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冈
中国青年社的编辑同志送来一份中共中央直属机关甲等模范工作者黄乃的登记表,那上面写着他的简历:一九三七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今年三十六岁,湖南长沙人,有大学文化程度,现任职务项下填的是“休养”两个字。
原来这是一位在一九四九年春天双目失明的同志,一位好同志。在他的模范事迹项内填了密密细细的小字,说明他自从双目失明后,虽然被迫休养,但是他热爱工作和学习,战胜了失明的痛苦和困难,根据旧盲字创造了新盲字,给全国盲人带来了幸福。他还在瑞典出版的世界语盲人刊物上写稿,介绍新中国,引起国际间许多盲人对中国的兴趣和热爱,有十几个国家的盲人给他来信。
我作着访问一位在人生中途失明的同志的心理准备:既然是在休养,他一定是过着乏味的床上生活,一个在人生中途失明的人,痛苦的程度一定比先天失明或幼年失明的人要深得多,如何向他致敬呢——似乎一切慰问对他失明的痛苦是枉然的。
辗转打听了几天才把黄乃找到,原来他在一月间已经调到教育部工作了,他的现任职务是盲哑教育处的副处长。大雪天的一个早晨我在他的办公室内找到了他。新成立的盲哑教育处一共只有三位同志,他们在着手了解全国盲校的情况,目前北京、沈阳和大连三地盲校已全部改用新盲字,广州、长沙的盲校也在研究学习,新盲字的方案很快就要试行推广了。
黄乃拿起桌上一堆书籍和他写字用的铁格子,习惯地走向房门,说:“我们到隔壁去谈吧。”脸上有一丝笑意,如果不注意他失明的眼睛,会认为这是一位行动和生活正常的健康人。
从接触黄乃同志的第一分钟起,他那认真生活、认真工作和学习的精神就感染了我。我原先的心理准备是多余的了。忘记了本身的痛苦和困难,用顽强的工作代替它们,这就是他的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一九三六年春天,黄乃同志高中快要毕业,就到日本去了,在日本学习了一年多日文,这时也是他思想上的转型期。去日本前他已初步读了些进步书籍,参加了同学们组织的读书会。“一二·九”、“一二·一六”学生运动唤醒了他。到了日本,更进一步认识了民族危机,接近了留学生中的进步朋友和团体,从巴黎出版的“救国时报”上,他读过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坚定了他的政治立场。因此,一九三七年回国后就到了西化,不久加入共产党。
他从事过很久敌情工作,熟悉日本问题。但他的生活兴趣很广泛,爱文艺、音乐和体育,双目失明以后还参加机关里的晨操。有一个时期,他常到中直俱乐部去听电影对白,还在跳舞晚会上拉手风琴。
他的右眼在一九三五年时就已失明,左眼也高度近视。失明的原因是视网膜脱离,就是视网膜上发生破孔,和眼球剥离,再加上水晶体混浊,就失去了视力。当仅存左眼时,他还要在陕北的窑洞内用油灯吃力地看材料,没有想到有双目一齐失明的危险。一九四九年春天他在平山,那时同志们都整装待发,要进北京了,就在这时候他的左眼也失去了视力,只对光亮还保存一点感觉。他怀着治疗痊愈的希望进了城。那时,他摸索着给朋友写信说:
“大军已经渡过长江了,全国解放已指日可望。‘五一和‘五四那几天,街上整天闹着秧歌,北京人民欢乐在光明幸福中,我的心随着锣鼓声跃动着,我想跑到街上,跑上广场,跑在太阳底下,跑过长江,跑回我们的敌乡……”
而他遗憾的是自己不能用工作来迎接胜利,反而被抛在黑暗中,但是他说:“不能,决不能!黑暗要被消灭,因为这是光明中的黑暗。”这时候虽然他感觉到非常寂寞,但当朋友们来慰问他的时候,为了使得朋友们不为他担心,他总说视力还可以用医疗来挽回,实际上有过右眼失明的经验,他知道
希望是不大了。
一九四九年四月在北京同仁医院动了一次手术,没有见效。这时,黄乃的脑子里浮起了纷杂的思想和顾虑,首先是为了要脱离自己所熟悉的工作而伤心。由于精神过度疲劳,不久他又患了精神分裂病。幻听幻视,有时还幻嗅——就是无中生有的声音、物象或气味。半年之后在沈阳养好了精神病,一九五0年六月他被送到苏联去医病。
“在去苏联的路上,我愈加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整个生命都是党给我的了。”黄乃说,“记得有一次,在北京养病中遇到周总理,他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问我视力恢复些没有,和我靠得那么近,似乎用我残余的视力还可以辨认出他的笑容,我感觉到他在注视着我的面容。在那时候,一阵强烈的感情流过了全身,使我几乎回答不出他的话来,只觉得党和我靠得如此之近。在去苏联时,更加深了这种感情,我要时时刻刻记起自己是共产党员,不论治得好治不好病。再也不许自己消极灰心,或是胡思乱想。”
在苏联的半年治疗,没有能挽救他的视网膜脱离,却熨平了他精神上的创伤,他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尽管残余的一点视力也慢慢退化得等於零了,但是他在生活接触之中,体会到社会主义旗帜下的人们是多么乐观和有信心。临离莫斯科时他被领到一个盲童学校,里面有一百多孩子,他听到盲童们弹钢琴,校长热心地招待他,并向他谈学校里的情况。
在苏联盲童学校里,有一位得过红旗奖章的女教员,她也是双目失明的人,非常关心中国盲人的生活和学习,热情地嘱咐黄乃,要他学好盲文,组织并领导中国的盲人,“为了增进他们的幸福而努力,那么你自己也就不会悲观失望,会在黑暗中找到生活的意义。”她说。黄乃从这个学校拿到俄、英盲文字母,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中国也早有盲文。由于苏联朋友的鼓励,他开始萌发了创造中文盲字的兴趣。
黄乃带回苏联人正视现实、克服困难的精神,也带回一些苏联人送给他的礼物。其中之一就是他目前的好伴侣——手风琴。二年前他开始学盲字,所谓“心目克明”的盲字符号,就是用一些打在厚纸上的凸出的点子,以点子的多少和地位的变化,来辨认汉字的拼音字母。
黄乃不讳言他那时的心情,“我还是带着压抑的心情在学盲字,信心不大,只想把它当作记事工具。这时盘旋在脑子的还是以后的工作问题,因为不能自己阅读,研究工作不得不放下;从事写作,又感到以往的生活不够丰富;搞音乐工作,也好像基础不够;研究任何东西,没有了视力,非找人帮忙不可,那又是多么吃力呵。”
“究竟是中年了,摸认盲文的点子有些迟钝,”黄乃继续说,“学着学着就想扔下,克服不了烦躁的心情,自己的湖南口音,拼出音来常常有错。但是自己没有忘了苏联朋友的期望,我是共产党员,必须要克服困难,党已对我照顾很多,为了近百万盲胞的幸福,我必须把盲文学好。起初觉得旧盲文太难,我就自己定出了三十几个新盲文字母,并使它和俄、英盲文字母接近。后来又觉得三个字母拼音的字太多,又增加成四十几个新盲文字母,使得一般的字避免“三拼”。
这时他已认识了不少盲人朋友,向他们学习旧盲文,并把新盲文方案在盲人群众中徵求意见,新盲文方案经过三次改订,才算初步定下来了。
到前年夏天,他决定专搞盲人教育了,方向确定,心情也安定下来,才在盲字问题上有了创造。
旧盲字的基本性质只是汉字的一种注音符号,还没有具备一种语文所必要的条件。黄乃决定要将中文盲字从一个附属的注音符号的地位,提高到一个独立文字的地位。对於不同文化程度的盲人,对于会与不合旧盲字的盲人,都证明了新盲字的优越性。
新盲字的方案采用分词写法,符号国际化,技术比较简单,摸认起来也较方便。五十二个字母符号代表了五十五个音,有二十七个字母与俄文盲字字母相同,给盲人学习俄文开辟了捷径。
各地盲人纷纷给黄乃来信并感谢他,如湖南三位失明的荣誉军人来信说:“你创造了新盲字,给我们学习上带来了信心和勇气,在你的帮助下,我们将胜利地踏上保尔·柯察金的道路。”有些盲人把自己失明后的思想向他报告,求他帮助。在他主持下,出版了四期世界语盲文杂志“人民中国”。他是在失明前就会世界语的。
他尽可能参加一切会议和学习,用盲字抄写了“实践论”、“矛盾论”和“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等文件。而斯大林同志的”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更对于他制定新盲字,有实际帮助。
“我们盲哑教育处正开始研究苏联的盲童教学大纲。准备在下半年有重点地整顿盲人学校。”黄乃像一位普通行政负责人那样谈他的业务计划,“全国一共大约有一百万盲人,帮助他们掌握文字工具,是进行盲人教育的先决问题,要不然,质量就难提高,一百万盲人中认识旧盲字的不到百分之一、二。我现在常在给朋它们的信中说:只要我能帮助全国的盲人群众得到文化知识,继续修正新盲字的缺点和错误,就算我打开了盲人的眼睛,也算我的眼睛治好了。”
十几个国家的盲人给黄乃来信,波兰的盲人杂志编辑詹·西尔罕是位老先生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明,他对黄乃非常关心,时常来信。国际盲友们在书信中也常讨论和平问题,没有疑问,他们是世界和平的坚决拥护者。
我们谈完后,黄乃交给我一束初失明时他给朋友的信的底稿,那里面动人地写着:
“假如黑夜里没有灯,人们如何找寻退路呢?假如世界上缺少了太阳光,失去了温暖和光明,人们将如何生活呢?假如提琴师偶然弄折了他的弓和
弦,钢琴家因为偶然的灾害而失去了他的手指,画家突然患了色盲,歌唱家的喉咙忽然变得嘶哑。他们会受到怎样的打击呢?
“又假如你们正常迎接胜利、开创局面、紧张地工作时,忽然听到一个好朋友的不幸消息——他患了难于医治的眼病,被迫放下他所最熟悉的工作,一个人寂寞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未卜的命运,那么,你们将作何感想呢?……”
如果我们不是已经知道黄乃目前的工作和成绩时,也许只会对他这种不幸的遭遇、寂寞的心情抱着同情。但是四年过去了,对黄乃说来,这是一个从脆弱到坚强的过程,从黑暗到光明的过程,黄乃帮助盲人找到了路,自己也找到了路。他不是残废人,他是人民的健全的干部。
在我面前放着一本著名黄乃的“新盲字方案”,一本用旧盲字译的“谁是最可爱的人“,这是和黄乃合作研究很久的另外一伙盲人李汀译的,铅印盲文试验已经成功,这些都是盲胞的喜讯。
四年前发愁为失明被迫放下他所熟悉的工作的黄乃,很快地又熟悉了一宗示新业务,而且被评为甲等模范工作者,因此,在登记表上的“评选等级经过”项下写着:
“经部分同志提出,选模筹委会讨论,认为黄乃同志的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对有病或残废的同志有教育意义,故评为甲等模范。”
应该补充的是,对无病不残的人,黄乃同志的事例,也会成为大家工作和学习上的推动力量。许多后天失明的人写信问黄乃如何能在中年失明以后忍受得了那份骤然掉入黑暗的深渊的痛苦,黄乃答覆他们说:
“同志,在开始时,我也是不能平静下来。以我几年来摸索出来的经验,奉劝你们:第一,要不计较个人得失;第二,确定努力的方向;第三,要有百倍的毅力和耐心。就是这样,我们要在工作中夺回光明,夺回生活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