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兵的路

1956-08-16 02:34华山
中国青年 1956年11期
关键词:张建新图板

华山

“没人做过的事情,

就不做,

哪来的新中国?”

——先进生产者陈秀娣这样说。1

陡坡前

河上的朝雾在峡谷深处荡漾着。山岗上,年青的人三三两两,扛着标杆,打着小红旗,唱着自己编的“测量尖兵歌”,迎着山风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二十来岁的两个南方姑娘:一个细长身段,扛着三脚架,叫做许绍琦;一个像小男孩,背着测量仪的箱子,走路像跑,叫做陈秀娣。都剪的短发,蓝色工作服宽荡荡的,脸蛋喷红,走在黄河中游的丛山峻岭之间,特别显得秀气。终于又爬到山顶啦。伙伴们在后面,还是远远地隔着两座山头。这可好啦!为了抢早上山,每天早上把人急的,男同志刚刚端起饭碗,她们就出发了。可是走不多远,后面就嘻嘻哈哈起来。这一回啊,要是小伙子们喘呼呼地赶到测站的时候,她们已经把测量仪架好,并且说:“歇歇吧,马上开始工作。”那阵子该有多好!正要放开步子下山,忽然在红土坡头楞住了。

这样陡的大土坡,上面闪着红色的小沙砾,刚一迈腿,脚底下便哧溜一声,不由你不缩回腿来。可是歌声越来越近了。陈秀娣心头一阵突突猛跳,便和女伴手拉住手,一步挨一步地,慢慢挨下坡去。

小沙砾在脚底下“刷拉拉”地响着,一步一出溜,膝盖顿时伸不直,也弯不回来。姑娘们还是有说有笑的。没想到刚刚下了陡坡,两个人都坐了下来。

这时才发觉,两只手心都是汗水,手指捏的好疼。

“你心里怕不怕?”陈秀娣忍不住说。

“你呢?”

“怪害怕的。”

“我也怪害怕的。——他们来啦。我们走!”

她们站了起来,便踏着远处传来的歌声,继续前进: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她们是在海边长大的浙江姑娘,一起初中毕业,一起考进水力发电总局的测绘人员训练班,又一起到北京参加工作。猛看到北京有这许多电车女司机,姑娘们的心简直沸腾起来:第一个火车女司机,第一个女拖拉机手,第一个女飞行员……新中国一出现,多少开天辟地的事情都跟着来了。为什么不能有第一个女子测绘员呢?

可是上级,也不知哪来的这许多顾虑:“测量队都是跑的荒山野岭,女同志受不了”啊,“山里老乡不开通,看不惯女孩子满山跑”啊,“常年在野外生活,男女不方便”啊,“水电站都是修在山高水急的地方,特别苦”啊。陈秀娣在北京描了一年图,都是做的内业,好容易调到兰州,是在野外测量队里了,还是留在队部做内业。就不信测量比郭俊卿在火线上还苦。

没想到上级一同意,自己的顾虑也是怪多的。

那是1953年8月,黄河的查勘工作加紧起来,队里一下子就成立了四个女子测绘组。说是女子组,大半倒是男的,只不过是由女同志担任主要的技术工作:绘图和观测,绘图员还当组长;其余测工,题录,打旗语,几乎全是当地新参加的小学毕业生。可是队里的男子组,一起到乌金峡测区的,好多都工作一年以上了。

测量队长说:“你们要当小学生,从头学起;削铅笔也要学。”

陈秀娣差点没笑出来。绘了一年图,还不会削铅笔哩!人家心里急的,你还逗乐。姑娘们不服气,便悄悄爬上山去,凑到男子组跟前。果然铅笔削的又长,又细,笔尖可圆溜溜的,划不破图纸,也不断铅,画出来的线集总是那样均匀,又黑又细,画一天也不用削,也不磨磨铅头。

“跟男同志学,这不算落后,就怕向困难低头。”陈秀娣有一次跟许绍琦说。女组长们凑到一起,什么害怕都悄悄说出来了:拿上图板,怕完不成任

务;走进山里,怕找不到路回家;心里发急,怕掉下泪来……可是这些都不可怕,最怕有一天队长摇着头说:“女同志到底不行啊,”这条路就叫自己堵住了。

“我们头一次,不能跟最好的比,”许绍琦说。“也不能倒数第一。总得走在中间。”

“对啊,”陈秀娣说。“还要比中间高出一点。我们还是北京来的呢。总得给女的走出一条路来。”

红山峡

陈秀娣组提前完成任务了。

不久以前,队长还说:“你们躺在乌金峡就出不来啦。”只是半个月以后,竟然提前了整整十天。队部给了他们一个光荣的任务:马上出发,支援红山峡测区。

这回真正是单独执行任务了。他们坐上羊皮筏于,在黄河大浪里飘了两天,到一个叫做吊吊堡的山庄住下。

红山峡离吊吊堡三四里路,可是河边尽是悬崖,上不去。老百姓上山放羊,种庄稼,都是绕道走,有十几里。山里的冬天,白天还特别短,来回走上三四个钟头,就没有多少时间工作了。

“我们是支援来的。”陈秀娣说。“不走在前面还行!总得找出条路来。”

八个人分成四伙,分头到悬崖庭下去探路。找啊找的,都会合一起了。还是在悬崖底下。又合成一路,顺着沟岔往上爬。前面是一条滴水沟,水从崖缝沁出来,很滑。姑娘们跟在后面,拉一把,爬一步的,膝盖和胳膊肘尽是泥水。还是跟着爬过来,拐过去,乱崖上也不知高兴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终于拐到山上去了。

路是人走出来的,这话真是不假。测绘组每天上山,开头是往上爬,后来是往上走。渐渐地走出来一条小路。陈秀娣画完了一块图板,小路又成了大路。老百姓也都从这里赶着毛驴上山了,不走老路了。

下一张图,测区更远:还得再翻一道沟。陈秀娣在会上说:“完成这次任务,主要问题是什么?”

大伙都说:“主要的不在配合上,也不在技术上。就是走路费时间。我们有野营帐蓬,可以住到山里去。冷点没关系。”

“那可不行!”老乡说。“山里有豹子。还有狼。”还拿出一条豹子腿来给大家看。

“打窑洞住!”陈秀娣说。可是地都上冻了,急忙挖不出来。

第三天收工回来,测工刘恩光和张建新一进门就嚷:“找到了三个窑洞!就在那条沟里!”大伙都围了过来:什么样的窑洞?坚固不坚固?能住几个人?……一下子把他们两个都问住了。原来他们太高兴了,忘了细看。

第二天,大伙都到沟里去看。原来是老乡从前喂毛驴的土窑洞,都很小。靠沟里的,勉强能挤上三个女同志,可是得往里钻,还要合盖一条被子;靠沟口的,大些,可以住上五个男的;坡上的最小,也最深,给炊事员老杜正好:半截做粮食仓库,半截睡人。可是都没有门。来了豹子怎么办?

“不要紧,我们人多!大伙一咋呼,就吓跑了。”

“睡着了呢?”

“跟老乡借只狗,给我们放哨。”

山庄里的狗,特别凶猛,陈秀娣进庄,从来不敢一个人走。狼准是打不过狗的。豹子就不一定了。“那也没关系,豹子把狗吃掉,就饱啦。也得先打一阵子,还不叫吵醒吗?”

炊事员老杜,四十多岁了,这阵子也年青起来,乐喝喝的,拿块馒头,把一只大狼狗逗得乖乖的,从庄子引到山沟里来。

家是搬好了,做组是的总是不放心。总得有个门才好。后沟的崖头很陡,豹子下不来,女同志的窑洞不要紧,洞口遮块雨布,撑上两根竹杆,就行;炊事员的窑洞在半坡上,也不要紧,把狗拴在洞口,也行了。绳子可得长点,好让它来回走动。就是男同志的窑洞靠外,最危险。不好拿羊皮筏子做门吗?

筏子上,满乡着鼓登登的十几只羊皮胎。筏工老杨把它往洞口一靠,大伙都笑了起来:“妙极啦!豹子跑来一看,还不知是什么怪物呢。吓都吓跑了。

住处一解决,陈秀娣的心思完全跑到图板上。

当然,喝水也不是那样方便的。这样的山沟,紧靠着黄河,却喝不上水,毛驴驮一趟水得走大半天来回,还没有水桶,只好每天去驮一块二百来斤重的冰。可是做了饭就剩下不多了。洗脸,九个人共一小盆也能对付过去。地形图可马虎不得。每天晚上总是检讨呀,研究呀,……忽然,炊事员有一天跑来说:“只剩一天粮了。”

原来,老炊事员看着年青人这股紧张劲,心里也怪急的,没事总想在饭菜上弄点新花样,反而把粮食给忘了。

陈秀娣这时才想起来,自己这个组长,连一袋面粉能吃几天也没想过呢。

到队部驮粮,来回要走两天。雪又下起来了。得先到庄里买点粮食。眼前嘛,吃连汤面吧。比馒头节省些。

晚上,炊事员提回来四只鸡,粮食可没买到。第二天上山,两个人吃一只鸡,倒满香的,就是少了点。剩下喂狗的洋芋和碎馒头块都煮来吃了。

可是驮粮的还不回来。第三天早起,陈秀娣说:“三个小同志,今天不上山了,我们五个能顶下来。”趁着肚子还不很饿,赶紧上山。

中午,小章送来四个白馒头。

陈秀娣问小章:“家里吃了没有?”

“吃啦。”

四个馒头,怎么分呢?这样吧:两个女的,在测站不跑动,一人分半个。三个男的,一人一个。

下午收工下山,陈秀娣忽然纳闷起来:五个人,为什么只送四个馒头?越想越不对头。回到家里一看,小家伙们都歪在铺上看书。她问小章,小章说:“不是跟你说过啦?”问炊事员老杜,老杜说:“有什么吃什么呗。”她忍不住又跑去问小蔡:“你们今天吃的什么饭?”

“我们什么也没有吃。”

陈秀娣猛然想起:今天是除夕了。本来要开个营火晚会,痛痛快快地跳个舞,庆祝测量道路上的第一个新年。现在,舞是跳不动了。天已经大黑。还是看书吧。

临睡觉的时候,沟口传来了铃声。驮粮的回来了!毛驴驮着这许多东西啊:大米袋,面粉袋,……还有报纸。青年人挤在窑洞里,围着小马灯打开报纸——呀!国家经济建设公债发行了!在朝鲜的志愿军也买,在深山探宝的勘探队员也买。我们是祖国建设的尖兵,还能不买吗?

远处是黄河水声,近处是锅里的炒菜声,小窑洞里更是连笑带嚷的,三凑两凑就出来了一个口号:“用完成任务和买公债来迎接1954年。”

临时工

测工张建新,是个二十岁的临时工。这小鬼,心眼灵,手脚也快,管你有路没路,他扛起测量标杆总是照直跑,崖头上活像个小猴,转眼就到;标杆立到哪里,都是要紧的地万,就像从你心里蹦出去的那样。真叫人喜欢。就是有个毛病:不主动。

分明是一起跑尺子的两个测工,刘恩光跑完一趟回来,总要问问陈秀娣:现在做什么,还要做什么,实在找不到事情,也要给你削削铅笔,把橡皮失擦擦干净。张建新一回到测站,就凑到记录员赵支藻跟前,问这问那的:“函数”是什么呀,距离有几种计算法呀……每天摆好测站,刘恩光总要先说说测工组的跑法:先跑哪里,后跑哪里,一路上的测点(地形点)摆在哪里,看组长和观测员有什么意见。张建新呢?——这简单:跟上跑就是。走得快,回来也快,三不知又到了赵支藻跟前。

在碰头会上,陈秀娣提出:学习不能三心二意;每个人都要先把自己的业务学好。

张建新没有发言。可是谈到争取入团的时候,他总是说:

“测工没有技术,入不了团。”也不知他是没信心,还是不高兴。这个精灵鬼,你一句话说不到,他还不知想到哪里去呢。陈秀娣找个空子跟他说:

“五个人都拿上测量仪,就能画出一张地形图来啦?这是分工嘛!要说谁重要,我看第一个就得数上测工:如果标杆立不直,那怕观测技术再高,记录员算得再好,绘图的本领再大,画出来还是错的。观测错了也不行。计算错了也不行。绘图的不过是把大家的工作成果画下来。少了谁也不行。”

渐渐地,张建新也抢工作做了。刘恩光做到哪里,他都不肯拉下一步。有一次,观测员还没有来,陈秀娣让刘恩光担任观测,他跑尺子还是那样积极;刘恩光观测错了,老是返工,他跑多少次也没有意见。越干越起劲。过了很久,陈秀娣忽然问他:

“那次让刘恩光观测,你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张建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他歪着头说,就和小兄弟跟姐姐说悄悄话似的,越发亲近了。碰上下雨,组长把雨衣遮住图板,站在雨里绘图,他就把上衣脱下来,给她披上;组长在家里修图,

没空看报,他就和大伙一起,轮流读报给她听。

有一次,他吞吞吐吐地跟组长说:“以后跑尺子,由我来分,刘恩光在旁边看,有不对的,他再说出来。好吗?”

“这办法好!你想了多久了?”

“好几天了。”

“为什么不早说呢?”陈秀娣笑了起来。他做个鬼脸,就跑掉了。

张建新的眼力,特别好,多复杂的地形,他说有五十公尺,测量仪也找不出五公尺的偏差来。就是贪快。

“你怎么又漏点啦?”陈秀娣说。

“这里画不画,没关系,”他说。“抓住要点就行。反正我们看不见,队部也看不出来。”

真有意思!测量地形,就是为的让上级来检查?陈秀娣常常打比方说:全国大陆解放了,台湾就不要解放了吗?画上少画一点,将来施工起来,几十袋洋灰也填不满这错误啊。张建新爱漂亮,陈秀娣就指着他的上农说:

“裁缝做衣裳,也怪,把看得到的地方缝缝就行了。胳子窝底下缝它做什么?”

说得张建新自己也笑了。

“我这个人,就是有点惰性。要有一个人督促才行。”有一天张建新说。那时大伙正在河边洗衣服,浅水滩上水声哗啦啦的,他一个人坐在陈秀娣身旁,声音总是这样轻,生怕叫人听见似的。“我乍来的时候,总以为你抓我的小辫子,不让学技术。心想自己是临时工,呆不长。现在转正了,又怕把我调走……够不上个青年团员。”

三门峡

在三门峡,有一次……

又是陈秀娣小组先画完,比所有的测量队都早几天。队部让他们提前到新测量区去。

刘恩光和张建新跑去看了看地形,回来说:“困难。”

陈秀娣吓了一跳。这两个爬山能手,两年来不管碰上多少难画的地形,总是说:“没问题,”“差不多,”“还好。”现在他们说困难,更不能画了。

大伙跑去一看:果然,这块图板正好摊上两条乱七八糟的红土大深沟,又是断崖,又是塌土,还有煤层和黄土层,挂满了山水冲出来的沟沟缝缝。一块图板要装上这许多东西,五十天怎么能画出来呢?

同志们都说:“这不能画!趁着任务没下来,赶快另换一块。”

在测整队长面前,陈秀娣什么理由都说到了,可是队长总是笑着说:“我考虑过了。胆子放大点,你们行啊。王崇伦创造新记录,也是先接受了任务,才想出办法来的。”可是在三门峡,正式技术员程度的绘图能手有的是,陈秀娣当时还只是二级助理技术员呐。

趁着开晚饭的时候,陈秀娣说:“我先去吃饭,你再考虑考虑吧。”不等说完就跑了出来。

一回到组里,同志们就问:“退了没有?”

“没有。”她说。“给我们,就画吧。”她说的这样不在乎,同志们都不说话了。自己心里却是乱糟糟的,闷得很,青年团员,怎么能怕困难呢?从前请求任务,自己常常说:“解放军打仗,碰上高山就不打啦?”现在自已碰上高山了,却要把队伍拉回来,跟上级说:报告连长,山太高,我不打啦!……不管怎末说,自己总是比旁人提前画几天。还是去接受下来吧。陈秀娣放下饭碗,就上队部。可是到了队长跟产,还是忍不住说:

“还是给换一块吧。”

“我看,还是这一块。”队长微笑着说。

这微笑,是鼓励,也是信任。一种不可抗拒的责任感顿时涌上心头,陈秀娣也跟着笑了:“这块就这块吧。”她说,拿上图板,就走。好像坚决摆脱开什么似的。

好啦,图板一拿到手里,心里也轻快啦:完成任务就是!

组长一下决心,整个小组也振奋起来。工作开始了。当时,大雪满山遍野,测工们在雪坡上站不住脚,就在腰土拴根绳子,让人在崖头拉住。满沟里爬上爬下的,哪里都能立起标杆来。可是测绘了七天,画来画去还是两小格。伙伴们跑到图板跟前,不是“哎呀”一声,就是搔头。到了第十天,不好说话的刘恩光也说了:“这还有个完啊!”

“过年二月也完不成啊,”张建新说。还给出了一个主意:“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

陈秀娣只是闷头画着。同志们做工作,还有什么说的!该做的,都做到了,你想不到的,也做了。关键问题就是自己画不快。能怪谁?现在任务是肯定完不成了。整个测区都要叫自己拖累了。越想责任越大。还是去换一块吧?可是这样一想,心里就格外闷的慌。她眼睛看着地形,心里总是想着队部。越画越糟,要不得!要不得!那末大的一座三门峡,也叫黄河劈两半了,可是自已,还说是征服黄河的尖兵哩!问题就在这里:这些天自己只顾这块图板,把组里的思想工作忘了;首先自己的思想就出了岔子,专不下心。这还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啦!

不行!任务拖了下来,就想办法追上去!晚上收工回来,她把张建新找到一边:

“我们有困难,旁人来画就不难啦?我连这块图板都顾不过来,思想工作更要靠你来做,发动大家一起想办法。你怎么倒跟着泄气了!”

张建新“嗨”的一声,好像突然记起了不该忘记的事情那样。可不是自己已经入团了!真是,临到要克服困难的时候,反而把自己给忘了。……

大伙一沉住气,头脑也清醒了。本来,队部知道他们发生困难以后,就专门派个技术员来,看他们画了两天,看看毛病到底出在哪里。每次看了都说:测量的点子摆得太密,观测费时间,绘图也费时间。可是陈秀娣总是认为:点子摆稀了,容易不准确,质量没保证。现在头脑一清醒,就看出毛病来了。原来上次画的,是五百分之一的,一块岩石的棱棱坎坎,都要画齐全;习惯了。现在改画二千分之一的,缩小了16倍,还像上次那样细描细画,改不过来,怎么不慢?这两条大沟又特别复杂,画来画去总是画不齐全;主要的地方反而模糊了。

“这回可得抓要点了。”张建新说。正好邓文先小组创造了一种“插旗法”,就是在地形复杂的地方,顺着地势,插上一溜溜的小纸旗,红红绿绿的,远远一看,地势的来龙去脉特别明显。现在沟里到处盖着一层白雪,地形更模糊,插上小红旗,不就清楚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做到观测和绘图两不误:测的不必等画完一点再测第二点;画的也可以利用晚间,把记己录下来的地形点标到图上,白天再对照着旗子画出地形来。

当然,方法只能指出一条路,要走还得靠自己。开始的时候,他们每天插上二百面小旗,还画不完。以后每天做三百,四百……最后做到五百,都不够陈秀娣画的。比创造插旗法的小组还快。头二十天拖下的任务都补上了。只乐得测工们天天晚上开夜车,赶做小旗。陈秀娣也凑着热闹,坐在一边清理地形图——把白天画的修好,还标出第二天的草图:小朱给她念记录,她画。打破了不能在室内“点图”的老规矩。画呀画呀,小朱忽然说:

“重点:是个洞。”

陈秀娣想不起哪里有个洞,就问:“什么洞?”

“天然洞……”

她抬起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小朱的头发,已经垂到记路本上,睡着了,嘴里还只管说:“天然流水洞。”一下子被笑声惊醒,自己也笑了。原来记录本上,有一行字:“重点——375.0”。她念到这里,这个“0”忽然大起来,越看越大,眼前现出了一个大岩洞,还流出来一股泉水哩!

大伙一阵笑,瞌睡也没有了,天也亮了。青年人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红旗

新年快到了——再过二十天就是1955年了。图板上也只剩下一天的工作了。

最后一天的野外工作,大家特别高兴:又要提前完成啦!而且整整提前十九天。张建新一次又一次地跑到图板跟前,看了又看。下午收工回来,忍不住凑到组长跟前说:

“这一次,咱们能得红旗吧?”

“不一定。”陈秀娣说。“这次的图,差劲。”

张建新只乐得小猴似的,跑掉了。一个组里呆长了的人,都知道组长说话的脾气。要是她说“真糟糕!”“糟透了!”那就是画得还可以;如果她说“好不了,”就是画得很不错。因为在三门峡坝址区,两次“好不了”都得了二等红旗。可是陈秀娣实在觉得糟糕:没有得第一。可见这“差劲”要比“糟糕”好得多。不过她既然说“差劲”,总有她的道理。张建新晚上又悄悄跑来说:“我们不比‘黄委三队差啊!”

陈秀娣说:“你不能光看见人家的缺点,还要看到优点。说质量,人家有四个出名画得好的;说数量,有的人,有的人一天画两格,也比我们快。还不差勤?”

张建新听她说的满有道理,不说了。可是过了一会,又跑来说:

“我们还是不差啊!质量数量都不错。”

这小鬼!关心起集体荣誉来了,陈秀娣想,心里说不出的高兴。

在三门峡地区的年终评奖大会上,陈秀娣这样激动,简直没听出是谁得了优胜红旗。只见张建新两只眼睛圆溜溜,光闪闪的,老是在人缝里冲着她看。刚一宣布散会,他就从人堆里爬过凳子挤,兴冲冲地到组长跟前说:

“有我们的!就是第一……”

“小声点!”陈秀娣瞪他一眼,悄声说。总是藏不住满心的高兴。要知道,她是多末喜欢这块图板啊!那末大的两条大沟,终于跨过来了。刚刚回组里,八个人便一窝蜂似满地屋里跳起舞来……

“我们明年出去,把这红旗带上好吗?”张建新说。

“好啊!”陈秀娣说。可是临到出发的时候,她又不让带了。

“为什么?”张建新瞪大了眼睛。

“隔年的红旗,带上有什么意思!弄个新的才有意思。”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在我们这时代里,每一年都有多少激动人心的事情啊!柴达木,祁连山,阿尔泰……到处是新发现的聚宝盆,一个个都要开发成新的工业基地。陈秀娣第三次来到三门峡,五年计划又公布了,开发黄河的远大计划也公布了。一个三门峡水库,就能把大半条黄河的水装起来,变成清水;“要是能把四十六座拦河坝都跑遍,那多有意思啊!”可是姑娘们这样说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好笑了。光是一个三门峡,就有这许多要测量的:坝址区,施工区,湖滨城市区,……头一次来的时候,到处还是荒山一片。现在在河心勘探的,修筑工区宿舍的,勘探专用铁路的……赶修公路的老百姓,一摆就是十七公里。漫山遍野都是久经风雨的野营账蓬。有一个女钻探队员说得好:“测量队昨天把荒山走出一条小路,插上小红旗,钻探队今天就把小路走成大路,安上钻机,明天火车就开到这里;山一样高的水电站和公园似的湖滨城也跟着出现了。”陈秀娣看着漫山遍野的筑路工人,只觉得背后老是有人催着:“赶快!赶快!我们赶上来了。”刚刚从三门峡赶到刘家峡,合作化高潮又紧跟着追了上来。

那是1956年的春节前后,黄河巳经封冻,山风扎透骨缝,你站在峡谷的峭壁上面,一阵阵的雪粉夹着沙粒,劈脸打来。老羊皮大衣裹在身上,就和单衣服那样,轻飘飘的。眼睫毛都结上霜了。跑尺子的冷了,更喜欢快跑;停下来还是跑呀跳的。记录员也围着图板转着,边走边记。绘图可是细描细画的工作,不能动,胳膊还要悬空架起来,不能支在图板上。这是苏联平台测量仪的画法。铅笔老是不听手指的话。干脆手套也不戴了。实在画不动,就使劲搓搓两手,又画。

庄里老百姓却是到处热烘烘的:这里讨论十二年规划,那里讨论添车买牲口,压地的,修路的,积肥的,把旱地改成水浇地的。春节慰问团也从兰州来到刘家峡了:京剧,秦腔,杂技,快板,……副省长还宣布了一个叫人吃惊的计划:三年绿化兰州,七年绿化甘肃。有一天收工回来,房东老婆婆把陈秀娣拉到热炕上,不让她脱鞋,还给她端来满满一大碗的热面条。原来她家也参加高级合作社啦。全家办喜事似的,抢着给她说:过上三、五年,还要安电话。电灯也快,就等刘家峡发出电来。只说得陈秀娣心里热腾腾的。老婆婆还只管说:“你们工人走在前面,我们农民走在后面;就是要奔社会主义。”

测量组的姑娘们常说:“我们工作,是为老百姓创造社会主义,现在老乡的社会主义可跑到前面去啦”。陈秀娣每天站在山上,好像太阳也比往年跑得更快似的。冬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工作效率也提高了一倍以上,连续得了两面优胜红旗。

最后一面红旗是今年3月得的。大地已经开冻,黄河又滚滚奔流起来,一个大浪接着一个大浪,不等你好好看看,第二个大浪又涌上来了。当时陈秀娣的心情也是这样。红旗来得这样突然,陈秀娣正在山上测绘,人们就敲锣打鼓,送上山来。刚刚收工回来,半路上又突然接到一份紧急通知:明天立刻动身到兰州去,参加甘肃省的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然后,再到北京,参加全国的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

从前看见旁人拿上红旗的时候,心里就想:要是我也能这样,一定高兴死啦!可是现在红旗一面跟着一面,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情也沸腾起来,只觉得每克服一次困难,自己又长大了一点。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着急。临走那晚上,大伙兴奋得睡不着觉,谈了又谈,在短短的测量道路上,这样的晚上不知有多少次了。这里是拦河坝,那里是河,是海;这里种上白杨,好看,那里种上垂柳,就成了西湖;那条路上都种上果木树,将来上山就不愁渴了;工人疗养院就修在果园旁边。也不要翻大沟,坐上小汽艇就到……青年人谈得这样动情,就和坐在公园湖边的山上那样。每一点心血,每一滴汗,都将要变成雪亮的电灯,满天星斗似的,把荒山激流打扮咸水晶富那样。……定过的荒山峡谷,谈起来都是这样美妙,动人不过这一次,坐在一起谈心的,一个“老人”也没有了:强贤琴已经带上个组,到了广东;赵文藻带上个组,在三门峡;张建新到了四川岷江,刘恩光最近又到了三门峡……定过的每一步路,都有这许多好的回忆的。可是当你想到他们的时候,每一个人的道路又在你眼前伸展开来,到处都是沸腾的生活,到处都是走不完的道路,光是长江三峡,就能建设起世界上最大的一座水电站来。中国有多少还未开发的大江大河啊!想到马上要和全国的先进生产者坐在一起,简直回头看看也顾不上了。

猜你喜欢
张建新图板
卜算子·咏菊
加装FX2包装机的小包视觉检测
大同路
绘图板丁字尺套装的创新设计
为报复给儿子取邻居名字 是否侵犯姓名权
气测录井储集层流体性质识别的新方法——正-异烷烃比值图板法
气测交会图板解释方法在渤海X 油田的应用研究
新硬件条件下地理板图板画教学实践与反思
装配定位技巧在CAXA电子图板中的应用
Dynamic Simulation Analysis of the Flexible SwapDevi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