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龙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我是拍手赞成,拥护。在“鸣”“放”中,将使文艺创作,从过去流行的公式化概念化中解放出来,将使文艺批评、理论研究,从过去的教条主义、机械唯物论和庸俗社会学中解放出来。而呈现于我们读者眼前的,将是万紫千红、一片繁荣气象。
回想起过去对待文艺作品,不能不哑然失笑。那时候,我们鉴定一个作品的好坏,是有着这样的一个公式的:
解放后的=好解放前的=坏
苏联的、兄弟国家的=好资本主义国家的=坏
以正面人物为主的作品=好
以批判性的人物为主的=坏在阅读作品时,我们抱着从作品中学习什么的态度,所谓学习什么,便是从正面典型身上学习优秀的品质。比如,读“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把一切献给党”,我们便把卓娅、吴运铎对待生活、工作、学习的故事,紧记在心,遇到类似的情况,便模仿着做去。
那时候,我们自己似乎不必大动脑筋,一切别人都安排好了。“中国青年”上刊着“向青年推荐一批文艺书目”,学校团组织便把这些读物找了来,让大家读着。报刊上于是又接着发表某篇作品评介文章,文章中指出,应从中,第一学习什么,第二,学习什么,第三……。我们信服地照样学舌一番。至于报刊上没推荐的或是没有评介的书,就不十分敢去碰它,怕不知不觉中受到它的坏影响。看电影,看戏剧,亦复如此。
文艺界的人,不是常讥讪我们青年读者不懂得文艺特点么?不是责怪我们对作品只简单地问;“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的么?这确是我们的简单,而这却与过去的文艺评论有渊源的。
过去我们把自己的视力,局限在一个狭窄的圈子里。我们有旬口头禅:避免“副作用”!其实,也就是“怕中毒”!红楼梦,怕中毒;西游记,怕中毒;啼笑姻缘,怕中毒;等等。真像林黛玉弱得禁不起鼻息儿似的。现在才知道,这不过是把别人估计过低,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的表现而已。事实上,我们有一定的认识能力,不会那么轻易便中了毒的。
我现在就敢于看以前不敢看的书了。我读了红楼梦、西游记、啼笑姻缘,读了雨果、乔治·桑、狄更斯、左拉等人的一些作品,我像走进了新天地,眼界突然开阔起来,而对于过去读过的某些作品,感到它们是那么浅薄、单调。
“百花齐放”打开了我灵魂的窗子。但是遗憾的是,
目前文艺界还只停留在口头上,翻开文艺杂志,形式、内容还是在原地踏步,题材还是那么狭窄,除了劳动生产还是劳动生产。偶尔出现一两篇题材新颖的作品,于是批评家马上就叫嚷:“写生活琐事多啦!”批评家,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还有这样的事情:金瓶梅是本好书,但却有很多地方删去了,这是前人做的,不去非难他。可是现在出版的一些旧小说,却还是把很多地方删去了。新出版的“警世通言”中就整篇删去了原著中很多部分。据说是耽心青年会受坏影响。还有,编辑部羞羞答答地发表了篇把有问题(?)的作品,便赶快组织文章分析批判。团组织见有人看古典小说,也便赶紧请人作报告。据说也是为了青年。好心可感,只是终不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他们是那么耽惊害怕。
看来,在一些批评家身上,还暗地里保藏着过去一样的对文艺的看法;在一些团干部身上,还暗地里保藏着过去所谓“怕中毒”“避免副作用”的滥调。这都有碍于“百花齐放”。而作为我个人,是愿意于干脆脆丢弃过去那一套的。所谓那一套,就是:什么可以看,什么不可看;什么可以学,什么不可学;学习什么什么;以及光眼看着批评家的口,而不动自己的脑筋;如此等等。
文艺作品,首先要能激动读者,动人心魄;而读文艺作品,不能够是首先抱着什么目的,诸如耍学习英勇品质,也不能章节地分析它的思想性和教育意义,读完后,也难于一口说出从中学习到了什么的。文艺作品给人的作用,是潜移默化于不自觉中。即或读着有毒的,也不会忽然之间便变坏了,更何况有一定的分析能力。因此,我准备广泛地在世界的文艺花园中散步,遇着毒草,也擎起来把玩一番。也因此,我主张阅读文艺作品应有充分的自由。
我衷心地希望作家们多供给些作品,哪怕是所谓毒草,也比千篇一律的一朵花强;衷心地希望出版家多出版些中外古今的作品,哪怕是自然主义的,甚至是达达主义的,也比孤另另的几本“把一切献给党”、“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要强。现在的问题,不是怕中毒的问题,而是多给我们“粮食”的问题。批评家和团干部,应该信任我们的辩别能力,大可不必担忧。
鲁迅先生曾经主张过,让青年看看帝国主义的作品,而我们有些人却惟恐青年看了“诲淫诲盗”的书会离经叛道。我不是说这些书可以和名著相比,但看看有什么不可以呢?它将从另一角度使读者得到一些东西。终不成看了便去学嫖妓,作窃!
我的心情十分激动,语句上免不了会流露出激情。但愿不要被批评家又作出一篇“感情的流露与审视”来。
最后,附带提一句,“中国青年”过去发表了不少的书目推荐和书刊评介,我觉得应该“审视”一番。今后最好把这类文章的篇幅腾出来,刊登各式各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