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陕甘宁:社会调查与社会疾病(二)

2024-05-07 20:03韩毓海
经济导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解放

韩毓海

左拉:工人阶级的精神压抑和疾病

北大学风开始向社会调查转变。毛泽东在安源,发生了什么呢?

1920年10月22日,夜幕降临,从长沙出发坐了一天火车的毛泽东,身着蓝色长袍,拿着把雨伞,提着一只木制的行李箱,出了位于湘东赣西边界的萍乡火车站,步履沉重地走在飘着雨的山路上,他的身后山峦层叠。

在安源煤矿,毛泽东提着油灯,朝着通向煤矿井口的幽深小路摸索前行。

刚开始还能透过模糊的窗户看到光亮,过了一会儿,矿井里只剩下巨大的陰影,他像是行走在皎洁的月亮的背面,紧紧提着那盏黑色的油灯,借着那道惨白的光前行。

小说《萌芽》的作者左拉是法国伟大的作家,在1884年写了法国一个煤矿,描写那里工人的生活和罢工。为了写这个小说,他在法国的矿区调查了三年,调查的时间比写作的时间要长得多,他是马克思那个时代的人,《萌芽》也是世界文学的经典。只要去读读这本小说,就会知道什么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究竟能够干什么。左拉是从医学的角度去研究社会,以研究疾病的方法去研究社会,这种态度,我们称之为自然主义。

左拉从自然主义的角度,写了煤矿工人饱受精神压抑和疾病之苦。他从这个角度去研究无产阶级,有许多触目惊心的发现,首先,就是无产阶级是与疾病相关的,职业病是工人的最大特点,对煤矿工人来说,除了最普遍的残疾之外,还有就是矽肺病,小说一开始就写工人的咳嗽,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

还有就是从精神疾病的角度去写工人的性格。与之相关的是这种精神压抑的纾解与释放,与工人的日常生活的关系——比如泡澡,比如喝酒。

左拉写了空间的压抑。除了地下采煤的狭小空间之外,还有工人居住的狭小空间:他们怎样睡觉,在毫无隐私的狭小空间里,怎样一拨人下班睡下,另一拨人起来上班,睡的是同一张床。

这个小说的一开始,写工厂与煤矿给人的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黑暗与光明、冷与热的迅速转变,人一开始并不能适应这种巨大的转变。

小说第一部分写出真正的无产阶级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从地上到井下,首先就是光明与黑暗、冷与热的迅速转变,井下是非常热的,无论男女在井下工作差不多都是赤身裸体。然后左拉发现工人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危险中。

煤矿工人的悲惨劳动条件,对于当年的毛泽东也是巨大的冲击。

马尔萨斯和马克思:精神的疾病——社会的疾病

马克思是从工资、商品、货币关系去研究资本主义劳动与无产阶级,有一个比马克思还要著名的人叫马尔萨斯,他从疾病的角度、从自然科学和医学的角度去研究资本主义制度和无产阶级。马克思的角度是阶级压迫,而马尔萨斯的角度则是肉体和精神的压抑。压迫与压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视角,当然也是完全不同的观察方法。所以,就有两种调查社会的角度,一种是毛泽东的阶级分析,一种是马尔萨斯的精神分析,在文学中,一种是自然主义,一种则是现实主义。

马尔萨斯的角度是精神与肉体的压抑与满足,他对工人阶级有一种特殊的了解,无产阶级追求直接的满足。如果放在压抑-满足的哲学体系里来说,就是人有不同的满足,知识分子和读书人的满足是知识积累,就是学问越大,知道的知识越多,他越快乐。有的人就喜欢读书。毛泽东就有这个特点,他就喜欢读书,读书给他带来巨大的快乐。

还有一种快乐是积累的快乐,马尔萨斯说资本家的快乐是储蓄和积累,攒钱的快乐。这种快乐是什么呢?好比夏天有40℃的高温,有人拿一杯凉啤酒来,尽管很渴但他坚决不喝,忍到最后舔了舔这杯啤酒溢出来的泡沫。寻求储蓄的快乐,这是资本家快乐的基础。

马尔萨斯说,工人阶级的快乐是最直接的快乐,是纯粹物质的,是完全物质的和肉体的快乐。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无产阶级都是最被压抑的,他必须找到最直接的满足和释放的方式,工人发了工资就去喝酒,喝了酒就回家打老婆,就想着去赌钱,于是就背上沉重的债。工人往往早婚,生了一大堆孩子;所以对劳动者就必须计划生育,否则经济增长的速度,总是赶不上他们生孩子的速度。

梁实秋说大英词典里,关于Proletariat(即普罗,意思是无产阶级)的解释就是那些只会生孩子的阶级。他们毫无远大目标,他们所有的快乐都是物质的快乐。按照马尔萨斯的说法,这个世界上穷人和富人对于快乐和满足的感觉不一样。穷人从来不会为未来打算。这种快乐,对那些把积累知识乃至禁欲主义作为快乐源泉的知识分子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对马尔萨斯来说,无产阶级的纵欲就是社会疾病,其结果就是人口过剩;而从同样的角度来说,资本家的积累欲也是一种疾病,守财奴和无尽的投资欲望,造成的是过度积累和生产过剩。马克思与马尔萨斯的理论,在这一点是相通的,但表述的方式不同。马尔萨斯与马克思的理论都是经济周期的理论,都是从一个长的周期看资本主义经济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最大的特点是周期性波动,有繁荣就有危机;要使资本主义经济保持稳定,就必须有相应的计划,马尔萨斯的观点是必须计划人口,对劳动者进行计划,使市场上劳动力的数量保持在最佳水平。马克思的观点则相反,就是必须对资本家进行计划和限制,那就是资本利润不能太高,剩余价值不能太高,如果太高,劳动者就不能活了。

今天的经济学家大多是站在资本家一边的,每当工人反抗的时候,资本家就说:你的利益和公司是一致的,现在世界处在激烈的市场竞争当中,你难,公司更难,只有我们万众一心使公司不倒闭,我们大家才有饭吃;你们不干,有人愿意干,要竞争上岗。资本家每次都是这样跟工人讲的。《萌芽》里的资本家也是这样讲的。

马克思主义在社会学里比较孤立的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它的方法比较单一,主要集中在劳资关系,进一步就是剥削压迫关系,对工人阶级的调查与研究比较机械。这一点,早在毛泽东和邓中夏时代他们就注意到了。

比如,毛泽东非常重视劳动者的疾病问题,早在红军时代他就指出:人民的健康问题,是共产党最大的政治问题。他非常重视人民健康,非常重视流行病、传染病、肺结核的防治问题,将人民的疾病提高到最大政治问题,这固然与他早期重视身体与体育运动有关,但更与他从事社会调查有关。因此,他把白求恩摆在了那样崇高的一个地位,这在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那里,是非常突出的。

从这个角度去观察研究无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社会,需要研究和调查的就很多,可以写的就很多,资本主义劳动不仅造成无产阶级的肉体的创伤与疾病,而且还造成精神的创伤与疾病,这就与劳动时间的漫长、生活劳动空间的狭小、条件严酷密切相关。资本主义劳动的持续,资本积累的持续,是需要依靠一套复杂而繁琐的日常压抑-释放机制来维持和推动的,那就是需要给无产阶级提供一个日常释放的基本方式,比如日常的暴力、性、喝酒,乃至泡澡、赌博,甚至足球和体育,这就构成了无产阶级的日常生活方式。这种方式的运作,是社会科学研究调查的对象。

从这个角度说,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不仅仅表现为商品生产过剩的经济危机,不仅表现为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与压迫,从深层上说,它也是一种生命的危机。对于人来说,表现为精神的危机与疾病,无产阶级不但是经济压迫的受害者,也是生命的异化者,是精神危机和精神疾病的受害者;资本主义劳动、商品生产,无论是从时间还是空間上,都把劳动者造成内在压抑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内卷。与此同时,又造成一种廉价的释放方式:喝酒,赌钱,打老婆,打游戏,等等,这是一套精心设计的生命与精神的控制方式。

资本主义的社会危机

无论是马尔萨斯关于生命控制的学说,还是马克思关于经济-阶级压迫的学说,都指向一个结论,那就是在长期压抑的条件下,歇斯底里和精神危机不可避免,无产阶级的“发疯”无可避免。同样的,在马克思主义的语境里,在长期积累中,经济危机和过剩不可避免,无产阶级的革命不可避免,当压抑的学说不可避免地指向劳动者的“发疯”,并把发泄的对象指向资本家和整个制度的时候,换成马克思的话语,那就是无产阶级的觉悟与革命。

但是,在资本主义的话语和知识体系里,你永远不会知道工人阶级为什么会变成战斗的无产阶级,因为他们只满足于短期的、即时的、物质的快乐。没有战斗的无产阶级,怎么能够产生中国共产党?怎么能够产生马克思主义?怎么能产生后来中国共产党那28年的浴血奋斗?28年的惨烈斗争,牺牲了成千上万的人。秋收暴动时从萍乡拉出来的队伍,就是靠安源矿井队的100多条枪起来革命。安源煤矿参加秋收暴动的人,抗美援朝结束后没剩下一人,全都牺牲了。你想想看,如果他们就是下井辛苦劳作,休息时啃完了凉米饭啃完了馍,就到煤矸石后边去滚一滚之后放松一下,发了工资喝了酒,回家再打老婆,第二天又去上班,多发点钱立马就超前消费。如果他们是这样一个阶级——你怎么解释,这28年的牺牲,他们究竟为了什么?

社会科学也是从疾病的角度去观察社会,要治疗社会疾病,需要改变社会环境,造成一个新的社会环境。当年邓中夏他们办的新村,就好像是一个住院部。社会科学认为,疾病的根源在于精神的内在压抑,要使病人有信心、有觉悟,要使精神的压抑发出来、释放出来,这种疗法就是革命。

当然,还有一种办法就是不断发明新技术、新手段、新药,让病人不断吃药,不断上手术,这就要靠技术创新,就是马克思讲的——资产阶级迅速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它靠什么?除了靠工人阶级以外,是靠科学技术的创新,是靠知识分子被雇佣。知识分子帮他们制造了机器,就提高生产力了,提高生产力之后,资产阶级就可以拿捏人了,你死了,可以换机器人,就是你不愿干,机器人愿干,这完全就在于知识分子帮他们。

但是,资本主义整个制度有一个巨大的缺陷,这一定是经济学的“坑”,资本主义经济学的供给和需求曲线,供给是生产,需求是消费,市场价格就是这个曲线的交点。银行的利率也是那个曲线,只要你掌握了这个曲线,再学点微积分,就掌握了经济学的精髓。

这个曲线是所有西方经济学分析方法的核心。马克思认为,这个曲线是波动的,一旦生产多了,利润就下降;资本主义社会的规律是剩余价值规律,为了追求剩余价值,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裁人,降工资。

资本主义制度就是周期性的曲线波动,而工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在这个曲线当中,不断被突然抛下来。马克思年轻的时候说,无产阶级是一个完全被锁链所束缚的阶级。

大家不知道马克思说的这个“锁链”是指什么,其实这个“锁链”就是供需曲线背后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西方经济学用“边际分析”方法分析价格、利率、利息等等,就是希望用微积分求得各个变量影响下的那个解。

马克思说,工人阶级总有一天要知道,只有解放全人类,他才能解放自己。工人阶级如果能够掌握价格、利率和利息,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但是,工人阶级根本不读书,他们根本不看《资本论》,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去操心这些。因此,人类要掌握经济学,要掌握资本主义发展的规律,需要三个条件合在一起:

第一个条件就是,有一群像北大学生那样的知识分子,他们到工人当中去描绘一个没有“坑”的世界,不但教给他们挣钱,还告诉他们怎么管钱,工人一般不会相信这些,但是当他们太累的时候,他们也会把它当故事听,当一个梦。

《萌芽》里这个“理工男”挖了几天矿之后,突然觉得这太不公平了,于是他就读了几本书,马克思、蒲鲁东等的著作,然后就对这个工人说:劳动价格不合理,你们为啥不办个自己的消费合作社,为啥不自己办个信用社,与资本家竞争呢?这工人就说:得了吧,这不都是跟那个神父说的把钱给上帝差不多吗?要是他们自己真相信这个的话,他们就会少吃点,多干点活,好给自己在天上修一个好位置啊。其实没那么回事,人死后一切也就完了。但是,他们听着听着,也会觉得,为什么就不能办个消费合作社,办个工人信用社呢?少喝点酒,办个信用社也不错。

这是第一个条件。这特别适合毛泽东、邓中夏这种人,世人应该是互助的,世界应是平等的,为什么要把自己锁在一个锁链上,为什么要把钱给银行,我们自己理财不行吗?我们工人集资是非法的吗?他们第一次给工人去说,工人说——滚!第二次说我帮你识个字吧。识字干嘛呀?好算清楚账啊。第三次工人们说,我们听《水浒传》的故事都听累了,也听听你唠唠这工人集资,做个共产主义的梦也挺好,就当是精神按摩吧。

第二个条件就是——当经济危机已经发生到这样的程度,这个曲线把大量的劳动者抛到了一个大规模失业的境况中。这是最后的斗争,不到最后一瞬间,工人阶级是不会觉醒的。他们有许多的快乐——喝酒、听人唠嗑、讲荤故事、打老婆。不是被逼到最后一刻,他们是不会相信你这套的。

这还不够,还要有第三个条件。就是毛泽东后来分析的。那时天下大乱,帝国主义已经管不住中国的军阀了,军阀也管不住中国的资本家了,也管不住中国的地主了。总而言之,民国很弱,天下大乱。

只有在三个条件具备的时候,安源矿井队才会拿出那一百条枪,一旦上了井冈山,就没有退路了。

资产阶级和历史上的統治阶级尽管四处散布,即便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有一万个缺点,但事实告诉我们,劳动人民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有巨大的爆发力。他们的爆发力量极大,起义、战争、革命,这都很厉害。

深入了解社会和解救人民疾苦

超长劳动时间,狭小生活空间,造成了现代社会的疾病,这种疾病最集中地体现在无产阶级身上。资产阶级的经济学是一种生命控制技术,即马克思所说的锁链上的花环,它舒张有度,游刃有余地曲线般地控制着劳动者的生命,以内卷的方式,使劳动者把压抑释放在更为弱势的生命体上。一旦把他们压抑的能量转向那个曲线本身,解放的力量就一下子爆发出来了。让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就会成功。这就是革命的力量。

马克思主义有一个关键词,就是“解放”,为了人类解放。这个比搞学问、赚钱,比办世界一流大学更高远,但也更实在。

解放,就是从枷锁的束缚里走出来,何为枷锁?就是“命运”。从经济学的角度说,就是那个坑,那个曲线,就人类来说,就是我注定的命运,我天生是做学问的,天生是干活的,我们天生就是要赚钱的,要从命运的束缚里解放出来。

现代社会最大的特点是分工的细化,彼此没有了解的必要和欲望。

马克思主义有一条就是打破阶级壁垒,去了解别人,如果你不做社会调查,只是说我爱无产阶级,同情工人阶级,那这种马克思主义是空谈。从五四运动到中国共产党诞生,首先我们看就是工读互助团,就是平民演讲团,特别是长辛店和安源这两个地方,后来发生了重大的转变,成就出一种非常特殊的性格和特殊的人物,我们把他们称为中国共产党人。

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说,从西伯利亚矿井到纽约的车衣厂,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都在悼念他。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从此知道,恩格斯说的不是假话,他是做了调查的。社会科学就是建立在社会调查基础上,没有这个,所谓学问就是空的,就是傅斯年说的辗转传抄,就是抄书。我想,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作用,也是共产党人的看家本领。

1925年,毛泽东比较了共产党与国民党,他把国民党定义为发财党,而把新生的中国共产党定义为救苦党,他把共产党的作风,称为关心人民疾苦。把疾病放在贫苦和贫困之上,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大国、疾病流行的大国,疾病是我们进行社会调查和社会分析的一个切入点。马克思说,我们不是肤浅的人道主义。毛泽东说,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他多次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这是毛泽东在安源的收获,这个收获,鼓舞了他一生的革命和奋斗。

从群学到科学,从新文化运动到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从戊戌变法到中国共产党的诞生,有一个主题,那就是鲁迅说的:救救孩子,就是疗救社会的疾病、中国的疾病。

毛泽东后来在延安说,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的任务是去解救他们,他还说,我们要学习白求恩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学习他对工作一丝不苟的态度,学习他的科学方法。

遍地火光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编辑 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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