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朔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十七号早晨五点钟,北满昂昂溪车站十分秘密地开出一列火车。这是第三○○五次列车,一起挂了三十七辆车皮,顺着洮昂铁路朝前飞跑。沿站也没得到通知,走到这站,才告诉那站,再前就不知道了。车上一共有十六个铁路员工,当中十五个是共产党员,支部书记叫穆成斌,司机长就是范永。他们多半是司机的熟手,但是开这趟列车可真伤脑筋,个个人提心吊胆的,肩膀上像压着几千斤重的担子。原来三十七辆车里装的净是炸药炮弹,现在奉到前方的紧急命令,要赶往西阜新送。那时候正打锦州义县,前线需要弹药,比需要吃饭都急,可是敌人的飞机炸得很厉害,往上开的火车净出事情。临走前,昂昂溪车站的军事代表神色挺严重,特意召集大家说:“锦州战役结束,咱们东北的解放战争也就胜利结束了。成不成功全在你们这列车上!”
他们立即组织了党的临时支部,立下誓约,马上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他们生长在东北,每片土地都像自己的血肉,豁出命,也要用对党对人民的最大忠诚,争取东北全境的解放。列车越往南开,一步比一步困难,第二天一放亮,到了玻璃山。人家告诉说:“小心吧,昨天飞机来了好几次,还打坏好几个机车!”白天便不敢再开。他们把车皮散开,离百八十米一个,又把机车藏到几棵小树底下,但是根本隐不住。司机余成忠说:“咱们搞黄土泥把它箍上好不好?”箍老半天,天大亮了,也箍不成。都急的要命,范永想出一条计策说:”我看还是把它变成树吧。”说声动手,七手八脚斫了一大堆树枝,把机车插了个遍,把水箱打开,里面插上了一棵大树枝。范永又把汽缸盖卸下,扣到烟筒上边,不让烟一骨朵一骨朵往外冒。上小山一看,果真变成一片小树林了。赶八九点钟,敌人的小飞机飞行挺低,路过了两下,连瞅也没瞅。这一天总算没出事。吃罢晚饭,大家又仔细检讨了一下工作,发现车箱上还挂着“开往西阜新”的牌子,马上摘了下来。
等下晚开车,到郑家屯时,站上的负责人警告他们说:“火车好开,彰武难过!一到彰武,不是挨炸,就是叫飞机打,千万可不能在那多停。”下半夜三点,到了阿尔乡,离彰武还有两站。他们不敢再往前走,趁天亮前,又忙着把车散开,把机车开到一个小山峡里,仍旧用头天的树枝隐蔽好。刚整完,有七点钟,范永和赵同济马清海三个人正修理右半拉的汽筒,飞机就来了两个。他们急忙钻到来骨轮底下,紧张地望着。飞机太气人了,比电线杆子高不多,小窗里的人都看的着,赶车的长鞭子也能打着它们。你看它们侧梭侧棱翅膀,瞅一瞅,去了一歇又回来,飞来飞去,一天五六次。范永他们也不敢离开。车里装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不看着,叫人破坏了怎么办?他们冒着危险,直待了一天,傍晚得到各站的电话说:“通辽打坏了一个机车,彰武台也打坏两个,彰武炸的更够呛,十二条线路,炸的只剩两条了。”
范永他们焦急开车,可是彰武的铁路炸断,怎应能过去?铁路工人全力抢修,到十二点钟,到底修好了,这趟列车才开上去。他们在车站外边停下,怕惊动旁人,惹起注意,亲自动手上完水,也不敢有灯亮,立时悄悄开过站去,当夜赶到五峰停下。离五峰跟前有不少山沟,两边是挺高的山,又有树,正好隐藏。但是山坡的斜度挺大,霜雪又重,一开车,骨轮光打空转,不上去。急死人了,连忙撒沙子,好歹才开上去隐蔽起来。就又把机车开到一边,向老百姓借了二百个秫楷,一伪装,挺像个秫楷垛。这时已经能听到义县的炮声了。大家熬了三天两宿,又饿又困,胡乱弄了点吃的,有的想睡,又怕马蛇往嘴里钻,你睡我看着。傍晌,飞机又出现在天空了,先是两架小的,又来了四架大的,就像燕子穿梭似的,这个去了,那个来了,旋一个圈,又一个圈。范永他们扒在山上,心跳的像敲鼓,气都不敢喘,看得真亮真亮的。只见飞机的尾巴一跷,扔下个炸弹,炸了彰武,一会又在他们头上把尾巴一跷,也像要拉屎,没拉下来。就这样飞机在他们头上打一个转,到彰武扔一个炸弹,打一个转,扔一个炸弹。徐成忠恨恨地数着,整整转了四十七转,把彰武又炸了个厉害,通辽也炸了,可就没炸五峰。马清海笑着骂道:“他妈的,飞机闹眼睛了。不闹眼睛,还看不见?”等天黑,飞机一走,他们乐的浑身发轻,彷佛也要飞起来。这里离西阜新只有七八十里地,这一夜不被发觉,一宿就到了。他们高兴得跑上车去,立刻准备往前开,可是上车头一看,不觉都倒抽一口冷气。水箱里只剩一尺半水了,不走四站地赶到新立屯,就没有上水的地方。这点水能不能支持四站地呢?谁也没有把握。要能借到十几付水桶,一齐挑,估计一点钟可以挑满。到车站一问,只一付筲,到街里,费了半天劲,也只借到两付,顶什么事?时候倒误了不少。这怎么行啊!时间这样紧,万一今晚上开不到西阜新,岂不要耽误大事!开吧!这是决定胜败的紧要关头!他们十六人一齐出动,都到了机车上。范永司机,马清海周宣斌去扒拉好煤烧,煤好,就省水。徐成忠看水抽子上水,一滴水也不让它漏。穆成斌提着瓦斯灯,照着水箱。机车的灯不敢使,拉汽笛不敢用长声拉,一遇下坡就关汽。开到两站地,只剩八寸水,又开一站,剩的只有三寸了。偏偏又要上坎。范永浑身的筋肉都紧张起来,开足气,火车就像渴得要死的人,一边往上爬,一边呼刺呼刺地干喘,挣扎着爬上岗,水抽子也就不可来水,水箱干了。往下一望,恰好到了新立屯车车站扬旗落了,出现了绿灯,招呼进站。大伙这个乐啊,乐的叫道:“这下好了!没水,推也推的到它!”到斯文屯,上完水,又开。赶十一点钟,进了仓土站。敌人真急了眼,飞机黑夜也来了,上边的小灯一闪一闪的,像星星。范永赶紧摘下机车,开出一二里路。这架过去,月黑头里,瞅见远处还有架飞机,亮着小灯。等了挺久,怎么不动呢?细一看,原来大伙瞅花了眼,是个小星星。现在离最后的目的地西阜新只有四站地了。他们鼓足精力,充满胜利的信心,开着这列火车扮命地飞奔起来。每站都来飞机,他们不亮灯,也不在站上停,只是一个劲跑。这不简单是跑,而是奔向胜利的冲锋。前面显出黑的车站,他们欢宴得齐声喊道:“这回可他妈到了!”站上停满了大卡车,都是车队上来接弹药的。一位军人代表跑上来热烈地祝贺他们道:“估计你们明晚才能到呢!你们提前完成任务了!咱们成功再见吧!”果然不久,义县解放,锦州也拿下来,解放全东北的最后一战胜利地展开了。而这十六个铁路员工正是这一战里出色的英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