭声了。
这消息很快传进村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思想保守的人这回可抓住了把柄,洋洋得意,以胜利者自居起来。一个叫荆维清的老头儿,用烟袋指着张连芳说:“我早就说你们不行,亩产六百、一千,这不是做梦吗?怎么样,垮台的底子露出来了吧?你们要能产出一千斤来,到秋后,我一步给你们磕八个响头!”
从打青年千斤队成立起来,社主任刘信就没有来队上看过一趟,更没有过问过他们。现在,他也跑到队部来了,他本想,狠狠地把张连芳批评一通。可是一见这个年轻人急得快要哭了,心里又有些不忍了,最后,用半教训半责怪的口吻说道:“芳呵,早听我的话,不会有这一手吧?算了吧,发愁管什么,往后,不要再干这道傻事就是了——快收拾收拾,各回各队吧!”
张连芳被痛苦折磨得心都碎了,此时,她真恨不得大哭一场才痛快,可是她咬着牙忍住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这个千斤队的倡导者,自己是队长,四十多颗心都连着自己,八十多只眼睛都望着自己,自己有半点灰心的表示,都会影响到大家的信心。这个队成立起来是不容易的,搞到这个地步更艰难,可是要让它散班子,那可太容易了。不行,张连芳绝对不能让这株幼苗枯萎,她要使它开花、结果;因为她明白,这个千斤队垮台了,不单是自己的失败,而是塞罕坝下这广大地区人们的失败,是党的损失。她要泼出这条性命,也要把这付担子挑到目的地的。
张连芳抬起头了,挺起胸来了,她冲着刘信,坚决地回答说:“不,不能!原来麦苗长的那么好,突然黄了,这里边一定有毛病,把毛病找到,就可以治好。眼下离收割还有两个多月,完全可以实现丰收计划——这个千斤队的胜利是肯定的了!”
她的背后,多少个人,都被这种有力的言语,坚强的信心感动了,一个个扬起脸来,泛起笑容。
在这个紧急关头,党又向张连芳伸出热情之手——党委书记董瑞来了。
“连芳呵,这几个月来,你表现了一个共青团员应有的勇敢精神和对党的事业的忠心,可是你丢了一半工作——立大志、创奇迹,光靠个人奋斗是不行的,要争取群众支持呀!”
张连芳的心里又豁亮起来了,她开始奔走在群众之中,虚心的向老农请教。
几个月来,年轻人的大无畏的精神,确实感动了许多人,有许多人在时刻地关怀着他们的成长。老农民陶风山就是代表。
这位善良、热情而又有丰富生产经验的老人,在青年千斤队遇到困难的当天下午,就奔到麦田地里作
了仔细的调查研究,晚上他来找张连芳。
“连芳,不要发愁了,麦子有救的。”
姑娘乐了。
老人说:“不是苗坏,是缺肥,快上追肥吧!”
县供销社得到青年千斤队缺肥的信,连夜赶大车,送来一千五百斤硝酸铵,县农业科长亲自跟来帮忙。加上队员们设法搞到一批大粪,问题就解决了。
追了肥,转眼几天,小麦就变了样,从枯黄变得油绿。不久,就吐出了大穗子。麦穗子好肥呀!
可是,姑娘瘦了,而且病倒在炕上。
就在张连芳卧病在炕的第三天中午,闹了暴天,又下起骤雨来了。雨点儿象拳头一样落在姑娘的心头上,她想起队里的丰产小麦地。她顾不得病体了,也不知从那来的力气,腾地坐起来,穿上鞋子,抓了一块破油布披上,就冲进猛烈的雨幕中……
青年千斤队的丰产小麦田在长坡道梁子下边。那个山坡上的山水是最大最急的,虽然,地和山坡中间有一道石坝挡着,但倘若石坝抵抗不住,满山的洪水就会一股脑地冲到麦地里。这一来,一切都完了。
想到此处,张连芳心都要爆开了,她只恨自己走得太慢,恨不得插上两只翅膀立刻飞到地里。暴雨淋头,冷风呛得她喘不过气来。泥泞的路,迈一步都艰难,几次摔倒了,她爬起来还是往前冲,这时,一条涌满山洪的小河沟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来不及犹豫,一步就跑下去了。水深浪大,她用尽平生之力也闯不过去。就在她喘息片刻,想再一次冲过去的时候,一只大手抓住了她。
“连芳,你不要命了!”
姚扭头一看是董瑞,忙说:“我要过河看麦地!”
“麦地已经有人去了,你快回家。”
“不,有人去我也要去!”
“今天我命令你不要去。”
张连芳第一次急得哭了:“一滴血一滴汗搞到这份上,眼看要让水冲走了,你们都不让我去看……”,
董书记心软了,叹口气说:“就算去,也该找个浅地方过呀,这样硬闯不是找死吗?快跟我来,我也去”
不出所料,凶猛的山洪,冲开了石坝,正往麦田里灌,队员们也正在拼命抢堵。
张速芳不顾一切向前跑,一个浪头把她冲倒,她用力站起来,拼命地挣扎到决口的地方,大声喊叫:“堵哇,堵哇,泼出命去也要保住麦地!”
这时,青年荆相春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张连芳也赶了过去,两个并肩站在一起,挡在口子上。身旁的人们都给他们感动了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往水里跳,顿时间搭成了一道人坝……
山洪被战胜了,麦田保住了。张速芳心里一阵高兴,一句话没说出来,就昏倒在山坡上……
四
大自然不会亏待勤劳、勇敢的人,丰产麦田给了青年千斤队最高的报酬——小麦丰收了!姑娘的愿望实现了!
八月,收获的季节。张连芳带着他们的队员,开了第一镰。她站在麦田里,望着那金光闪闪的麦浪,奔流在塞罕坝下那无边的田野里,心头充满了欢乐和幸帽……
八十亩地,有七十五亩半产量达到六百零九斤,有四亩半地达到一千二百三十四斤。
丰收的喜讯,震动了山村,压场的那天,把全社所有的人都吸引来了,来看这个亘古未有的奇迹,那小山一般的麦垛,和满地金黄色的麦粒,逗得人人赞叹,个个心服。那个许下秋后一步磕八个响头的荆维清老汉,这时不住地说:“我算服气了,你们都是活神仙哪!”
那天晚上,皓月当空。刘主任出来了,他打来一壶白干烧酒,还搞来一桌丰富的菜。把青年千斤队的干部,把党委书记董瑞,还有前来参观的县长,都请来。他满满斟上第一杯酒,感慨万分地说:“我今天办这桌酒菜,是给青年千斤队开个庆祝会,庆祝我们塞罕坝下高额丰产的第一次胜仗,也庆祝我的思想解放。”说着,他把那杯酒端起来,恭恭敬敬地举到张连芳的面前,说:“连芳呵,你可不要怪罪我,我让老规矩,旧思想毒的太深了。你开辟新道路,打头阵先锋,我没支持你,还当了你的绊脚石。我今天向党,也是向你们青年千厅队保证,我从今天起,一定把旧东西连根拔掉,跟你们一块儿跃进!”
连芳感动的几乎掉下泪来。她没有客气,伸手接过飘着香气的酒杯,但她没有喝,双手捧着,两眼盯着它,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就在这一瞬之间,有多少事情,有多少话语都掠过她的心头;然而,她最后想到的却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