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了翔
一九五三年的春天,正当我紧张地准备毕业考试,期待着祖国的分配,走上指定工作岗位的时候,由于教学上的需要,党和学校行政决定要我提前毕业,担任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助教。记得在开始工作的时候,由于自己知道的东西太少,感到无法担负起这一繁难的任务,因而在工作中有些苦闷和不安。如今,三年的时光,流星似的过去了,自己在业务上已经有了一些进步。当我想到这些进步的时候,就不能不感谢老教授们对我的教导和帮助。这里,特别值得提出的,是中文系主任黄药眠先生对我的培养和帮助。
我开始工作,就被分配担任黄先生的文艺理论源的助教。黄先生很重视对青年助教的培养,他常对我们说:“一个文艺理论组的助教,将来除能讲授一般的文艺理论外,还必须在某一方面有专门的研究。”因此,他在每个阶段都给我们规定了明确的进修目标和具体的工作任务。例如,我刚到系里不久,他就根据教学工作的实际需要,明确地规定了我的进修任务——一年后开“文学概论”,同时布置了一年内的具体工作:第一学期听课、辅导、作论文卡片、编选参考资料;第二学期除上述工作外再写出一部份“文学概论”的讲稿。由于各个阶段都有明确的进修目标和具体的工作任务,因而,使我有可能订出比较切合实际的学期执行计划,按部就班、集中精力地钻研业务。就以我第一学期的情况来说,当时,由于我十分明确我的主要任务是一年后讲授“文学概论”,因而在作卡片和编选参考资料的同时,就注意到和讲授“文学概论有关的理论要点的收集;在答疑的过程中,就注意研究同学们产生问题的原因及其不解的关键;在阅读文学作品及报章杂志时,也就顺便收集了讲授“文学概论时所需要的例证。这样,不仅把这些工作变为进修的方式之一,而且给我编为讲稿准备了必要的资料,为以后的讲课创造了有利的条件。
在帮助我订出具体的进修计划之后,黄先生就大胆放手地让我去做各方面的实际工作,使我在实际中得到锻练。我的许多工作,差不多都是在我的能力勉强可以担任,但没有十分把握,做起来要经过相当的努力的情况下开始的。在我作这些工作时,黄先生事先并不作详细的指示,而是让我独立思考处理。因此,当我接到同学们的问题要求解答时,就不能不研究问题的关键所在,考虑怎样去论证,举哪些实例来说明;当我面前摆着几篇论文需要选择的时候,我就不能不仔细阅读,并在自己理解的基础上,作出判断,加以剪裁取舍。有些问题,平时似乎已经懂得了,可是,当要我透辟地讲给别人或作出明确的结论时,便又感到模糊和茫然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就不得不思考更多的问题,参考更多的资料,因而对一些问题也就获得了进一步的理解。这样的结果,不但使我学到了真正的本领,而且学会了如何独立思考,克服困难,锻练了实际工作能力。特别是通过一个“文学概论”讲稿的编为,我感到收获最多。
当然,不可避免的,我在进修过程中遇到不少自己不能解决的困难。这时,黄先生就经常给予我们以具体的指导和帮助。比如,对文学作品的分析,特别是对大部头文学作品的分析,起初我是深感棘手的。我和研究生及其他助教同志一样,读了一部场面纷繁、结构复杂的作品以后,总觉得脑子里纷乱、模糊,抓不住重点,理不出头绪。有时,印象虽较清楚,对思想内容也有较深刻的体会,可是,分析起来却又感到无法下手了。黄先生针对这一情况,在一九五三年秋组内的作家作品的研究讨论会上,结合当时正在研究、讨论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子夜”,具体地指示了系统的分析文学作品的方法。他指出:在读了一部文学作品以后,应该回想一下
故事情节的发展,人物的声容笑貌、性格特征以及彼此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使得作品中所反映的生活现实,图画似地在脑海中重现出来。应该分析、研究作品中所描写的人物、事件、生活斗争等是否真实,是否生动,是否典型,是否符合党的政策。同时注意作家对于他所选择所描绘的现实现象,如何评价,赋予它们以甚么意义。然后从分析、比较、综合等具体研究中,看看作品中提出了甚么问题,解决了甚么问题,问题的意义如何,解决的程度怎样;并体会出作者的思想意图,结合作品的语言、形式,艺术技巧,作出自己的评价。黄先生又以章品为例,示范性地指出:应将作品中的主要人物,按出场的次序,分别列出人物活动表。这样,就可解决纷乱模糊、抓不住重点的困难,不仅可以鸟瞰人物性格的发展,而且,人物关系,情节的脉络,也都可以了如指掌了。
经过黄先生这一次具体的指导和示范以后,我对于如何分析文学作品,心中是略有丘壑了。以后拿到一部文学作品,虽然不一定就能作出正确的评价;然而,再没有“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的感觉了。
黄先生还经常教导我一些正确的工作方法。比如作卡片罢,一般的只作索引卡片,记下论文的题目、作者和出处就行了。而黄先生则指导我们除作索引卡片外,还选择一些重要的论文,作出论点卡片。起初,我的论点卡片是一篇文章一份卡片。不论作者谈了多少问题,都按照论文的结构,篇在这份卡片内。黄先生看了,认为不够科学。指出应改为一个问题一张卡片,并在分类栏内标明问题。这样,在需要参考找寻必要的论点时,就不必从头到尾重看一过。论点既集中,查起来又方便。
此外,黄先生常常告诉我们:研究文学现象,必需注意它的社会历史条件;必须从阶级斗争的观点着眼。在论证问题的时候,既要注意到一般现象,也要注意到特殊情况,同时要注意到逻辑的周严。……这都给予我以很大的启发。
在指导我们进修的时候,黄先生特别注意让我们理论联系实际,关心现实斗争。他常批评我们太“经院气”,太不关心现实斗争。记得是一九五三年四月,我刚到系里不久,当时苏联正在讨论基础与上层建筑问题,“学习译丛”上发表了一篇讨论总结,黄先生看后来问我们的意见,我和另外一个同志因为忙于别的事情,没有看到,只好瞠目而视,面面相觑。黄先生很不客气地说:“无论干哪行职业,都应该有职业的敏感,搞文艺理论的人,就必须时刻关心理论的斗争。可是现在我倒做你们的耳目了……。”
平时,他更以各种方式,引导我们理论联系实际,关心实际斗争。有时他给我们讲述文艺界发生的某些重大问题;有时他给我们传达一些重要的报告或决议;有时则让我们给他报告报章、杂志上新论文的论点和某些问题争论的情况,同时提出自己的意见。在文艺批评界发生了某些争论时,他总要指定全组学习讨论。如对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汤凡的‘一个女报务员的日记”的不同意见,对胡适文艺思想中有无自然主义的争论等,组内都进行了学习讨论。
在黄先生的启发和教育下,使我懂得了理论联系实际的重要性。因而在阅读报章杂志时更加注意文艺论争的发展,在课堂讲授时也开始有意识地结合现实斗争。比如,去年在讲到文学定义时,我就有意识地增加了对胡适的文学定义的批判;在讲到“文学的内容和形式”和“文学的党性”时,也着重批判了胡适、胡风的有关反动理论,而不只是“照本宣科”地去讲课了。
黄先生对我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他所规定的工作,必须按计划完成,而且要做得比较细致。在初期,他经常抽查我的卡片。遇到我没能及时作出或虽已作出而临时找不到时,总要受到一定的批评。其他如讲稿、论文等等,也都要为得逻辑清楚,条理分明,整整齐齐。搞得乌七八糟,他是通不过的。这不但促使我及时地进行工作,认真地去思考问题,而且逐渐养成讲求条理和逻辑性的习惯。另一方面,黄先生对我在工作中那怕是一点一滴的成绩他也给予适当的表扬,帮助我树立对工作的信心。黄药眠先生是我们中文系的系主任。解放以来,他看到在党的领导下,学校发展很快,学生人数一年比一年增多,而师资却非常缺乏。学校中有些老教师因年老多病,常常请假缺课。特别是叶丁易教授去世后,学校的新文学史的课程就开不出来。从这些实际生活中,他深深体会到培养新生力量的重要性。他鄙视那些不肯帮助青年,甚至将材料、密本独占的学者。他希望我们能继承他的研究,早日担负起教学任务。
也就是基于以上的思想,他经常忍耐着疲乏、饥寒和疾病,帮助我准备讲课。有一次,他开了一天会,散会时,已经是筋疲力竭,家家灯火了;但他并不马上回家吃饭、休息,还要赶到城外来,看我的讲稿。直到七八点钟,才带着满面倦容,迈着无力的脚步,缩着颈,弯着腰,冒着刺骨的寒风,踉踉跄跄地走出校门。还有一次,他肠胃病犯了,面容苍白,紧蹙双眉。但当我去要讲稿时,他便又振作起精神,一手捧着紧贴肚皮的热水袋,一手拿着钢笔,斜坐在沙发上,继续一行一行地看下去。……每当我想超这一些深刻而难忘的印象,我的心头就流过一股暖流,就增加了讲课的信心和力量。使我想到,应该加倍努力来提高自己,来报答党和年老一代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