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久了吧,我一直在给人讲故事。街头,饭馆,小卖部,公园,菜市场。早晨,中午,黄昏,深夜。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幸存者。六岁以后,我在人世间又度过了六十多年。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六十多年我是活着的,但我本来应该早已在六岁那年死去。所以我时时在梦醒之后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阳光炽烈。耀眼的光亮在窗户外的树叶间闪烁,偶尔会照到窗玻璃上的一只蜣螂。这只蜣螂头朝下趴在玻璃上,黑色的,一动不动,仿佛一只假虫。由于盯的时间过久,树木和玻璃之间的距离拉长了很多,空间更加立体,蜣螂在我的视野里奇异地变大,越来越大,特别是它的三对足,像吊车的悬臂一样长,足上的毛刺仿佛密密麻麻的树枝。
“你在看这只虫子吗?”
一个男孩趴在我们之间的小圆桌上,歪头盯着窗玻璃。我看了看邻近的两张桌子,没有别人。
“你是在问我吗?”我问。
“是呀。”他说。
男孩转过脸,看着我。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庞。那上面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有它们携带的东西,比如神情、气息,甚至更深处的命运、洞见……全部堆叠在我记忆的尽头,近在咫尺。没错,我看到了我自己,他是六岁的我。他跪坐着,上半身趴伏在桌子上,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这是燥热的八月,白亮的光一闪一闪地穿透枝叶,知了在其间尖锐地鸣叫。
我看到如今的自己坐在一辆时空之车上,它的轮毂哐哐当当地倾轧着大地,劈开风和空气,猛烈地摇晃着我的躯体,载着我一路驶向对面的男孩,先是倾轧着大地,后来驶向一片黄色的大水。它倾轧着大水,但它没有翅膀。我艰难地说,不要沉,不要沉,我来了。但就在我离男孩很近很近,就要够到他的时候,那片大水覆盖了我。
“喂,喂!您怎么了?”
我听到了男孩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更确切地说像在我的头颅里,仿佛我自己的声音。然后我看到了他,他把整个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摇动着我,说:“喂,醒醒!”
我吐出了漫长的一口气。“我刚才睡着了吗?”
“可能吧。你的脸色有点发白。不对,有点发紫。”他说。
“哦,我刚才有点窒息。”我说。
“为什么,您生病了吗?要不要去诊所里看看?”
“不用,我缓一缓就可以。”
“等我一会儿。你可能是热到了。”男孩离开窗边,踩着木质楼梯下到一楼,跑到外面炽烈的阳光里。片刻之后,他返回来,穿过一楼大厅,噔噔噔跑上来。一楼大厅里走动着一些人,有的在翻阅书籍,有的在四处观望。还有两个人站在一面电子显示屏前,那上面正在播放宣传片,画面中出现了我们所在的这间黄河书屋。接着,画面升高,从空中俯瞰着一条黄色的大水,那是黄河。
男孩脸上流淌着汗水。他递给我一支雪糕,自己手里的那支已经消失了三分之一。
“好点了没?”他问。
“好多了,雪糕解暑。”我咬了一口,“你叫什么名字?”
“咱们认识一下吧,我叫运气。”
“运气……哦,我知道。”
“你知道我叫运气?”雪糕流到男孩的手背上,他吮了两下自己的手背。
“是的,我知道。”我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叫运气?”
“因为我小时候也叫这个名字。”
“小时候?那你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吗?你现在叫什么,咱俩交个朋友吧。”男孩没有注意到我的话中存在着莫名其妙不合逻辑的因果关系:为什么我小时候名叫运气,我就知道他也叫运气。他没有注意这个不可理解的问题,而只想跟我交朋友。
“我现在名叫船员。现在我老啦,他们都喊我老船员。”
“老船员,这个名字挺好的。你肯定很会游泳吧?”
“可以这么说吧。我从小就会游泳。在我们村里,我是水性最好的一个孩子。后来我当了一名真正的船员。”
我不记得自己和运气之间的谈话是如何转到了讲故事的。有太久太久了,我一直在给人讲故事。街头,饭馆,小卖部,公园,菜市场。早晨,中午,黄昏,深夜。熟人,陌生人。我经常在和他们聊天的时候,聊着聊着,就开始讲起我六岁那年的故事。我跟陌生人讲述的时候,他们唏嘘感叹命运的不测和生之可贵,然后走回到人流中,重新成为陌生人。我跟熟人则总是反复讲述,一遍一遍将那些细节和场景从口中吐出。虽然重复地听,他们依然很动容。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幸存者。运气这个名字是外公给我取的,他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正如这个名字一样,当洪水汹涌奔流了三天以后,我活了下来,成了一个被运气光顾的人。当时我骑坐在树杈上,还有其他人跟我一样骑坐在那些尚未被大水连根冲起的大树上,或者地势高一些的房顶上。人、动物、家具、粮食、庄稼随着大水漂远,人们在树上和房顶上哭泣,恐惧和悲伤让他们筋疲力尽。”
名叫运气的男孩已经吃完了雪糕,他舔了舔嘴唇上最后残留的一点白色的甜。他的小小的舌尖鲜红而纯洁。我也把最后一口雪糕咬到口中,冰凉感袭击了我的牙齿。“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他问。
“我的家乡。”
“老船员,你的家乡在哪里?”
“离这里八百公里。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山村,树木葱绿,就像此刻窗外的那片树木一样。人们耕地,吃饭,婚丧嫁娶。孩子们上学,玩耍,哭哭闹闹。女人骂街,追打孩子。老人们坐着小马扎聚在村口拉家常。黄河在村庄不远处流淌。它安静的时候就像一条黄色的丝绸,但暴怒的时候,就会冲破堤防,肆意狂奔,撕毁身边的一切,包括我们的村庄。我永远不知道它那次暴怒地卷走了多少人和动物以及财物,当我在树杈上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我被救了。”
“你的家人呢?”男孩问。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他,“我是个孤儿。”
“哦,只有你一人得救了。”他说。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窗外是那些一闪一闪的树木,树木遮挡住了那条黄色的大河。
“你在看什么呢?”男孩问。
“我在看这只蜣螂。它一动不动,像在思考什么问题。”
“它只是一只虫子,不会思考问题的。”男孩说。
“不。它也是一个生命。古埃及人认为蜣螂是一种很神圣的动物,他们相信一定存在一只巨大的蜣螂,它用后腿能推动地球转动。在他们看来,蜣螂代表太阳,它们所滚的粪球代表地球。因此蜣螂是不朽生命的象征,这是古埃及人的宇宙起源观。”
“不对。水才是万物之源。比如黄河。”男孩说。
“当然。它虽然有时候破坏我们的生活,但它却养育了我们。它是我们的母亲河。况且,现在黄河已经很平静了,因为我们在不停地疏导它,治理它。”我说。
我把视线离开那只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的蜣螂。它或许在沉睡,或许在思考问题,或许在回忆自己把上一个食物藏在哪里。我看了看那个跟我一样对这只蜣螂感兴趣的男孩,他跪坐着,上半身趴伏在桌子上,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又待了一会儿,阳光不那么炽烈了,书屋里的人陆续离开,我觉得我们也该离开了。这间建在黄河东津古渡口的书屋,笼罩在橙色的夕阳下,看起来像童话中的小房子。我想象不出,当年古东津渡码头是如何帆影幢幢,商人们和各种货物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张帆远去,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如今,只有黄河在这里安静地流淌。
“你知道它要流向哪里吗?”我问。但是没有应答。我回身看了看,那个跟我同名的男孩不知何时已经离去。
我离开黄河书屋,沿着一条被绿树掩映的小路,回到张家夹河村。这是一个安静美丽的村庄,白墙灰瓦的中式合院,居民院落之间掩映着几间民宿,我住在其中一栋名叫“一元”的民宿里。一个院落加一栋两层的楼房,楼里五个房间,但只有我一人居住,老板没有再安排别的顾客。
我在一楼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没有胃口吃饭,决定省略晚饭的环节。小院子里亮着灯,夜空中的星星格外绵密,我又出去看了一会儿星星。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星空了。那天夜里我睡得不太安静,做了一个纷乱的梦,梦见滔滔的洪水,还梦见了六岁的我,他就是白天我见到的那个和我重名的男孩,运气。我梦见他腰里缠着一条自行车内胎,但是须臾之间,那条内胎消失不见,他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就沉没不见了。我喊道,运气,运气,从水里爬上来啊!后来,我把自己喊醒了。
第二天早上,简单吃了点早饭,我决定在村庄里走一走。从“一元”出来,沿着一条小路往服务中心的方向走,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和一个不大的小湖。在湖边,我见到了那名叫运气的男孩。
“喂,运气!”我说。我的话惊起了一群小鸟,它们从草丛里飞起来,掠过我的头顶,栖落在灰色的屋顶上。
“老船员,早上好。”运气说。
“居然又遇到你了,真巧。”我说。
“我在这个村里住。”运气歪着头看屋顶上的鸟。
“你是这个村里的居民吗?”我问。
“是啊。你住在民宿里是吗?”
“对啊,住在‘一元’。我喜欢这个名字,它非常……哲学。”
“是一元钱的意思吗?”运气掐了一支狗尾巴草。
“怎么说呢……”我思忖着措辞。运气只有六岁,我不知道怎样把对一元的理解说给他听。“当然可以把它理解为货币的计量单位。但它可能包含更多方面的意思,比如说,北宋理学家邵雍把世界从开始到消灭的一个周期叫做一元。一元有十二会,一会有三十运,一运有十二世,一世有三十年,故一元共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再比如,中国古代历法之一的三统历把一元视为四千六百一十七年。我对时间这个概念有点恐惧,怎么说呢,我觉得它非常神秘。时间滑行着,把很多事情抛在后面,但很多时候,它又会把有些事情变个样子再送回来。比如说,我昨天看到你的时候……当然,我也喜欢一元最为贴近哲学的意义,比如它代表事物的开始或者说本原。怎么说呢……昨天你说水是万物之源,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嗯,我明白了。”运气点着头,表情很认真。
“我跟你说,运气,等你老了以后,就会是我现在的样子。”我认真地看着他的五官,说,“你有没有觉得,咱俩长得挺像的?”
“是吗?像吗?”运气凑过来看了看我,摇摇头,说,“不像。”
“你有手机没?愿不愿意跟我拍张合影,等老了以后你验证一下。”我说。
“我没有手机,我还是个小孩。”他说。
“那用我的手机拍吧,我留个纪念。”
运气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们以湖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湖上的天空中飘着鱼鳞片一样的透光高积云,逐渐升起来的日光把云块之间的缝隙照射得异常明亮,闪烁着红黄相间的色环。
之后,我和运气在村里走了走。白墙灰瓦的二层房屋整齐划一,比我儿时的村庄美丽。运气低着头,胳膊一甩一甩,走在胡同墙根处的阴影里。我从后面看着他,觉得那就是六岁的我。那时候,我也喜欢耷拉着脑袋,走在墙根处的阴影里。
“老船员,再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你是怎么爬到树上去的?”运气说。
“好吧。”我顿了顿。就算他不要求,我也会给他讲的。“那年我六岁,跟你现在一样大。我也跟你一样,长得瘦瘦的,像豆芽菜一样。那天夜里,黄河涨水,堤防决口,汹涌的洪水在半夜时分进入村庄,冲毁院墙和屋门。母亲听到响声时,看到水已经有半铺炕那么高了。母亲一边喊父亲起床,一边拍醒我和哥哥、妹妹,胡乱地把裙子给妹妹套上身。父亲说,来不及了,得赶紧出去,往高的地方跑。母亲问,哪里是高的地方?父亲说,房顶,树上,岗上。母亲下了炕,蹚着水,去拉大衣柜的门。父亲问,你要做什么?母亲说,找我陪嫁的镯子。父亲说,不要了。母亲摊着手,看着涨上来的水,哭了。这时候,父亲已经蹚着水到院子里走了一次,回来时浑身精湿,手里拎着一只随洪水冲下来的小奶狗。小奶狗已经死了,他把它重新扔回到水里,又出去了。这时候,水已经跟炕一样高了,父亲艰难地在水里挣扎着回来,拖着我们家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运气,你大概不知道那时候一辆自行车有多珍贵,我有个表姑嫁到了天津,家里条件很好,表姑父帮父亲买了一辆自行车,那是我们家里最有档次的一件财产。父亲扒下两条内胎,把它们当成了两条救生圈……”
“可是,老船员,你们家里一共有五个人,只有两个救生圈啊,给谁用呢?”运气说。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它是一个几十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说。我感觉到胸腔里在疼痛,窒息感压迫得我喘不上气,仿佛不远处的黄河一瞬间奔袭而来,撞进我的口腔,进入体内。
“你活下来了,你肯定分到了一个救生圈,对吧?”运气说。
“自行车内胎承担不了大人的体重,所以,只能由我们兄妹三人去分两条救生圈。”我说。
“两个小孩子共用一个也可以的吧?”运气又问。
“你可能想象不到,它太小、太单薄了。它并不是真正的救生圈,只是一条自行车内胎而已……父亲也只是没有办法,才想把它缠在小孩子的腰上,做绝望的尝试。它能不能像真正的救生圈一样把我们浮起在大水上,还不一定。两个孩子共用一个,那更是不可能的。”我说。
“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把其中一条缠在你的腰上,对吗?只有你活下来了,对吗?因为你说过,你是一个孤儿。”
“怎么说呢……是的。”我说,“我的胸腔很痛,憋得喘不上气。”
“你得深呼吸。”运气说。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这里空气很好,环境也很安逸,黄河不再咆哮。它经过了那么多次咆哮、改道,最后终于安静地途经这里,流向大海。我也终于快要将这条路走到头了。”
“路?你走了一条什么路?”运气问。
“我从遥远的青藏高原开始,沿着黄河一路走到这里。你知道吗,青藏高原是黄河的发源地。在那里,几条涓涓细流汇聚到一起,然后,一路从雪山高原上奔流而下,不断地汇聚更多的支流,发展壮大,成为一条滔滔大河。它流经很多城市、平原、滩涂,最终在距离这里很近的地方汇入渤海。”
“我知道了,你要继续沿着黄河,走到黄河入海口,对吗?”
“是的。我老了,恐怕没有太多时间了。这是我一辈子都想做的事,但一直没有鼓起勇气。”我说。
“为什么呢?”运气不解。
“你太小了,你不懂。”我说。
“我才不小呢,其实我跟你一样大,我也六十多岁了。”他说。
“小孩子,不能开这样的玩笑。任何人都有老的一天,你不要着急哦。”我笑着摸了一下运气的头。他的头发跟我小时候一样浓密。
“你不相信就算了,老船员。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停留在六岁,不像别人一样长大。”
我想,这自然是一个孩子的玩笑。时间不会放过任何人。
我在东津渡张家夹河村又住了一些日子。每天早晨,我在湿地旁看看鸟,呼吸呼吸新鲜空气,然后沿着利黄堤去黄河边,沿着河堤慢慢地走。河堤旁种着垂柳,细长的柳丝伸手便能够到。有时我会坐在垂柳下的椅子上,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老人。我在村里借了一辆自行车,那是一辆老式自行车,飞鸽牌。难以想象它那么结实,岁月在它身体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却没能把它摧毁。自行车的主人说,他因为怀旧才没有把它扔掉,每年都会给它保养一下,偶尔会骑着它,到附近的綦家嘴采摘园和东津植物园逛一逛。晚上我有时会到一家名叫“一盏”的酒馆里去,坐在那里喝点酒,或者听听歌,夜里再回到“一元”去休息。夜里的“一元”万籁俱寂,仿佛世界回到了万物初始之时。
我经常会遇到运气,我们结伴在村里转悠,到黄河边上去。我有时用自行车驮着他,这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驮着我的那些时光。我给运气讲一路沿黄走来的各种见闻。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像两个人,有时候觉得像一个人。当我觉得我们像一个人的时候,就仿佛我在回顾和自语。
有一天,我驮着运气继续在附近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运气说:
“老船员,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故事已经讲完了。”我说。
“是吗?”他问。
这只是随口一问,我却觉得里面充满了疑问。又骑行了一段之后,我说:
“是的,故事的确没有讲完。或者说,它还有另外一个真实的版本。我跟你说过,我水性很好,是村里游泳最厉害的孩子。其实,那个洪水汹涌而至的夜里,父亲把自行车内胎缠在了我的哥哥和妹妹身上。我没有分到内胎。我记得父亲哭了,他说,运气,我没办法,我没有第三条轮胎……你水性好,比你哥会游泳。你哥是家里的老大,他不能有事。你妹妹还小……父亲一边在洪水里忙活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来不及说太多的话。窗框被洪水击碎,院子里的树一头栽倒进来。我记不得后来的事了,昏黑的夜里,到处是洪水的咆哮声,它淹没了人的喊叫……”
“老船员,那么,你的哥哥和妹妹怎么样了?”运气问。他张开两腿骑坐在后座上,两手拽着我的衣服。我感觉到他的手在用力。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都被洪水吞噬了。我只知道自己在大水里拼命地游,我累极了,奄奄一息。我可能真的是运气好,摸到了一棵大树。洪水退去之后,村子面目全非,幸存的人在破败的房前哭泣。我没有进村。是的,我离开了那里,再也没有回去。”
“然后呢?”
“然后,我一直活着。不管怎样,我活着,活到现在。我像别人一样工作,结婚生子。工作之余,我加入过一些公益救援队。简单说,就是救助失事船只和溺水者。我救过一些人,具体数字记不清了。我最后救起的是一个少年,当时风浪很急,没人敢下海,我碰巧路过那里。我连鞋子都没脱就跳了下去。当我潜过一个暗流,游到那孩子身边时,差不多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怕他本能地抱住我的脖子,那我们两人很快就会沉下去。因此我拽住他的头发,让他尽力保持仰泳的姿势。怎么说呢,那次我差点死了,距离岸边只有两百米,我却觉得那像一道漫长的深渊。后来,我还是把他带回了岸边。我坐在礁石上,两只眼睛被血丝充胀,疼痛得几乎要让我昏厥。我在礁石上坐了很久才恢复了一点体力,可以站起来走路了。当时我知道,我不能再做这样的工作了。我老了,做不动了。我再也救不了人了。之后,我开始了沿黄行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行这样一场漫长的行走,它已经耗去了我三年的时间。你知道吗,运气,我救起过的孩子中,有八岁的男孩,也有五岁的女孩。我觉得那是我的哥哥和妹妹。我还救过中年人,他们当中有的年龄跟当年我父母的年龄一样大。你知道吗,我无数次讲过这个故事,在街头,饭馆,小卖部,公园,菜市场。早晨,中午,黄昏,深夜。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一个幸存者。但我总是说,父亲把一条内胎缠在我的腰上……”
我感到了彻底的筋疲力尽。我把自己掏空了,空荡荡的躯体似乎没有了任何重量,可以随时飘到云朵上去。
“歇一会儿。”我说。这个时候,恰巧我们正在经过一个村庄,路边坐着一个卖水果的人。我停下车,拿起一个粉色的桃,问他多少钱。当我从他手里接过一袋子桃,放到车筐里之后,回头发现运气不见了。
“这孩子,跑哪去了。”我四处张望一番,没有看到运气的身影。我想起自己六岁的时候,也会恶作剧地趁父亲不注意,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跑掉。“您看到那孩子往哪个方向去了没有?”我问卖水果的人。
“孩子?我没看到什么孩子。”卖水果的人说。
我想,他可能只顾着照顾生意,没看到我车上驮着一个孩子。我离开卖水果的人,独自继续骑行了一段,然后慢慢地返回去。回到村里之后,我骑到运气家那条胡同,思忖着要不要去给他送几个桃。他家所在的那条胡同口有一小块土地,上面种植着茄子,还有黄色的硫华菊,紫色的百日菊,粉紫色的四季梅,火红的鸡冠花。每次我们分手的时候,他都在这些花和菜旁边朝我挥手,然后走到胡同深处去。
我扶着自行车,站在这些花朵旁边,忽然失去了去找运气的勇气。我大概知道他在这条胡同的第一家,却从未去过。这时候,天空中白色的鱼鳞片云朵正在慢慢改变颜色,火红的晚霞一点点吞噬着云朵的白。我忽然觉得,我该离开张家夹河村,继续去往黄河入海口了。
我继续沿着黄河,最终走到了黄河入海口,乘船驶入了黄河和渤海的交会处。看到两种液体互相冲撞和交融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一生也走完了。
我拍了一些照片,再次返回张家夹河村。我想把河海交汇的照片给运气看看。然而在村里转了一圈,我没有看到运气。
最后我走过那片开满花朵的土地,走到胡同深处。在第一户人家门口,我看到一位和我年龄差不多的老妇人正在院子里晒衣服,我向她打听运气的情况。老妇人说,她家里没有这么一个孩子。我向她仔细描述运气的身高和特征,问她,那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家的孩子。但是老妇人很肯定地告诉我,村里没有这么一个孩子。她说,村庄提升改造之后,回迁的村民只有一部分,另外的房子都被租出去开民宿或公司了。所以,哪家有孩子,她不会记错。
但是,我也没有记错那些日子和运气的相处。我打开手机,打算找到我和运气的那张合影,向她继续证明这个孩子的存在。然而,我看到那张照片里只有我自己,身后是缀满鳞片一样云朵的天空。我说:
“明明是合影的。”
“你说什么?我耳朵背了。”老妇人说。
“没什么,”我说,“我那些天可能只是遇到了我自己而已。”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门当。青灰色的门当石上雕刻着大象、鱼、荷花的图案,一片祥和。离开的时候,我仍然不甘心,我对老妇人说:
“如果您看到那个孩子,请告诉他,我喜欢‘一元’,它代表初始。但终点也是起点,我要回到故乡去生活了。”