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冈
一九五一年冬天。
北京天桥八个刻字工人的“小”小组长吴德元晚上回家来,西北风刮得紧一阵慢一阵,他心头却像火烧。脑子里也好像拴上了一个疙瘩,沉甸甸的,不听使唤。
原因是那七个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刻字工人给这不满十八岁的“小”小组长提了个难以立即回答的问题。
什么问题呢?怎么来的问题呢?
问题是由他们的刻字业务引起的。
主顾们来刻图章,照例先付工料费。可是公安局的规定是:凡是有人不凭介绍信、私刻公章,就得报告派出所,那结果、不用说,自然是在取章时把人带去审讯。
这些上了年纪的刻字工人们想不透这个问题:为什么要得罪主顾呢?人家给你钱、你给人家干活儿,这是公平合理的,再说主顾上门,才有饭吃;如今呢,拿了他的钱,再坑他一家伙!——年岁最大的一位,提出了这算不算缺德的问题。
缺德这两个字,是挂在北京人嘴边的,凡是生活中损害了别人的事,不分巨细,人们都可以笑骂一声缺德。
但是缺德两个字被老工人联系到私刻公章的事上来,意义就显得很严肃了,原本是这个刻字小组聊天的会,有说有笑,但是这个问题一被提出,顿时冷了场。
上了年纪的人,头脑里的道德观念被旧的一套拘泥住了,尤其是这些个体生产的手工业工人,他们的中心问题是卖艺,因此是主顾至上,没有主顾,一家老小的生计怎么维持?依他们想,靠劳力吃饭;天经地义;有卖的,有买的。
至于主顾私刮了公车去干什么坏事,干了坏事,对於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有什么损害,就很少有人去考虑了。这时是一九五一年,解放还没多久,这些人接受新社会的教育还不多,头脑里仍然是饭碗第一,于是当真在“缺德不缺德”这个问题上绊住了。
吴德元走在天桥公平市场的小路上。脸上羞怯的红晕还没有褪去。别人没说,自己却暗暗责备:还算小组长呢,还算积极分子呢,这么个问题也答不上来!
人常是矛盾着的,常会这样想了又那样想。吴德元十岁以前就成了孤儿,从小靠叔婶养大,也就很自然地养成了心和口商量的独自思忖的习惯。再往下想“自己不是只在解放前读过小学么?也不过无师自通地学上刻字这行手艺!他溜街,喜欢看每一个刻字的工人怎么刻法,不久就学会了。但关于革命的道理,他可一时还说不上来。
几家评剧院里正唱得热闹,散场还早。有的住户还没休息,窗子上透出人影来。
过往的熟人向他说:
“小吴,又开会啦?”
吴德元才十七岁多点,天桥的熟人都叫他小吴。小吴今天没心思搭碴儿,连街上摊贩在卖些什么也没来得及瞅。就到了家了。
叔婶一家大小都睡静了。这间白天是一大间,晚上用布幔隔成两小间的屋子里暖烘烘的,睡在外屋和他作伴的是正在和志愿军通信的红领巾堂妹,和常爬梯子在屋后探窗看“小小剧院”演戏的堂弟,他们安详的睡脸好像对这间房管局新盖的房屋感到无限满意。
吴德元躺在枕上还阖不上眼。窗上刻字、写信、卜卦几个红漆大字很鲜艳,后两行是他叔父的行业。卜卦这迷信行业在解放后正逐渐淘汰,代写书信也不能招来多少生意,一家六、七口的生计来源主要在吴德元的刻字刀下。天桥有多少种行业,小吴说不清,反正不论他叔父、或是别人。起码的商业知识是笑脸迎人,对主顾一百人顺从,着眼点在对方的钱包,而且要拉下回的主顾。日子长着呢。
事实上这时候小吴已经检举过几回私刻公章的人了,当对方来取章时,人民警察突然走上来,他已不那么先自战●,嘴唇也不再发白发紫。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作,他也能讲出一点理由来。譬如派出所同志常讲的:目前反革命分子还没有消灭完,他们是不让咱们过好日子的,咱们过好日子,他们就要来破坏。可不是吗,小吴只要眼睛一闭,解放前天桥一带的大流氓“四霸天”、“林家五虎”这些坏蛋杀人、打架、强奸妇女等情景就会在眼前闪现出来;那年夏天,小吴自己不是也挨过流氓福八的打吗?小吴从心底里仇恨他们,因此,他也就仇恨今天来私刻公章的坏蛋们,他就要检举这些坏蛋。再说,自己又是个刻字小组长,小组长当然什么事都应该带头。
但是今天碰到的这个缺德不缺德的问题,他却从来没有考虑过。
躺在铺上发楞,小吴自然地由屋顶想到了这间房子。这原是一份敌伪产业,解放前的房东是天桥的头号大流氓、“四霸天”的指挥人、中统特务孙鸿亮。当年他只知收房钱,却从来不修理房子,结果破铁皮的屋顶又漏雨又透风。解放后,恶霸们伏法,房管局照顾小吴一家,把房子修盖得结结实实,而每月只收比以前少得多的房租。
天桥的熟朋友脱落眼热,有人喜欢善意打趣说:
“喝,住新房子啦,小心别着火!”
这时小吴忽然认真地往下想:
“若是真烧了公家盖的房子,一家人住到什么地方去呢?公家的产业怎么赔呢?”
猛地他联想到私刻公章的人,他们的企图是多种多样,但是小吴能体会到的不多、冒名顶替、偷捐漏税、杀人放火。尤其是杀人放火,罪加以等,天桥不是旧社会的刑场么?小吴听得看得多了。
他由这里往下想:假如我看见私刻公章的人不报:这批坏蛋混到工厂、矿山、团体、机关,去放起火来怎办呢?“公家的财产遭了损失,大家的劳动白费,……”他好容易得出这个结论。
“我拿了坏人几个刻图章钱,检举了他,少让公家受损失,不算缺德啊。”想到这里,他自己几乎笑出声来。那份欢喜,比他平日在胡琴上拉出了一个较难的曲调、在象棋比赛时胜过了一个劲敌、或是刻出一方好图章来要强烈得多。他甜甜地睡了下半宵。
第二天一早,他破例没去陶然亭溜湾锻炼,却去找刻字小组的老工人,见了面就说:
“老伙计,我回答你问题来了。”并且接下去:
“假如你家的房子让坏人烧了……”
老人家可忌讳这件事,立刻有些恼了:“大清早的,小吴,你怎么张口就这么吉利呀!”
小吴笑也不笑,一板正经地阐说坏人私刻公章以后去杀人放火,公家受损失可不会小的道理。“因此,咱们拿了钱把他检举,不算缺德。”
老伙计也许听明白了,因为他已不发恼了。
后来小吴把这件事向派出所提,派出所的同志说:
“你做得对,这叫作阶级立场问题,也叫作国家主人翁的态度问题。以后常来聊聊吧,用不着一个人死转脑筋,你的经验还浅哩。”
两年多以前,邮递员给吴德元送来一封匿名信,信封上写着:天桥,公平市场,吴姓刻字工人。
这封信,可写得真不客气。写信人恨他检举,信里说:“你是假积极,真坏蛋。我忘不了你给我吃的苦头,小心我的尖刀!”
小吴把信拿到派出所去,派出所的同志们连忙安慰他说:“别害怕敌人的恫吓,敌人愈是恫吓,我们就愈要和他斗争。我们会保护你,支持你,你自己也多加点小心好了。”
“对。这不怕,他要来,咱们再逮一个。”小吴理直气壮地回答,表示不怕,心里呢,可哪有个不扑腾的。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脚没出过北京城,就是对天桥熟悉。照照镜子,果然眼神挺足。但脸色却有些瘦黄;那年出城捕鼠争红旗,自行车跌进沟里,人摔出好近,肺部受震,吐了血,总有几分病根。捏捏胳臂,多细弱无力啊”腿长。但也经不起长跑。
回到家里,小吴免不了和叔婶谈起来,叔叔说:“你要害怕,晚上你睡里半间吧。我不怕敌人的尖刀,我在外半间睡。”
小吴不吭声了,他依旧睡在外半间。但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尽翻腾着这件事。身旁的堂弟正睡得
香甜,他看看堂弟的脸,思想突然一动:我像堂弟这样小小的年纪,胆量不是挺大吗?那正是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正到处抓人杀人,一个中共地下党员(他叔父的朋友)常常到他家来。他一来,就给小吴讲人民解放军的战斗故事,也讲人民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讲“白毛女”、“刘胡兰”。这样,小吴就日日夜夜盼着人民解放军快点进城来。在那些日子里。他曾在天色绝早,街上无人的时候,挨门挨户给市场上的居民散发中共传单,告诉他们北京快解放了,不要听信国民党匪帮的谣言;还宣传了人民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当时,除了对共产党,解放军的崇敬外,还有什么力量使小吴鼓起了勇气呢?无疑的,是那个地下共产党员作出了光辉的榜样。那个地下党员,在每天都可能被国民党抓去,杀掉,可是人家,依然积极地干着革命工作。那时,小吴还不能够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勇敢,有一次,他试探着问过那个党员“你干这事很‘悬哪,你不怕吗?”“不怕,跟敌人斗争怎么能害怕呢。咱们背后有党,有群众。实际上是敌人更害怕咱们!”小吴想到这里,脸上不禁烧起来了。再想得近一点,那就是二、三个月以前,在宣武区防奸治安摸范发奖大会上,自己戴了大红花和区里其他几十治安模范一起受到区领导的表扬,在会上,区委书记张序同志和区分局局长都一再鼓励他不骄傲,不松劲,再接再厉,和敌人斗争。而且,还号召到会的人向他学习呢。想到这里,小吴的劲头大了。“实际上是敌人更怕咱们!”真是一点也不错。党给了他勇气,他决定与敌人斗争到底。于是,他上午在门口摆摊时,眼睛就多瞟瞟周围,看有坏人窥视没有,下午照例执行他治安委员的任务:到市场上去巡逻。
近了几天,什么动静也没有,小吴自个儿也笑了。他很高兴,因为他并没有被敌人吓倒。
但是敌人的花样还没有完,有些私刻公章的坏蛋们恨透了他,一等案件了结后,又来找小吴刻私人图章,他们故意挑眼,要他刻了又刻。有一个坏蛋,小吴替他刻了六次,还嫌不好。碰到这种人,小吴乾脆退给他钱,不给他刻。
有一次,一个出了狱的私刻公章的家伙又找吴德元来了。小吴正在门口摆摊,但他却一直往屋里跑,根据经验,小吴知道家伙一定不是好人。凡是私刻公章的人,往往如此。小吴便随他进屋,以为他要拿出什么纸样,但他却义起腰来了。
“你检举我刻公章!害我吃官司;哼,我的事情并不大,现在你瞧见了没有?我又出来了!……”话没说完,声音可变厉害了,眼睛愤恨地直瞅着小吴。
小吴立刻随机应变地说:
“我怎敢检举主顾呢?这是公安局的规定啊,凡是不凭介绍信来刻公章,我们必须先去问问派出所能刻不能刻。”
“你不是我的人证么?派出所分明说人证物证都齐全。……”
小吴笑起来:“您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陪您再去一趟派出所,问问清楚:究竟是我检举,还是公安部门的规定。”
那家伙一听又让他去派出所,赶紧改变口锋,也假笑起来。“还去问什么,反正我感谢政府的宽大、感谢你们对我的批评、帮助就是了,我是专门来谢谢您的。”
恶狠狠地说完,这家伙就一溜烟跑了。
吴德元还曾挨过坏人一拳。
事情是这样:“有个私刻平谷县某乡乡政府公章的坏蛋在别的刻字摊上跑掉了。吴德元听到了,就摩拳擦掌,悔恨当时他没在场。
过了几天,有个人晚上来屋刻私章,这人立等取件,急如星火。平时小吴对于这样的主顾总是问:
“领工钱吗?”
“取保价信吗?”
但这个人却不属于这些原因。那么,究竟为什呢?小吴把刚刚赶刻出来的图章递给他时,就留心观察着他的神色。
这个人把新图章从桌上印泥盒里沾足了印泥,拔腿就跑。
小吴眼快脑快手快,伸手就把他拉了回来。心想:“为什么不当我的面盖印呢?”嘴上可笑嘻嘻地说:
“您何必这么忙呢,一忽儿印泥就乾了,我给您弄好印垫,在桌上盖印多好!”
那个人下不来台,尴尬地凑了上来。掏出一张对摺的文件来盖印,他只小心地揭起文件的左下角一钉点儿。
小吴不敢大翻,只假装漫不经意地挑起右上角瞧了瞧。
“平谷”两个字露了头,小吴心里怦地跳了一下。
“您刻的是谁的章子呀?”
“乡长的。”
“那您用别人的章子?”
“托我办点事。”
“平谷?那天在天桥另一个刻字铺跑了的是你?”
那人脸上刷地红了,“没有的事。”
小吴乐了,他也学会一套对付敌人的办法啦。“那天我追你来着,你腿快,我没有追上,可是我认识你啊,”他按住文件不放,心里却直嘀咕“我不是他的对手呵,一时又喊人不及。”
忽然:一拳打在小吴胸口上,小吴晃了晃,倒在櫈子上了。
“你敢打人。”小吴放大声说,打算来硬的了。
他婶听见,一脚跨进来问。
“你是什么人?有话好说,怎么打人?”
吴德元这才跳起来,一定要那人去派出所:“你跑不了,我向窗外一喊,伙计们全来了,对你面子反而不好看。”
那人算算逃不出刻字工人的手心,只好跟小吴一块出去了。
一路上吴德元紧紧搂住那人的肩膀,怕他跑了。不知道的人看起来,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好朋友呢。在路上,吴德元一脚踩掉了他的鞋跟,并且不准他提上,这样他只好拖拉着鞋走,走不快也跑不脱了。就这样,坏蛋归了案。
吴德元检举的坏人愈来愈多了,在与坏人的斗争中,他锻炼得更加坚强和勇敢了。
去年,吴德元又碰上了一个大骗匪,这个人穿一身蓝制服,外表挺像个干部,没有介绍信要刻一个对外贸易部的公章。
小吴想先试探一下,“你这个图章不好刻,我不会刻我跟你到我们刻字小组里去登记一下,让别人给刻,好吗?”
那人一听要登记,连忙说:“不刻算了,”扭头就往外走。
“不行!不刻也得去登记呀!”凭经验,小吴立刻断定这家伙有问题。
那人犹豫了一下,只得跟小吴走了。刚走到马路口,冷不防他一扭身,拔腿就跑。
吴德元追了上去。他一路喊:“捉坏蛋哪!”坏蛋的腿还真是飞快,小吴气喘吁吁的了。
“你再不站住,瞧我开枪啦!”小吴假喝一声,那人果然站住,但回头瞟了一眼,发现没那回事,又跑开了。
这时小吴从宣武区追到崇文区,一直紧紧地追了二三里地,追到中恕里口,这个坏蛋终於被崇文区的街道积极分子抓住了。
吴德元赶到现场以后,吐了口血,就晕倒了。人们把他抬到派出所,好容易用人工呼吸法急救过来。
到目前为止,小吴检举、破获的坏分子的案件已近三百起了,这些坏分子,大部分是他通过刻字业务破获、检举的,小部分是他作为治安委员巡逻侦察出来的。
最近,吴德元参加了北京团市委召开的青年肃清反革命分子斗争积极分子大会,他是以肃奸反特的模范被介绍出来的,党报、团报上都刊登了他的事迹和照片。
吴德元是怎样坚决地站起来,参加了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的斗争的呢?他是从实际的生活、实际的阶级斗争中锻炼出来的,而当他十五岁的时候,前面说过的那个地下党员正帮他打开了眼睛,同时天桥这个花花世界在解放前后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他亲身体验了党和人民政府的政策;他的那些机智和勇敢,也正是依靠了党,依靠了群众才产生出来的。
几年来,由於吴德元同志为人民群众睁开了雪亮的眼睛,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坚决保卫着党和人民的利益,所以他就获得了党、团和人民给予他的信任:在今年八月十六日,他光荣地被批准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他表示一定要虚心地学习,做好党的助手和后备军,更坚决地投入肃清一切反革命分子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