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的黄叶

1941-08-16 03:14张闻天
中国青年 1941年4期
关键词:长虹幻想光明

张闻天

妈妈:

现在已经是冬夜的十二点钟了。四周围都被无穷的黑暗所包围着,在这黑暗中间,我所听到的,除了西北风的怒号与雨点打在枯芭蕉叶上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到了。人们已经都到睡梦中,被窝里去找求他们的慰安与温暖了。陪伴着我的,只有一盏半明不灭的洋油休与几本破书的外国书罢了。寒风从门缝窗隙中吹进来,如像尖刀一般直刺到我的心里,使我发生一种不可言说的颤抖。

妈妈,在这个时候,你的慈祥的面影,如像幽灵一般又在我的眼前显现了。

唉,我的十年不见,相隔有数千里路远的,我的亲爱的妈妈,我现在不能不强打精神,拉到几张破纸,提起一枝秃笔,来给你写信了。

妈妈,自从我们因为那一件事发生了冲突,我因而念念的离开了家庭,我们应该怎么宝贵怎样热爱的家庭以来,世变已经经过的不少了。我自从那时以后,始终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始终没有告诉你我所做的事与我所到的地方,但是从我的朋友的口中,我时时听到怎样妈妈因为想念我,几晚上没有睡着,怎样妈妈因为忘不掉她的叛逆的儿子,老眼中时时流泪,那些报告。妈妈,你不要以为你的长虹是一点心肝都没有的,一点母子之情都没有的人,你不要以为你的长虹是一条野兽,或是一个恶鬼,毫不知道人间的真情为何物,或者竟是以怨报德的东西。不,不,他听到了那些消息,他也曾几

晚上没有睡过,他也曾流过眼泪,他也曾想身上立刻生出两双条翅膀来,飞到你的怀抱中,不过他不情愿把这种痛苦告诉人家,使人家把这种消息传达给你,使你听到了更增痛苦罢了。

妈妈,我知道,我十二分的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妈妈是真心爱我的,那件事不但不足以证明妈妈的不爱我,而且反足以证明妈妈是十二分爱我的。我不知道妈妈花费了多少心血才替我找到一个配偶,劳了多少神才把事情办的那样妥贴,我想妈妈如若没有“我是在替长虹谋幸福”的念头在心上,决不肯做这样大的牺牲吧。妈妈,你记得吗?当时我不知道向你说几名什么不愿意你为我这样操心的话,妈妈只是说:“你的事用不到你来管,我们将来替你把事情办好了,你尽管来享福好了!”妈妈这种一心一意为儿孙谋幸福的精神,我就是到死也不能忘掉的!

唉,我想到这里,我对于无情的上帝,不免要发出一种不自觉的咒诅了。只要他把我生早几十年那时旧礼教还有控制一切的权威,幼小者对于长者的命令只知绝对的服从,我那时就将多少幸福?或是他把生后几十年,那时新道德的条规已经成立,个人的事都由个人经营,不用第三者的干涉,我那时就将怎样幸福?不论是那样或是这样,我的生活就将如平静的湖面一般,一点风浪都没有,就安安宁宁过去了。可是他偏不那样,他偏偏把我生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期。但是生在这个时期,他如若把我造成一个平庸偷闲的俗人,一个只知谋金钱增多,地位加高,或名誉的四扬的人,那也罢了,他偏偏把我造成这样一个敏感而且好高的人!我的上帝,我怎能不来咒诅你?虽是我知道我的妈妈是敬事你的。

一点点个人的自觉,一点点时代的新思潮,(我都咒诅它们!)使我觉得妈妈对于我的婚姻大事这样做去,是蔑视我个人的人格,是不承认我是一个有意志有情感的“人”,这种感觉在我的心中产生一种不能控制的反叛冲动,这种反叛冲动,更因为妈妈对于它的不了解,终究把我从你的怀抱中拉开开去了。当时我真像一个战士(至少我自己以为是一个战士),不顾一切,冲到人生的战场上,把一

柄利剑舞得像瑞雪一般,大有当我者死,顺我者生之概。但是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对于妈妈,我敢赌着咒说,始终没有一点怨恨的心思,始终没有一刻忘记过。我常常对自己说,“妈妈这样做并不是不爱我,妈妈是因为太爱我了,所以才这样做的,我怎能因为妈妈受了幼时社会思想与礼教的毒,就怪到我的妈妈呢?”妈妈,我为服从我自己的光明不服从妈妈,离开了你,使你长怀念子之心,固然是我的不孝,但是我的苦心妈妈也能谅解吗?

自从我自己的光明,似乎我在那时真有什么光明服从的!其实那时的所谓光明不过由那少年时代的自傲心与找求理想的力所产生出来的幻想罢了。妈妈我在这幻想中间所受的苦难,决不是你所能想像出来的罢。自从离开了你的膝下,妈妈,我在这人生的战场上始终为了生活与恋爱两大问题而奋斗着。唉,“你生就一副骨头,决不是有福的东西!”这是爸爸(祝福他在天之灵)每当我闹架的时候常用来骂我的一句话。真是不错,爸爸的话断定了我的终身!我这种敏感好高而且不肯奉迎他的人的天性,在现代生存竞争中完全是失败了。我曾经当过商店的学徒,管帐先生,小学教师,新闻记者,秘书官与革命暴徒,结果总是和人家相骂而去。在失业的期间,我曾经喝过西北风,吃过冷水,在人家屋檐的脚下,猪栏的旁边睡过晚觉,在冬天下雪的时候,我曾经在雪地里死而复醒者好几次。一直到现在还是一肩行李,两袖清风,靠着一枝秃笔渡着这种艰难困苦的生活。妈妈,你如或知你的长虹为了生活问题而受的痛苦,你老眼中的眼泪恐怕还不够流呢!

唉,世路艰难,人心险恶,你纵有袒白的胸怀,聪明的脑筋,远大的企图,高尚的人格,有谁来欣赏你赞美你呢?妈妈,我并不想在你的言论夸口,只要我肯把心肠绞的硬些,肯暂时放弃我的幻想,富贵功名,真是易如反掌。但是,我的妈妈的儿子肯这样做吗?为了服从自己的光明而离开我的妈妈的人,肯这样做吗?我如若要享福,我还肯离开了安宁和乐的家庭到这风涛险恶的人生的战场中

来吗?

妈妈,在这生活的苦斗中,我每当从这一个失败到那一个失败,从这一条坏的路上到那一条更坏的路上时,我常常想奔到你的怀抱中,找求失望的慰安与创作的镇痛剂。我那时觉得人们都是虚伪的,恶毒的,冷淡的,就是最纯洁的恋爱中间也充满了金钱与地位的臭位,只有妈妈的爱是永远不变永远伟大的。唉,妈妈在我的病榻上,在我的酒醉时,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喊过你,多少次因为想念你而痛哭过。但是这不可压抑的自傲心与这青春的力,永远推动我,使我征服了失望痛苦的压迫,揩干了自己脸上的眼泪,再接再厉地向着那不可知的紫霞中走去!因为我是我,所以我虽曾这样想,却如终没有奔到过妈妈那里,来安慰妈妈并且来安慰我自己!

唉,往事如梦!过去的许多事除了它们把一点一点的伤痕留在我的心上之外,现在什么都已不大清楚了。妈妈,我当初离开你,不是因为争着地点恋爱的自由权吗?

恋爱应该自由,这是我一直到现在还是确信着的。但是在这茫茫的世界上,一切所谓恋爱都不过是偶然的巧合罢了。一男一女因为几次的见面就“恋爱”了,后来就“结婚”了,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他们可曾知道他们有过共同的梦想没有?他们相互间有过一点无私的真爱,同情与怜悯没有?他们可曾了解了对手方的思想与情感没有?他们原来是陌生人,就是到他们老死了,被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还是两个漠不相关的人,不过他们各人的欲望借着对手方而满足罢了。妈妈,这就是所谓恋爱,是你的找求光明的儿子所能满意的吗?在恋爱场中,我亲爱的妈妈,我的失败更加可怕了。唉,咒诅而且赞美那少年时代的不可破灭的幻想罢,它把平凡的人物着了一层天才的浪漫的色彩,他热爱他自己的幻想如像一件真的东西,他拜倒在抛的脚下要求它的同情与了解,似乎它的一举一动都足以指挥他的全生命似的,一切抒情的恋歌也在那个时候歌唱了出来。人生是多么的美丽,多么的浪漫!

可是事实的存在是没法否认的,它用铁杖猛击着,它用狂笑嘲笑弄着你的幻想,一次不破以至两次三次,一直到使你对于一人的真相不能不承认之后,使你从希望的山巅随落到绝望的深谷。在那时他一定觉得世界的完全黑暗,人生真是冷酷无情到极点的东西,他要从他的痛苦的心里发出悲哀的喊声与绝望的咒诅。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如若他这一次的颠仆没有折断他的脚骨,或者损毁他的腰,他一定还要站起来,望着山峰上紫色的烟霭,发出向上的思想。妈妈,我们再来赞美而且咒诅那少年时代的不可破灭的幻想罢。

哟哟,十年的光阴,在幻想的产生与破灭的重复中间,很快的过去了。“茫茫宇宙,黑暗如漆!”一直到最近我方才知道我所找求着的东西除了在我的幻想中存在以外,在其他的地方是没有的。我自从发见了这条真理以后,我的生命像骤然失了依据似的,一天一天沉沦下去了。我整天整晚的在外面街道上无目的地奔跑,如像一条失了路的野马;我整日的坐在酒馆子里茫然的喝着酒,不知道为了什么。世界上已经没有理想的存在,那末我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因为世界上食物太多所以老天特地把我生下来去吃它的吗?唉唉,世界已没有理想,何以要生下像我这样一个找求理想的人?妈妈,你看老天的行动是多么的矛盾呀!

妈妈,我为这个人生的根本问题,曾经两次萌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一次自然的美救了我,还有一次,我亲爱的妈妈,你救了我。妈妈,如若没有你,你的长虹早已如像一个黑影一般在这个无理无情的宇宙中消灭了。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在这里市外一个小酒馆里喝了一阵酒,觉得愈喝愈是苦闷了。恨恨地出了店门,跨上了引导到嘉陵江边的小道。那时路上行人已经差不多没有了。凄凉的月光照着无数高高低低的荒冢,远地的群山隐隐约约的在深碧的空上画出了优美的曲线,细致有些寒意的秋风吹着道旁的竹林飒飒的响。一切都静寂而且清朗。我踏着月光在小道上走着时,烦闷的心也一点一点的清明了。

比到嘉陵江时,我的精神上如像洗了一样,什么痛苦都没有了。俯瞰嘉陵江如像一条银色的白练,急激的流水冲在石上的声音时从那里传达上来,击在我的心上,如像妈妈的慰安。我这样的在那里呆立了一点多种,才一声不响地因到寓所的被窝里躺下,心中感觉着不可言说的快乐。

还有一次我不知道怎样跑到一处断崖的旁边,呆呆的立在那里,心中只觉得只要往下一跳就什么都完了,一切烦恼痛苦都就在这里得到一个总解决。忽然妈妈慈祥的面孔在我的心里出现了,那时妈妈似乎带着责备与劝告的神气对我说,“长虹,你不应该把我给你的身体这样的牺牲呀!你如若爱你的妈妈的,你应该做出一点事来证明你的爱才对!”妈妈,虽是我不知道你看着你的儿子要自杀的时候,是不是这样说,但是在那时,你的慈祥的面影,已经足以把我从绝望的中间挽救转来了。妈妈,在你的老年人的梦中,你可曾梦到这样的一件事没有?

自从这两次的自杀失败以来,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几天,现在虽是病体已经全愈,身上却还是感到异常的软弱。但是我对于人生的最后的态度,也在这个疾病的时期内决定了。妈妈,请你不要替我着急,我现在不再想自杀了,我将以更其确定的态度去重新生活过,我将以更大的决心去创造人生的真意义!

妈妈,你看到这里,一定要以为你的长虹以后回心转念,好好在社会上做一个人了,你的长虹在外面受了这样的苦难,一定要回到家里来过安宁快乐的生活了。妈妈,如若你这样想,你是不了解我们少年人的性情的,你是不了解你的长虹的。长虹对于以前种种并没有丝毫的反悔,长虹以后将更加坚决地去负起找求光明的使命了。妈妈,长虹虽是将接受贫穷的漂泊的流浪的命运,但是他对于找求人生真意义的努力是决不肯有一步放松的。

妈妈,我绝不后悔我以前所做过的一切事,我觉得它们在我的生活史上自有它们的价值,但是我对于它们实在太不满意。了我太近视了,我太懦弱了。我为什么要因为得不到满意的生活,真正的恋

人而至于绝望自杀?我为什么不肯接受世界上没有满意的生活与真正爱你的人的这件事吗?总之一句,我为什么不肯如实地接受这人生呢?

妈妈,我现在认定人生的目的是在创造人生,我的使命就是这个。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妈妈“幸福”这个字在你老人家的心中是不是等于有好的衣食住与善的妻子吗?但是人有了好的衣食住,(假定他对于妻子是完全满意了!这当然是不会有的。)我还想去找更好的,在这种找求的中间,他有什么幸福没有?即使他对于人生的一切完全满足了,(这在世物上当然不会有的!)但是满足就是生命的活动的衰歇,就是死的微候,其中有什么幸福没有?妈妈,“生就一副贱骨头”的你的长虹,与其过那种所谓安适的,舒服的与幸福的日子,毋宁永远过这种贫穷的,黑泊的与流浪的生活。妈妈,请你不要替我忧虑,伤你了的应该宝贵的身体,这种生活是我愿意这样过而过的,我决不要任何人替我负丝毫的责任!

妈妈,贫穷的,飘泊的与流浪的运命,我已经决意去接受了,我将从这里生活中间去发现而且去创造出人生的真意义来,我相信,我永远的相信,人生虽是到处充满了黑暗,但是在这黑暗的中间,时时有一点点光明闪耀着。不过从前因为我的眼睛被自己的幻想所封闭,没有看清楚这一个无私的光明的找求者了。他将把那一点光明拿来,高举在无穷的黑夜中间。妈妈,他更将借你的精神上的帮助,自己变做光明,照澈这黑暗如漆的世界!

妈妈,我的飘泊,也许是不能长久的,因为我的身体向一就不大好。我也许会倒毙在路旁,如像一条死狗。但是这有什么关系?难道老天生我时,对于死也要我自己负责任吗?

我亲爱的妈妈,请你不要可怜我,我写这封信并不是要求悯怜的,我是因为想念妈妈而且因为要妈妈高兴,所以这样写的。我是在告诉你,在这十年内你的长虹做了些什么,以后他又将做些什么。

从此以后,他将不再写信给你,不再告诉你他所做的事与所到的地方,因为他也有他的使命要服从。就是你现在自以为从前的办法不一对,一切事由我主张,也已经太晚了。不过,我的亲爱的妈妈,只要你一想到你的长虹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上为了光明,为了真理而苦斗着时,我就希望你揩干了老年人的眼泪,面上能够露出一点微笑,觉得你生下一个长虹到世上来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这样,我虽是不能看到你,我的心了可以得到无穷的安慰了。

我最亲爱的妈妈,在我死之前,我也许还要写一封信给你罢,那是我现在所不能知道的。再见了,我亲爱的妈妈,我将永远记到你,我也请你永远记到我。

临了,我再请求你不要替我悲伤,不要可怜我,我反请求你庆祝我的再生!

妈妈,我们别了,我抱吻你!

你的儿子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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